安思予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却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如今疫症四起,情势严峻,黄石城又与咱们朱英镇紧邻,离南秦州军营实在太近…一旦咱们镇上疫情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就在刚刚,睿王已向所辖之州县下了死令,调南秦州守军封锁黄石城所有进出通道,不许城中之人私自进出。

各州县若发现黄石城的人,未染病的一律送回,若染病的一律隔离,死后火化深埋,禁止疫症流出…其余州县,若发现染病百姓,也一律等同视之。”

商娇一听,如遭雷击,连退数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封城?

睿王竟下令封锁整个黄石城?

“睿王竟下令封锁整个黄石城?那城里那些未染疫症的百姓要怎么办?在城中等死么?”商娇疾问道。

安思予的脸上浮出一丝哀悯,却又无可奈何地道:“毁一城,而保其他州县之平安…古往今来,若遇不可治之时疫,自断一臂才是行之有效之法…娇娇,睿王做出这个决定,无可厚非。”

“…草泥马!”商娇气苦的一声诅咒,脱力地倚在院门上,揪着自己的头发,急得快要撞墙。

可她心里偏偏知道,安思予说得不假,睿王做出的决定也并非完全是错的。

古往今来,因瘟疫而被官府封城,最后一城人口尽皆死绝,历史上并非头一次发生。

反正断一臂而保全身,疫症过后,再迁入新的人口,几十年后,谁还记得那城中成千上万的人,曾因瘟疫而死绝之事?

这便是人类在面对疾病时无奈的妥协,也是人类在与疾病的交锋中的自保之道。

可是,可是…

纵然知道这些道理,可当自己亲身面临这样的事,且还关联着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时,商娇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去坦然的接受这一切。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她目光涣散,喘着粗气,脑中迅速地运转着,“…睿王封不封城我可以不管,黄石城中的百姓如何我可以不顾…但百衣必须平安的回来——我一定要让他平安的回来!”

商娇喃喃自语着,内心里剧烈的天人交战着。

是的,她并非济世活人、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她没有可以化解人间疾苦的,神乎其技的医术与能力…

她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

所以,当大灾大难降临之时,她所能做的,所能求的,不过自保而已。

还有,保住自己身边的,自己所在意的人的平安。

其他的,她管不了,也不能管!

她这般想着,忽然眼珠一定,心里已有了主意。

她从地上猛地站起,飞快地拉开院门,向街上跑去。

“娇娇,你去哪里?”

身后,安思予疾声询问。

商娇头也不回的往前冲,“黄石城!”

原本按商娇的想法,是想去往济州,先求得睿王首肯,再去黄石城将庄百衣与和他同去的两位大夫带回来。

睿王所在的济州虽与南秦州相距不远,可商娇若此时去求,一来一回路上耽搁的时日也必在两三日以上。

如今睿王军令已下,南秦州驻军开拔,一旦封城,商娇就算求得睿王同意,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得到睿王的首肯,让她平安地将庄百衣带出黄石城。

可若商娇现在抓紧时间,赶在黄石城还未完全封锁之前到达那里,面见受命封城的南秦州将领,这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毕竟,她做了近十年的军需供应商,无论是先前的布匹,或是后来的药品,都保质保量,从未出过一丝纰漏,在南秦州军营里也颇有名声与威望。除去两位尔朱统领,南秦州守军中的许多将士,也与她多少有些交集。

她未必不能与他们商量一番,设法将庄百衣营救出来!

****

心下既打定了主意,商娇便与安思予一人一骑,飞快地朝着黄石城的方向而去。

经过连夜的赶路,待得第二日天明时分,她与安思予总算到得了黄石城外。

饶是来之前商娇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她翻身下马,亲眼看见眼前黄石城外一片沙土飞扬,数千南秦州的守关将士无不人心惶惶列队执戈,边警惕地与无数涌到城门,惊恐万状想要出城逃生的百姓对峙,边加紧运来沙石围砌城门的场景时,也不由得心生寒悸。

想她出发之前,朱英镇上因得了睿王下令,原本一片宁静的小镇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她以为自己已看到了最糟糕的场景。

可如今,当她亲眼目睹了黄石城门那开始围砌的城门,那在大热的天气里,尚身着厚重辎衣,还将口鼻用布巾严密围裹,与城中惊惶失措的百姓势同水火,视之为洪水猛兽般严阵以待的守军将士…

她才知道,疫症在黄石城中的严峻情势,早已出乎了她的意料。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82、捞人

382、捞人

商娇的耳畔,充斥着城中无数百姓凄厉的哀求、喝斥、大骂、诅咒,看着一张张在疫症面前,因为恐惧而变得面目狰狞的脸,那企图抗争的手…

商娇只觉得,眼前的黄石城哪里还是一座曾经宁静祥和的小城?

