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不再唤她“东家”,便已摆明坚持自己的想法。

“至于我,我先是医者,其次才是明心药局的管事。你若觉得我不遵从你的命令,是对你的不敬,那百衣现在便向你提出辞呈!”

说罢,庄百衣退后一步,向商娇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依旧坚定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了。

商娇瞠目结舌地看着庄百衣一身禇衣,如飞蛾扑火般地迎着那扇瘟疫纵横肆虐的城门而去,一时间只觉得胸臆间似涌起无数奇异的感觉。

敬佩、尊重、恼怒、无奈…似要席卷了她的心。

刹那间,气血上头,她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

“好!庄百衣,你非得要入城是不是?”

商娇在庄百衣身后一声大吼,再一次纵身奔到他的身前,将他拦下。

“你说你是医者,救死扶伤是你的天职…好,我不拦你!但我是明心药局的东家,我更应该有查明病因,治病救人的义务!所以,”商娇昂头看他,更加坚决与坚定地道,“庄百衣,我跟你一同入城!”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84、入城

384、入城

“庄百衣,我跟你一同入城!”

说完这段话后,商娇再不理庄百衣,径直转身,向着城门而去。

这一次换庄百衣看着商娇坚定的,疾速的背影,僵化、石化、风化了…

待反应过来,他第一时间飞身上前,伸手想去抓住她的手,企图阻止她疯狂而不智的举动——

“娇娇…”

眼前却见一道淡蓝的身影闪过,安思予已快他一步,将商娇反手拉住。

“娇娇…”他急切地唤她,温柔的眼睛有着无比的惊惶。

可是,在唤出她的名字后,安思予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安静地,沉默地打量着她。一双眼带着不安,在她的脸上梭巡着,审视着…

虽无言,却胜似千言万语。

终于,当安思予确定了商娇的心意,他放开了她的手臂,默默退开了一步。

“真要去吗?”他轻声问,眼中已是了然。

商娇默然了一下,又转头看了一眼身畔的庄百衣,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百衣说得对,他是医者,我是药局的东家…既然选择做了这行,那在大灾大病之前,我们除了往前冲,都没有逃避的资格!”

商娇坚定地道。

更何况,尽管她心里总是无数次的提醒自己,这些人的死活与我无关,可当庄百衣不顾自身安危,执意入城之时,她也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热血与力量。

这种力量,就是人生的价值,是她生存的意义。

不管她曾遇到如何的逆境,不管她曾遭受过多少伤害、非议…

那植根在心里的,对实现自己价值的渴望,就如一株沉睡的向日葵的种子,在合适的雨露与阳光下,总会生长,发芽,开满心田。

既然无法逃避自己的内心,那便只能选择面对。

更何况…

她前世的父母毕竟是医院的医生与护士,她懂得许多医护的常识,也对人类历史上曾攻克的瘟疫有着常识与了解。

若再加上庄百衣的医术,只要查清病因,他们未必会输给这场瘟疫!

商娇在心里这般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安思予。

“大哥放心,有百衣在,我相信他必能保我平安。况且尔朱二哥也说了,城虽封禁,但每日还有人专门供应饮食,我们的生活保障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我们熬过这一阵最艰难的时期,找到了病源病因,再对症下药,我们就一定能战胜疫症,平安活着出城的!”商娇温言安抚着安思予。

安思予默默地听完,继而淡然的一笑,再不见方才的惊惶。

“好,那大哥陪着你一起去…”他眼望着商娇,淡声道,大手伸手,紧紧与她相握。

仿佛,那城中的哀鸿遍野,绝望哀凄…只要执着她的手,他都不曾有过半分害怕。

可听完安思予的要求,商娇的眉头却微微一跳。

“大哥,你不能去!”她直觉的拒绝,却似觉不妥,又赶紧笑着向安思予解释,“大哥现在可是我的大掌柜,我进城之后,也许会需要很多药品与布品,这些还需得有人在外调度,才能确保我们在城里的平安。所以大哥,你的职责会很重,你明白吗?”

一席话,说得在情在理,令安思予无法反驳,只能沉思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你需要什么东西,大可告诉我,我去安排。”

商娇于是仔细地想了想,便道:“我现在需要大量纱布织成的口罩、布帽、白衣、手套、以及干净的被褥、能蒸煮衣物的大锅…”

就这样,商娇一边讲,安思予一边凝神仔细地听,不时地打断她问一些细节,二人商量了许久,安思予终点了点头,道,“好,我明白了。我这便回去准备。”

商娇也点点头,道:“这只是消毒卫生方面的所需用物,至于药品方面的,因为现在病因尚不明确,我们还需待百衣明确了病因之后,才能告知大哥我们所需的药物。

届时,我每日会将所需的用品写成纸条,交予前来送给的军士,请他带给大哥。大哥只管安排调度即可。”

“嗯。”安思予听完,微微点头,唇边终于多了一丝放心的笑意。

只要商娇每一日有纸条递出,他便能知道她是平安的。

如此,便好。

交代完所有事项,商娇再次深深看了安思予一眼,这才回身向庄百衣道:“百衣,我们走吧!”

