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做的一切,既能济世活人,也能为大魏守住机密,实乃煞费了苦心。

这一点,身为宋国国君的明帝会不清楚?却偏就此事如此挑拨生事,还以战争相逼,迫使他们交出药方这样的机密之物,实在欺人太甚!

可同样深谙此道的胡太后,却力排众议,不仅答应了宋国所有的条件,甚至还将南安王训斥、禁足,撤回加派边境的驻兵…

而之前,她明明是赞成开战的。

前后反差这么巨大,这无不让世人产生丰富的联想。

大家几乎都不约而同的联想到,在胡太后两次妥协之前,宋国使臣刘轩,都曾与她有过一次“促膝长谈”。

这其中,必定有所古怪!

于是乎,关于年轻守寡的魏国太后,与风流英俊的宋国使臣的风流韵事,便在民间不胫而走。

这样的流言传进了南秦州军营中,被胡太后前后两次对宋的妥协政策气得卧病在床的尔朱禹,顿时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真相,气得哇哇乱叫。

他再次不顾病躯,愤而上疏皇帝,指责太后风流轻薄,将宋国国使引入内帏,并为讨之欢心,不惜两次结大魏之物力,丧权辱国,谄媚于宋,并恳请皇帝尽早亲政,以整肃宫闱,整肃国政。

可谁都知道,如今大魏太后辅政专权,皇帝并无亲掌实权,所有朝臣武将的上疏,皆经由太后亲自审阅之后批复。

这样一封满是戾气,毫无避讳,甚至有些挑拨太后与皇上母子关系的上疏,若经由太后亲自审阅,必然会天威震怒,届时不仅尔朱禹一人得咎问斩,甚至波及南秦州全军及尔朱一族。

可就是这样一封上疏,这一次,尔朱禹终于还是递送出去了。

毕竟,南安王已禁足,有心报国杀贼的尔朱一族也心灰意冷…

再也没有人,可以拦他了。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99、何去

399、何去

当商娇惊闻这件事,连夜赶到南秦州军营时求见尔朱禹时,但见南秦州军营中已是一片缟素,数万将士尽数卸甲,白衣素服,披麻戴孝,环拱于尔朱禹的帐前。

得到通传的商娇,穿过层层白衣将士之中,入到尔朱禹帐中时,率先入目的,竟是中帐中一口巨大的棺材。

尔朱禹…

他竟连自己死后的棺材都已准备好了!

商娇心中一阵激荡,又一阵悲恸,不知不觉间,已红了眼眶。

“尔朱禹,你这是干什么?”她心中巨痛,望着居中坐在案后,同样一身白衣的尔朱禹,一字一句的质问。

“你为什么要去惹怒她?你这分明就是在找死!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懂不懂什么叫作‘卧薪尝胆’?她总会老,总会死,皇帝总会有亲政的那一日!便是你现在有满腔的仇恨满腹的冤屈,你难道就不能隐忍一时吗?你这样死了,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只会让人笑话!”

在商娇的怒斥中,隐在烛火后的尔朱禹满脸苍白,他抬起头来,万念俱灰般的模样,令人不忍卒睹。

他坐在圈椅中,一动不动,烛光映照在尔朱禹的脸上,竟有几分诡异,几分阴恻。

“商娇,你不会懂我…我尔朱禹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平生所愿,不过就是带领着我的族人过上好日子,以及替我葬身火海的悯儿报仇雪恨而已。为了这个夙愿,我为大魏戍边十年,我日日操戈备战,不敢有丝毫懈怠。可是…”

说到此处,尔朱禹突然激动了起来,他陡然站起,手指北方,向商娇厉声大吼道,“可是,那个妇人为了能坐稳自己太后之位,为了讨好宋国的一个风流国使,竟致国家威严于不顾,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置所有守军将士的请愿于不顾…执意讨好宋国,求得她所谓的一时太平…

商娇,我受不了了,这样的日子,满心的仇怨无处发泄,满身的武艺却无用武之地的日子…我受不了了!

是,她会老,会死,可我呢?商娇,我也会老,我也会死!只要有她在,只要她辅政一日,我们就根本连一丝与宋国开战的机会都没有!我,尔朱禹,就连一次跟刘绎正面交锋的机会,都没有,没有!”