这就是人间炼狱!

这么多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更有尚在襁褓的孩子…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健康的人。

却因为瘟疫,不得不被困死在城中,成为疫症的献祭。

何其残忍,何其冷酷…

可是,又何其无奈?

商娇咬着下唇,拼命地提醒着自己不要去管,不要去看眼前发生的任何事,只偏过脸去,拼命地说服自己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救出庄百衣而已…

他是她的朋友,是她的管事,更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将他托会给她的,庄老大夫的孙子!

她来此的目的,只是来救庄百衣的。

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她管不了,也无法管。

与安思予一起,询问了几个士兵之后,商娇终于找到了此次封城的执行军官——南秦州军营的副统领,尔朱同。

彼时,尔朱同也是全副武装,口鼻间蒙着几层布条,正忙得不可开交。

他一边指挥着将士在城门口迅速砌墙,好将这些传播疫症的城中百姓全围困起来,不致让瘟疫肆虐;一边指挥着与百姓对峙的守军,若一旦发现有人擅闯城门,便乱刀砍死,以儆效尤。

正焦头烂额间,乍见商娇与安思予竟到了此处,尔朱同也是大惊。

“商娇姑娘,你怎么来了?”

尔朱同惊讶地大叫,无毛的眉际抖了几抖,有些阴戾的眸子又向城门方向睨了一眼,然后不由分说地攫住商娇的手臂,将她强行带离了正剑拔弩张,场面紧张的城门。

“胡闹!你难道没收到南安王下的命令么?怎还会出现在这里?你来这里做什么?”

甫一站定,尔朱同便一扯脸上的布条,一张难掩匪气与凶狠的脸布满严厉,凶神恶煞地斥问着商娇。

经过这么多年,商娇早已与尔朱同化干戈为玉帛,当年盘龙山上的事也早已是过眼云烟。商娇自然知道,眼前的尔朱同虽面相凶狠,且确是心狠手辣之人,但却再是仗义护短不过,对于他所在意的朋友与亲人,他从来都是关心有加。

而如今,因着尔朱禹与她常来常往的关系,尔朱同自然也将她视作朋友与妹子,袒护得紧。

所以,当刚刚她得知奉命封城的人是尔朱同时,商娇心里着实松了一口大气。

“尔朱二哥,商娇来此,自然是有事求你来了。”她眨巴眨巴眼,故意装可怜。

“嗯?”尔朱同见状,无毛的眉头又耸了耸,一昂下巴,道,“你有何事,快说!”

末了,尔朱同想了想,又提点道,“你若来此是为入城,那就不必求我了。黄石城即将被封,现在黄石城瘟疫四起,南安王严令只许出,不许进,此时城门未闭,只为抓拿那些逃出城外的漏网之鱼。待稍后抓拿得差不多了,这城门就会钉死,城门也会被砖墙所封…瘟疫不除,砖墙不拆,城门自也不会再打开…商娇,你若此时进城,便是自寻死路!”

商娇情知尔朱同说的是实话,于是赶紧连连点头,“二哥,此事我已知晓。商娇来此不为入城,却为我药局管事庄百衣而来。”她赶紧将庄百衣与自己药局里另外两位大夫陷在黄石城中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尔朱同。

末了,商娇哀求尔朱同道:“大哥,商娇知道,此次疫症来得猛烈,情势严峻,睿王既下了严令,商娇自然不敢阻挠你们封城…

只庄百衣与另外两位大夫乃是我药局的管事之人,而我明心药局如今接掌着南秦州军营数万将士的药品军需,且有一些伤病方子,也是我药局的庄大夫会同别的大夫所出…

若他们出了任何闪失…只怕我的药局供应军需药品的环节会出现疏漏,届时,只怕会误了大事啊!”

商娇的话半带哀求半带威胁,一时间令尔朱同颇为举棋不定。

“唔…”他咂摸着嘴,犹豫了半天,才道,“可是…商姑娘,此事不是我尔朱同不愿相助,实在是…眼前的情势你也看到了。疫症来热汹汹,整个黄石城中几乎家家都有病倒的人,且无药可治,全都躺在家里等死…若我帮了你,让庄大夫与其他两位大夫出了城,却将瘟疫也带了出来…届时你让我如何向大哥交代,向睿王交代?”