原本一直站在商娇身边,企图劝阻的庄百衣,直到听商娇煞有介事的跟安思予说出所需之物品时,方才知晓原来她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对行医救人的步骤一窍不通,此时见商娇心意已决,就连安思予也不能阻止,遂也不再多言,只跟在商娇身后,二人一同往城门而去。

可就在二人到得城门,即将跨入新砌的围墙之时,商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头,向着安思予喊道:“大哥!”

安思予正抬眸望向商娇远去的背影,满含着担忧,此时听商娇突然回身唤他,不由得精神一振,赶紧紧走了两步,想再多看她一眼。

却只见商娇似有些为难一般咬了咬唇,她低下头想了许久,再抬头时,竟向他莞尔一笑。

“若我此去不能平安回来…请大哥务要替我照顾好诺儿…”她动情的说。

虽然她知道此事说这些话,也许有些不合时宜,但她却更怕自己再没有机会说。

“还有,大哥一定要娶一个漂亮的,贤惠的妻子,好好的、幸福的生活下去…”

一句话,令安思予瞬间浑身发颤,蓦地红了眼眶。

“不,不会!”安思予身子巨颤,用力咬紧牙关,狠狠地反驳道,“你一定会平安归来!大哥在这里,大哥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说着,他上前一步,站在商娇身前,眸中含泪,却扬眉一笑,“商娇,别忘了,诺儿是你的责任,你既养了他,就不能轻言放弃!若真出现你说的万一…大哥不会帮你照顾诺儿,也不会去追求什么所谓有‘幸福’…有你在,大哥才有幸福可言…”

安思予最后一句话,如一把重锤,重重地击在商娇的心上,令她整个人都不可遏制地抖了一抖。

“大哥…”她大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85、迁怒

385、迁怒

五年多以前的仲夏之夜,她被生意场上的对手秦不言下了黑手,阴差阳错间与安思予有了肌肤之亲…

那时,她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也害怕自己再害得安思予重蹈陈子岩的覆辙,所以一度甚至想将他赶走。

可后来,他到底还是留在了她的身边。

却从此绝口不再提起他对她的感情。

这两年,诺儿渐渐长大,他甚至搬出了小院,自行在她家对面寻了处小屋独居,将原来他住的厢房让给了诺儿。

所以他们之间的交集,除了诺儿的学业,还有生意上的事,几乎再无涉及任何敏感的话题。

甚至,有织坊的工长托着婉柔辗转带话给她,希望她能替安思予做媒,她也因此事语重心长地劝过他几次,他也应承她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成亲,却婉转地回拒了那工长的一番情思。

她曾以为,她与安思予的关系,也就永远如现在这般君子相交,平淡如水下去。

殊不知,就在今时今日,在她就快要进入这座被瘟疫笼罩的黄石城,生死未知之时…

他却破天荒的,再次向她表明了心迹。

可这一次,许是面对生死关头,商娇心里竟再没有一丝无法面对的难堪与不知所措,只余满满的温暖与安宁。

仿佛,只要有他在,她的世界就永远是春暖花开,没有风雨飘摇。

她于是轻扬唇角,一朵笑花便在唇际微微绽开。

“好。有大哥在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她轻声向他许诺。

旋即,转身,义无反顾地与庄百衣越过围墙,踏入了疫病纵横的黄石城。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安思予伸手想位,手却只能以僵硬的姿势停留在半空之中,又徒劳的垂下。

他的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她。

娇娇,你可知这世上因为有了你,才有了我安思予。

若当真有朝一日,你不能平安归来…

也没有关系!这一生一世,我都必定追随于你。

哪怕世间艰险,哪怕碧落黄泉!

我,安思予,永远都会追随在你的身后,守护你,保护你,不离不弃!

恰此时,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响起。

一骑骁劲神骏,裹挟着一阵黄土,飞快地冲入军中,马上之人一声高喝:“负责封城的领将是谁,速速前来听令!”

原本在远处指挥的尔朱同一见马上之人,竟是南安王身边最得力的副将牧流光,立刻冲上前来,抱拳道:“末将尔朱同,奉命前来封锁黄石城。敢问南安王有何指令?”

牧流光跃下马来,向尔朱同抱一抱拳,也不赘言,直声道:“末将奉南安王令,鉴于目前瘟疫蔓延之势迅猛,故不宜再有拖延,请将军现在下令,命守城将士立刻封城。”

“啊,这么快?”尔朱同闻言一惊,忙道,“可迄今为止城中尚有未归的百姓,若此时封城…”

牧流光抬手,制止尔朱同还未说完的话,急道:“顾不得了。此时封城,绝断疫源,阻止疫情蔓延才是第一要务。至于那些流窜出去的人,王爷会另差各州官兵抓拿,另辟地方安置。”

尔朱同闻令,再不敢拖延,立刻抱拳领命,下令封闭城门。

随着城门轰隆关闭的声音,城中所有的人,生机断绝。

直到所有事宜处置妥当,牧流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尔朱同抱拳道了一声“有劳将军了”,便欲飞身上马,赶回睿王身边覆命。

可刚行了两步,牧流光却听到身后的尔朱同惊异的“咦”了一声。

“安大掌柜?你们怎么还没走?…商姑娘与庄大夫呢?”