尔朱禹忽然一跃而起,伸手将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都重重地挥到地上,挥到商娇脚边,将商娇狠狠吓了一跳。

做完了这一切,尔朱禹似脱了力,他颓然跌回圈椅中,以手撑额,向商娇挥了挥手。

“所以商娇,你走吧。奏折我已送走,不日将会呈到她的面前。我就在这里,引颈就戮,等着她来杀我!我要用这种方式,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尔朱禹不是孬种,不是被一个寡妇可以左右的男人!

我是大将,是想沙场杀敌,马革裹尸万死不辞的大将!这样委屈求全,屈居人下,卖国求荣的日子…我过不了,也没办过!但不如一死了之,去陪我的悯儿…”

说罢,尔朱禹长叹一口气,再不说话,也再不看商娇一眼。烛光映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少…

商娇静静地站在尔朱禹的案前,贝齿狠狠咬住下唇,直至口中一片甜腥,才终于忍住,没有将心底深处那个最大的秘密宣之于口。

她慢慢退,慢慢退…

看着尔朱禹在怀念与痛苦,仇恨与愤怒中挣扎的身影,她竟一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如何告诉他,其实他的悯儿并没有死?

如何告诉他,其实当今的皇帝,十二岁的元宸,就是他惦念的一生的悯儿?

如何告诉他,其实他对刘绎的恨,只是一场虚妄的执念?

而她一旦张口,将这个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尔朱禹,所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后果…

谁也不敢想象!

所以,她只能慢慢退,退出中帐,退出南秦州军营,退出尔朱禹的人生。

当年盘龙山上,若她早知有今日,只怕绝对不会选择将悯儿带来这个世间。

这样,也许他会好好的陪着他的母亲,长眠于安静的地里,不必小小年纪,便承担起国之重责;

她也不会因为知晓了这个秘密,而受到胡沁华的逼近与迫害,最后连累子岩一家冤死;

更不让尔朱禹一个父亲,从此独自承担丧妻丧子之痛,陷入深深的自责与固执的仇恨中。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

是她的错?亦或是上苍与所有人开的一场玩笑?

商娇不知道。

直到马车回到朱英镇,回到她的家,看到守在院中一夜的安思予时,她都浑浑噩噩,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她从浑沌中摇醒,看见安思予一脸惊吓的表情,听到他一遍遍的询问,商娇才突然觉得心中疼痛难当,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边哭,她边倒在安思予的怀里,一遍遍地问:“大哥,我做错了么?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么?为什么我做什么,到最后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

商娇惊天动地的哭声,在这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显得愈发凄厉。

为免惊动尚在熟睡中的诺儿与王婉柔等人,安思予连拖带抱,好不容易将手脚俱软的商娇带到了仅一墙之隔的自己的宅院中,又倒来热茶给她饮下,安慰了许久,才略略平复了商娇悲恸的情绪。

随后,在安思予温和的询问下,商娇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安思予。她已料得经此一役,尔朱禹必死无疑,不由悲从中来,在叙话时,泪珠也从未断过。

末了,商娇侧着头,

红着一双泪眼,问安思予道:“大哥,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尔朱大哥对我这么好,在南秦州这十年来,他无时不刻不在庇护着我,只因为我当初救过悯儿一命…

可是我,连告诉他一句真话的勇气都没有,任凭他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痛失爱儿的阴影中。还一次又一次的想与刘绎正面开战,给悯儿报仇…”

说到这里,商娇略略一顿,一个想法突然蹦出脑海。

“…大哥,你说,若我告诉尔朱大哥,悯儿其实还活着,他会不会…”

“此事万万不可!”

未及商娇将话说完,安思予已重重按住她的手,快速而果决地制止住了她的话。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400、何从

400、何从

“娇娇,你忘记了吗?当初就因为你的一念之差,救了刘绎,却让他探知了太子的真实身份,这才引出其后这么多的事情来。

甚至到现在,皇上真正的死因…我们都不敢确定是否是胡沁华居中做的手脚…若皇上的死当真与她有关,那她为了手里的权力,为了荣华富贵,已经近乎疯狂了!你如何还敢将这件大事,告诉统领几万兵马的大将尔朱禹?

万一,胡沁华得知这件是,是经由你的口告诉尔朱禹的,她会怎么想,她又会如何待你?

还有尔朱禹,万一他得知了这件事的真相,闹将起来,或是索性造起了反…你我又要怎么办?诺儿要怎么办?甚至那些跟随着我们人…又要怎么办?”

