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商娇能怎么办?

所以商娇偏偏头,也站了起来,冷着脸与叶傲天在空中对视着彼此,咧唇苦笑一声:“好,你忘不了。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叶傲天,你今日是想让我怎么办?你是想让我带着旗下这近两千号人,这些上有老,下有小的平民百姓,去造反吗?去与朝廷几十万、几百万的正规军队作对吗?

我告诉你叶傲天,如果我商娇真这么做了,那后果就是我们连南秦州都走不出去,就会被尔朱禹所率的军队像砍瓜切菜一样,杀得头颅满地滚而已!——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商娇的话义正辞严,开门见山,却说得前所未有的重,一时间竟让叶傲天无言以对。

叶傲天于是沉默了下来。他扪心自问,自己绝对没有想要造反的想法,但这些段时日以来他所见所闻,还有他所经历的,再加上往日天都的一切…

却都令他心情抑郁到了极致,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所以,才有了今日团圆宴上的爆发。

他…只是太需要纾解一下自己的情绪了,如此而已。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一摔酒杯,喝道:“窝囊,实在窝囊!”

说罢,他骤然转身,愤而离席。

王婉柔见状,看了商娇一眼,见商娇只是站在桌前,面无表情,于是她心下一急,赶紧随着叶傲天追了出去。

商娇沉默地面对着眼前的变故,看着与自己生死相随的管事与大哥就这样满心愤懑的愤然离席,心里也是一阵悲苦与凄凉。

这样的日子,叶傲天过够了,可谁又没有过够呢?

可这样的日子,大家都知道,或许还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可商娇能怎么办?她无权无势,手里顶多的,就是有些闲钱而已。

她与大家一样,都只是天子脚下一只不起眼的蝼蚁。那身位尊贵的女人,甚至连眼皮都不用抬一下,就能把她与她所辛苦经营的一切全都摧毁!

而她,却只能忍!

只能忍!

或许,只要她再忍忍,日子便不会那么糟糕,便总还能过下去。

所以,看着叶傲天与追着他出去的王婉柔消逝在门边,她只能环视了一下四周,向所有噤声看向她的工人厉声发号施令道:“今日叶管事喝得有些醉了,所以有些胡言乱语,请大家切不要将这些话乱传出去,否则一旦咱们商家旗号受了牵连,商娇我也不能再力保诸位来年平安无恙。大家都清楚吗?”

众人一听,立刻悟出商娇话中的份量,纷纷站起身来,朝着商娇的方向福身作揖,齐声道:“吾等谨遵东家号令。”

这件事,方才险险掩盖了过去。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09、难民

409、难民

正月初四,是每年商娇前往济州,拜会南安王的日子。

因为坐马车穿州过省,一般会耗费两日时间,所以一般到达南安王府的日子,会在正月初六。

因为团圆宴上的不快,这几日过年时节,商娇都没能见到叶傲天,想来他还在与自己生闷气,所以初三夜里,商娇便嘱了商队的一位车夫套了车,明日前来接他们前往济州。

初四一大早,商娇早早的起身,拿了为南安王备好的礼物,正准备出门去唤安思予一同前往济州,一开门,便看见叶傲天驾着马车侯在门后,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狗尾巴草,正脸不是脸鼻不是鼻的看着她。

见此情景,商娇不由一阵好笑。

她负着手,慢条斯理地一步一步挪到车前,仰头看向车上的叶傲天,笑问道:“叶大哥,你不生我气啦?”

叶傲天闻言,鼻子里哼了一哼,低头白她一眼:“我从来都不是气你,我是气…”

话未说完,叶傲天便险险收住。

他气的是谁,商娇与他都心知肚明,却也都无可奈何。

最后,叶傲天只能无奈地耸耸肩,苦笑道:“不过到了现在,我也想得通了。这事儿现在在大魏谁家没有?现在也许只是大家还不适应,等时日久了,大家习惯了,或许也就是忍忍便过去了…”

说到此处,叶傲天的脸色却终还是凝肃了几分。他看向商娇,沉声道:“只是东家,我只怕长此以往下去,大魏终有动乱的一日…或许,咱们要早做一些打算了…”

叶傲天的话击中了商娇的心病,也让她心里悸了一悸。

早做打算…

可这天大地大,她能去哪里?

在这大魏,她毕竟还能有几分惦念。这里,这片土地,这个国家…

至少还有她与陈子岩共同的回忆。

可若是逃至境外,她就连那份曾经的美好记忆,都失去了。

更何况,南边是刘绎的国家,而刘绎是那么精明厉害的人物,她…

总不想去。

而北边的柔然,那里有阿那辰,却也有个深爱着他,且与她长相相似的阿那月…

虽然事已隔多年,但她若带着这么多人去了,万一再惹出点什么风波,也总是不好。

所以商娇想来想去,心里总没个定准。

她只能虚弱地朝叶傲天笑了笑,恍惚地笑答了一句:“若真到了那日…再说吧。”

便到得隔壁,敲开了安思予的院门。

就在两人将随身携带的礼物与行李放进车内时,却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诺儿不知何时竟然醒了,听见商娇要去济州给南安王拜节,也闹腾着想要前去。