商娇与庄百衣甫一入城,便立刻感受到一种怪异的气氛。

所有涌到大门的百姓纷纷自发让出一条路来,让她与庄百衣通过。

庄百衣还好,但凡商娇所经之处,接收到的,却都是百姓们或错愕、或不解、或愤恨、或怨怒…的眼神。

这种气氛太过怪异,也太过诡异,让商娇心里不由一阵打鼓。

她不知道原因。按说,她与庄百衣回来,是与黄石城中的百姓共生死的…

可为何那些百姓看她的目光,却充满了怨愤与不善?

惊疑不定间,她随在庄百衣身后,小心翼翼地刚走出城门的通道,来到城中大街,便觉得眼前一花,也不知哪里飞出一个东西,重重砸在她的头上。

“啊!”随着商娇一声意外的尖叫,黄黄的,腥臭的液体流了她一脸。

商娇狼狈无比,用手一抓,抓下一把鸡蛋的蛋壳。

正觉莫名其妙间,看见她狼狈的模样,人群里顿时爆出一阵哄笑。

“呸,臭婆娘,让你跟外面那些军爷一伙,罔顾咱们性命!”有人尖声笑骂道。

庄百衣转过身去,一把将还满脸迷糊的商娇护在身后,企图向大家解释:“大家误会了,不是这样的…”

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健妇便围了上来,满面和善地对庄百衣道:“庄大夫,你才别被这臭婆娘给骗了!咱们刚刚都看到了,她就跟外面那个想下令杀咱们的军爷首领是一伙的。她刚刚跟军爷说了几句话,那军爷就派人进城来寻你,想将你从咱们城里带走了…”

“就是,就是…咱们城里这么多人害病,大夫都跑了,只有庄大夫你愿意留下来替咱们诊治,可他们还想把你带走…”另一个汉子也站出来,激愤地道。

“可不是吗?他们想把你们都带走还不算,还要封城,想要将咱们都困死在城里!”另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也加入讨伐的行列。

在众人的声讨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朝着商娇与庄百衣围了过来,将他们围困成一个圈,满是不愤地推搡着商娇。尽管庄百衣竭力地朝大家大吼“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却无人理会他。

“大家安静一点,你们听我解释!”商娇也在喊,可在众人的拥挤推搡之下,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紧紧抓住庄百衣的衣袖,蜷缩在庄百衣身后,惊恐万状。

迁怒!

商娇心里明白,这是一种迁怒。

没有她所想象的感恩戴德的感激,只有一种处于绝境中的癫狂,而孳生出的迁怒。

黄石城中所有人的惊恐、绝望,愤怒,在商娇进城的那一刻,犹如找到了宣泄口,一骨脑都冲着她而来,要将她生生湮没在所有人的迁怒中。

在这样迁怒情绪的诱导下,所有人都将自己的绝望化作了怨恨,纷纷朝着商娇而来,又哪里肯听她与庄百衣的半分解释?

很快的,便有人去揪商娇的头发,想要将她自庄百衣身边拖出来,吓得商娇哇哇大叫。

庄百衣也未料得局面会如此失控,一边赶紧转身回护着商娇,一边高声大喝着,“大家安静,听我解释”…

恰此时,拥堵在城门处的百姓又爆出一阵骚乱。竟是尔朱同得了牧流光的命令,下令封城。

城里的百姓再次发出惊恐与绝望的尖叫,他们扔下商娇,纷纷向着城门涌去,企图阻止那道关系着他们生命的城门的关闭…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哀求、怒斥,那道城门终还是无情的在所有人的眼前,快速的闭合。

无数人涌到城门边抓挠砸撞,却只听见外面横木钉门的响声…

生机断了,彻底断了。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86、杀儆

386、杀儆

趁着这个机会,庄百衣一把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商娇,满脸的焦急,抓住她的手,急道:“东家,快跟我走!”

此时庄百衣的心里,早已是无比悔恨。他悔恨自己不该将商娇卷进这件事里来,如今满城瘟疫横行,再加上封城之事,满城百姓早已心生绝望。此时商娇的到来,不啻火上浇油,纵然她再多的善意,也敌不过那么多人刻意的中伤!

万一,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办?

而商娇此时也才知道自己小觑了人在面对灾难与绝境时,因心里的焦急与绝望而衍生出的恶意,自不敢耽误,赶紧站起身来,随着庄百衣逆着人潮,跌跌撞撞地向着城中的方向跑去…

可他们的速度再快,又岂能快过被绝望与愤怒所主导的人们?

看着城门外的一线生天被官兵无情的关闭,整个黄石城的人终于出离的愤怒了。在无数的撞门、砸门无效之后,也不知人群中暴出一声厉喝:“打死那个臭婆娘!就是她害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