商娇一听尔朱同的话也是字字在理,不由颇感为难。

如今疫症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又是靠着什么介质传播的,所有的人都并不清楚。

更何况,庄百衣与两位大夫已在黄石城中待了数日。这几日间,他们肯定与病患有过近距离的接触。

若当真如尔朱同所说那样,他们万一感染上疫症,那商娇此时冒险接他们离开,不仅救不了庄百衣他们,反倒增加其他人感染瘟疫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商娇微微犹豫了一下。

但仅仅只一下之后,她便想到了方法。

“二哥不必为难。咱们不若这样,”她浅笑着,向尔朱同道,“为免疫病传染开来,我自然不能将染病的人给带回药局。所以我想劳烦二哥派人前入城中,找到庄百衣他们之后,先确定他们一切安好,并未染上疫病,我再带他们离开,可好?”

尔朱同听商娇这么说,略一思索,也觉得这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遂顺手指了两个经过自己身边的小兵,沉声命令道:“你们带齐装备,进得城去,找到明心药局的庄百衣与另外两个大夫,先确定一下他们是否平安无恙,若他们都并未身染疫症,就将他们带出城来。”

两个小兵得了尔朱同的命令,初时有些害怕与犹豫,但架不住军令当前,不得不从,只得带了武器,越过已被砖石封砌了四分之一的城门,用随身的刀剑威胁着城门处的百姓不得靠近,这才入城去寻庄百衣等人去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两个小兵终于寻得了庄百衣三人,将他们带到城门。可正欲出城之时,原本拥挤在门口,不明所以的百姓却突然间醒悟过来,也不知是谁在其中大喊了一声“他们这是要带走咱们城里唯一的大夫!他们想要困死咱们!”

一时间,城门的场面瞬间失控。

无数原本就满是绝望的百姓失声惊叫,纷纷向城门涌去,有的企图去拉住庄百衣三人,留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有的则胆大得妄图冲击城门,撞开正在围砌的城门,逃出生天…

尔朱同眼见情势有变,一双斜眼中满是怒火与阴戾。他也不多言,扔下商娇与安思予,几步踏到城门处,利落的一挥手——

“弓箭手,准备!”

一声大喝掷下,立刻有无数将士执箭而出,呈扇型将城门团团围住,弓开满月,对准城门手无寸铁的百姓,只待尔朱同一声令下,瞬时便是万箭齐飞,血溅城门。

那原本还欲冲击城门的百姓们见状,立刻吓得集体噤声,僵在原地,连一动也不敢再动。

尔朱同仗剑再上前一步,对着城里之人厉声道:“城中百姓听令!如今黄石城瘟疫四起,为防瘟疫蔓延至别的州县,祸及边塞,我军迫不得已,方才奉令封城。但城内饮食供应,我军自会派人每日上得城楼发放,一应不缺。待得瘟疫过后,我们自然会重开城门,放尔等出入!”

说到此处,尔朱同眼珠一瞪,形同罗刹,恶狠狠地环视了一遭城门的百姓,喝道:“但若尔等今日胆敢冲击城门,阻拦我军封城,让瘟疫蔓延…就休怪我尔朱同心狠手辣,立杀不饶!”

说罢,他拔剑掷地,入地三尺。

城门的百姓听了尔朱同的话,又见他模样凶恶,知道拗他不过,顿时纷纷后退了几步,再不敢造次。

尔朱同见自己完全镇住了城中动乱,这才向城门处的小兵招手命道,“你们,速带庄大夫出城。”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83、执拗

383、执拗

得了令的小兵哪还敢耽搁,立刻领了庄百衣与另外两位大夫,迅速地出了城门。

尔朱同也知庄百衣三人能顺利出城,必然身体无恙,遂对迎上前来的商娇无奈笑道:“这下总好了吧商姑娘?还不快带着你的人速速离开。”

商娇忙感激地向尔朱同福身示意,笑道:“多谢二哥了。待此间事了,二哥与将军请务要去我明心酒楼,我做东款待两位将军,以示谢意。”

尔朱同听完嘿笑一声,只作笑谈地挥手作辞,又去监督封城的事宜去了。

庄百衣与胡、宋二位大夫这才向商娇与安思予迎了上来。看到商娇亲自来了,庄百衣甚是讶异地看着她,问道:“东家,你怎么亲自来了?”