安思予的话,冷静而合理的分析,却听得商娇心惊肉跳,脑仁巨痛。

她无奈地咧咧唇,艰涩难当地道:“所以…我现在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么?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尔朱大哥因为得罪了胡沁华,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么?”

安思予听商娇问得悲凉而无助,一时也无从规劝,只能侧过脸去,沉吟了半晌。

“未必。”许久之后,他轻轻地说。不是劝慰,更像一种揣测之后的肯定。

商娇闻言,瞠大眼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久,她轻轻地问。

安思予不语,直起身来,向隅而立,似在沉吟,也似在思考。

清晨的太阳和煦地照射下来,衬着他一身浅蓝的绸衫,愈发显得他如海之静谧与幽深。

许久之后,他微微侧头,轻声问商娇一句:“你当真想救尔朱禹?”

“自然!”商娇听安思予这般说,知道看到了希望,立刻也站了起来,一双瞳仁盈盈地看向安思予,“大哥,你有办法可以救他,对不对?”

安思予沉默不答,深深地看了一眼商娇,转身回屋,取出一封信来,递到商娇的面前。

商娇情知安思予此举必有深意,立刻将信接过,坐在院中石凳之上,逐字逐行地看了起来。

安思予也随着她坐下,倒了一杯茶兀自啜饮着,缓声道:“我在京中任职那几年,也交往过一些同僚好友。这数年间,虽然我辞官归隐,不问世事,但与他们总有一些书信往来,互致问侯。这便是前段时日,郎官任平生写予我的信。信中所载之事,或许…是尔朱将军如今最大的出路。”

商娇点点头,细心一路读来,却越读越是心惊。

待看完信后,她已抑不住内心的震颤,将信轻轻放回桌上。

“想不到,悯儿小小年纪,竟已与胡沁华母子不睦至此…”她轻叹一声。

安思予也是长叹一声,声音沉缓的道:“我素知胡沁华为人,许是幼时着实吃了许多苦,所以如今一旦得了权力,便想牢牢握紧,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在京中任职那数年,她既想亲近,却又防范于我,想来于她也是痛苦之事。所以,当我离开之时,她并无半分不舍,反倒赐我许多金银珠宝,嘱我远离天都…算来,到底是全了我们幼时的那分情谊。

可如今这数年,皇上驾崩,新皇继位,胡沁华垂帘辅政,习惯了掌握他人生杀予夺之大权,她迷恋权位,已到了接近疯狂的地步,丝毫不再有所收敛,更不懂物极必反的道理。”

“所以,就连悯儿也对她这般的独断专权有所不豫了。”商娇咬着手背,深思道。

安思予再叹,摇了摇头,“只可惜,悯儿终究是要长大的,再过不到两年时间,行过成人礼之后,他便应该亲政了。

可现在的胡沁华,早已习惯了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感觉,又哪里像是肯乍然放手的?届时,这名义上的母子二人,只怕还有一番争斗,就不单单只如信中所载那般,只是抢一支朱批御笔,一枚玉玺那般简单了。”

商娇闻言沉默,想着悯儿尚不知自己真实的身世,届时若当真与胡沁华之间,因为权力的交接出现冲突,在那虎狼环伺的宫廷里,也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一想到这里,商娇心里便沉甸甸的,如被一方大石堵在了心口。

“那大哥,你方才所说的尔朱大哥的出路,又在哪儿?”她好奇地问。

安思予眼中迸出一丝精光,朝商娇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商娇听完,大喜过望,狠狠地一击掌,望向安思予赞道:“妙啊!大哥,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招借力打力,既能让悯儿牵制住胡沁华,又能让尔朱大哥不致遭了她的迫害!

届时,悯儿自然会对如此忧国忧君,忠肝义胆的尔朱禹心生崇敬,设法施救;而尔朱禹若知道悯儿不仅救了他,甚至也与他同样有着男儿的血性,也定然会对悯儿生出几分敬意,甘愿为他效犬马之劳,成为他的助力…从此后,胡沁华就再不敢轻视悯儿!大哥这个方法,果然妙得很!”

可相较于商娇的喜悦与兴奋,安思予却是浅淡的一笑,笑意中,甚至有着隐隐的愧疚。

他进得屋去,未几,将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递到了商娇的手里。

“要快。”他嘱咐着,“那封谏书,尔朱将军送走已三日了。咱们现在必须赶在那封谏书到得胡沁华手上之前,将信送到。”

商娇赶紧点头,站起身来,将信珍而重之的收进怀里。

“大哥放心,我这就去办。”说着,她飞快的旋身就往门外冲去。

行至门边时,她突然回转身来,向安思予璨然一笑。“大哥,谢谢你!”

谢谢你,每一次,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都站在我的身边。

安思予怔然。

望着商娇远去的背影,他晦涩的咧咧嘴,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上尚未干涸的墨迹,浮起一抹苦笑。

娇娇,只要是你想要的,你想救的,大哥想方设法,就算拼尽全力,也必然会助你达成心愿。

哪怕,会因此而被胡沁华视作背叛,视作异党。

哪怕,会违背我明哲保身的做人准则,哪怕会从此引火烧身…

我,也在所不惜!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01、擢升

401、擢升

半个月后,就在尔朱禹万念俱灰,等着朝廷下旨,将他这个出言不逊,公然与当今太后叫板的大将就地正法,以正典刑的时候,却等来了一道意料之外的圣旨。

圣旨中,当今皇上,年仅十二岁的元宸,不仅没有对他怒斥胡太后的事横加指责,反倒大赞他一心为国,戍守边关多年,军纪严明,令南方的刘宋不敢来犯,是为国之重将。并直接将尔朱禹由南秦州四品统领,擢升为二品骠骑将军,令其着即回京,面谢天恩。

圣旨下达之日,整个南秦州军队全军沸腾。所有将士,尤其以尔朱禹率领的一族亲军,原以为此次统领冒死上疏,必会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全都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

却不料等来等去,却等来了小皇帝表彰将军忠勇,升官加爵的圣旨,怎能不喜出望外?

就连尔朱禹,接过圣旨之后,也是呆怔了半日工夫,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奇迹!

他将之视作奇迹。

或许,也许冥冥中,是他妻儿的在天之灵,引他化险为夷,替他平定了此次的杀身之祸。尔朱禹这样想。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起因,其实来源于渐渐的长大的小皇帝,与把持朝政大权的胡太后之间,那隐于风平浪静之下,却逐渐白热化的内斗。

太子元宸自裕丰元年继皇帝位,迄今已五年有余。

古人历来早熟,五年时光自是不短,当年那个七岁登基,接掌天下的稚童,如今早已褪了稚气,长成一个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再加上除安思予以外的几位帝师耐心辅佐,他聪敏睿智,才德皆备,敏而多思,更兼具接济天下的理想与抱负。

只一点,皇帝有个致命伤——不够隐忍持重。

毕竟,大魏宫中仅他一位皇子,又自出生时便被立为太子,自然备受宠爱关注,也养成了骄纵性急的性格。虽然后来在太子少傅安思予的指引下,太子元宸有所收敛,却依然改不了脾气中焦躁性急的一面,行事就难免有些浮躁。

他登基之时,尚是稚龄孩童,胡太后本就是其生母,代他辅政自然无可厚非,母子间也是母贤子孝,其乐融融。

但随着皇帝的日渐长大懂事,皇帝性格中强势独立的一面逐渐显露出来。金殿之上,朝臣向他奏禀国事,最后定夺之时,却交由太后发号施令。

这对于一个有着理想抱负,想要有一番远大作为的少年君王而言,无疑是件很憋屈苦闷的事。

更兼有一些忠心皇室的大臣,历来对胡氏外戚横行天都,把持朝政不满,常在皇帝面前力陈胡氏恶行,说到紧要处甚至涕泪肆流,更令这位少年天子对当朝的太后与国舅的一些行径心生不忿。

就这样,皇帝与太后母子间的关系日益恶化,日趋紧张。

裕丰五年岁初,有臣子为讨历来向佛尊佛的胡太后的欢心,上言请修一尊通天巨佛,以宏佛法,以显大魏国威,更彰胡太后慈悲之心。

这个提议正中胡太后下怀,于是金殿之上,胡太后置满朝反对的大臣于不顾,直接越过皇帝,下旨准奏,并选扯天都城北,敕令大魏百姓征役无算,修造通天巨佛。

这件事,令少年君王勃然大怒。

皇帝继位五年,虽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魏国人口增加了两成以上。但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所效”,太后历来向佛,再加上给予僧尼的待遇极好,遂导致大魏各地山寺庵堂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建起,僧众聚集,已逾两百万,占据了魏国编户人口的十五分之一!更直接导致国之税收下降三成,并有持续下滑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