商娇瞪了一眼庄百衣,怒道:“还问我为什么?你们明知黄石镇暴发了时疫,竟无一人上报于我,反倒赶来疫病的源头查探病因…而今睿王得知消息,下令封城,我若不亲自来求尔朱将军放过你们,你们就准备困死在城里吗?”

一席话,让庄百衣在内的三个大夫全都满脸通红,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商娇也不多言,哼了一声,一把拉住庄百衣的衣袖,就想拉着他们往回走。“安大哥,你去看看,是否能找辆马车,不然咱们一行五人,却只有两匹马,回去多有不便…”

可她这边厢还没嘱咐完安思予,那边厢却发现在她的拉扯下,平时总是很木讷随和的庄百衣竟依然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商娇心生惊疑,她回头看了看庄百衣,却见他垂目敛眉,脸上的神情却凝重中带着一股执拗。

“百衣,怎么了?快走啊!”商娇催促道。

原本已跟着安思予走出数步的胡、宋二位大夫听到声音,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们这边。

庄百衣却依旧不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沉吟良久,方才抬起头来。

“胡、宋二位大夫年事已高,就劳烦东家送他们二人回药局去吧。”庄百衣终于开了口,却声音沉缓。

他转回头,又看向那些涌在城门口,看着将士用慢慢垒起的砖砾沙石,将他们求生的希望彻底封砌的,绝望的老百姓,从来平静的眼中,便浮出哀悯。

“而我…我是大夫,我还年轻…我必须要回去!”庄百衣坚定地道。

说罢,他猛地甩开商娇拉扯着自己袖子的手,转身就又往城门走去。

商娇眼睁睁地看着庄百衣甩开自己,一时间愣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庄百衣,你给我站住!”

待回过神来,商娇气急败坏地朝已快行至城门的庄百衣吼道。

边吼,她边提脚,飞快地追上前去,很快便跑到了庄百衣身前,狠狠地搡了一把庄百衣的胸膛,推得他一个趔趄。

“庄百衣,你够了!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现在这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这是瘟疫,会死人的瘟疫!你如果现在进了城,你不仅救不了这一城的百姓,反倒会搭上自己的性命的你懂不懂?”商娇朝庄百衣厉声喝道。

庄百衣后退了数步,方才险险站稳了脚步,挺直腰板,面无表情的看着商娇急得跳脚的模样,心里,竟浮出一丝淡淡的喜悦。

多少年了?

从自己下山至今,他跟随着她开设药局,行医施药,接下无数军需订单…

这一路下来,也有五年了罢?

他早便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有着自己的处世之道,看似从容淡定,与世无争,却对自己在意的人与物格外珍视,必要时,甚至她会豁出自己的性命去守护、去保护。

所以,她能舍命跑来这瘟疫四纵的黄石城,又求着尔朱同将他们放出城来…

她,多少是有些在意他的吧?

可是…

庄百衣此时却只能苦苦一笑。

“东家,我是一个医者。哪里有病人,我就应该去哪里。”庄百衣执拗地,几近固执地向商娇解释道,“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逃避!”

商娇不料庄百衣会向她如此说道,气急之下,也沉下脸下,微微一昂头,向庄百衣怒道:“好,你既唤我一声东家,那你就还是我明心药局的管事。你所做的,所有的事,都必须向我这个东家负责!我现在就以东家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身,离开黄石城,跟我返回朱英镇去!”

说完这段话,商娇顿了顿,向着庄百衣走了几步,在他身前站定,一双大大的,通红的眼睛直视着庄百衣,声音沉了沉,“百衣,你刚才说职责,那我告诉你,我的职责,就是要确保我旗下的所有人都平安、健康、富足!

尤其是你,百衣。你是庄老夫子亲自托付到我手上的,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传人…你可曾想过,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向已快百岁高龄的庄老夫子交代?百衣,你想让我愧疚一辈子么?”商娇苦口婆心地道。

然而,木讷的庄百衣,内心却有着最大的坚持。

面对着商娇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垂目敛神,充耳不闻,只在她说完这些话后,轻轻仰头,向她淡然一笑。

“爷爷既是医者,他就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他淡淡地道,坚定地,依旧固执己见,“商娇,爷爷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