商娇拗他不过,也想着他也大了,也没怎么外出去游山玩水一番,遂干脆答应了下来,带着欢天喜地的诺儿也上了车。

于是,叶傲天驾着马,载着车上的三人浩浩荡荡地往济州南安王府而去了。

一路上,诺儿很是欢腾兴奋,总拉着安思予问东问西,安思予也不厌其烦地一一为他解答,其间还穿插着许多关于地理与人物的小典故,让诺儿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便行了一个昼夜。

待第二日天亮时分,马车便行到了济州与一个叫安济的小镇交界的地方。这里已离济州城内不远,想来再过两三个时辰,待中午时分,他们便能进入济州,拜会南安王了。

可待马车才刚出了安济镇镇郊,眼见着尚有一个多时辰就能进入济州,却突然行不动了。

起初,商娇只觉得叶傲天驾的马车开始弯弯绕绕,以为是路况不好,遂没有多在意。

可越到后来,叶傲天的马车却越行越慢,甚至完全停滞不前,并不时传来外面叶傲天偶尔的一两声喝斥:“快走,快走”,商娇这才反应过来,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往外一瞧…

这一瞧,她便堪堪地被吓得呆住了。

只见这条安济镇通往济州的不大的田间小路上,竟满坑满谷的全是人。

年轻的母亲衣服脏污,面如菜色;年老的老妪横七竖八的随意倒在路边或田野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还有许多许多的小孩,他们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却无一例外都是面黄肌瘦,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竟连件完整的蔽体的衣服都没有,却从四面八方蜂涌着围到马车前,伸出一双脏污的手,可怜兮兮地望着马车上的叶傲天,似乎是在向他乞讨一口吃食。

看着这一幕,商娇震惊地捂住了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路行来,他们也曾偶遇过三三俩俩状似逃难的人,她只以为是小概率的事件,却不想在这条通往济州的小路上,竟早已聚集了这么多的难民。

商娇一眼望去,在这么多的难民中,竟无甚男子,就算偶尔有一两个,也是气虚体弱的老弱病残,便都明白了这些难民的来处。

这些人,只怕是家中劳力被官府强制押走去服劳役,所以被逼无法,只得前往济州这座大城,想去城中讨个生路活计的。

可那么多的人一夕之间涌入济州城,济州的官员肯定万分紧张,遂下令封闭了城门,将这些想入城的难民都阻隔在了城外。

难民们入不了城,又不想或无力再返家,于是便全聚集在了这条小道上,靠着向往来的行人与马车行乞为生。

寒冬腊月,正月年节,商娇想象不出那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思及此,又想起因绝望而上吊自尽的燕儿的一家三口,商娇只觉心痛不已。

正晃神间,诺儿也好奇地凑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的情景,不由也呀了一声。

他抬起头来,一脸童真地问商娇:“娘,这些人聚在这里,他们是在做什么?”

一句童稚的话,竟让商娇一时无言以对。

她如何能告诉诺儿,这些人都是难民?

她如何能告诉诺儿,这个世上,不是只有春日的温暖与美丽的花,也有寒冬的凛冽与无法忍受的饥寒交迫?

见商娇不说话,诺儿便探出头去看了几眼,立刻便有围在车头乞食的孩子注意到了他,向他走了过来,伸出了手。

诺儿偏头,试探地问那伸出手的,看上去比他还小上许多的孩子:“你是饿了吗?”

那孩童满脸糟污,也看不出男女,闻言便连连点头,渴求地看向诺儿:“小公子,赏口吃的吧,俺们都快饿死了。”

诺儿闻言,二话不说,赶紧钻入马车,指着商娇身后的包袱道:“娘,娘,把包袱里的干粮给我。”

商娇自然也听到车下孩童的说话,遂赶紧拿过包袱打开,将里面装的一些干粮面饼及糕点之类的递到诺儿手里。

诺儿一手攥着面饼,一手拿着干粮,递到那孩童手里,好心地道:“给你,快吃,快吃!”

与商娇母子对坐的安思予原本也掀开窗帘看向车外,一言不发的正出神,此时听到动静,再一看诺儿的举动,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立刻扑将过来,大喝一声:“诺儿,别…”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10、食劫

410、食劫

可话音未落,令商娇与诺儿都没有想到的事却发生了。

那孩童手里拿着干粮,还没来得及吃,便被一直围在车头,纠缠叶傲天的孩子们看见了,于是纷纷朝着诺儿所在的窗口围堵了过来,纷纷伸手想去抢诺儿手里的食物。

诺儿躲闪不及,竟被他们抓住了手,在一群的使力围攻之下,诺儿小小的身体顿时脱开了商娇的手,眼见着就要被那些孩子给从车窗里拉下马车,吓得商娇哇哇大叫。

幸好此时安思予发现有异,飞身扑至,从窗口处将诺儿已被抢出车外一半的身子给牢牢抱住,拉回了车里,三人齐扑扑地跌了一地。

惊魂未定的安思予反应过来,看着跌坐在车厢里,也吓得脸色青白的商娇与诺儿,怒道:“你们母子俩怎么一眼照顾不到就做傻事?这么多的难民,饥寒交迫,正是最见不得食物的时候。你们此时拿出食物,不是在救他们,是在引他们来哄抢,是在找死啊!”

商娇与安思予相处多年,很少被他这般厉声斥责过,再加上刚才诺儿差点被那些孩童给拉下车的事,也早把她吓坏了,如今哪里还敢吭声,只得抱着诺儿,母子二人蜷在车内,瑟瑟发抖。

可事情却远不止三人的想象。那些饥寒交迫中的孩子饿得慌了,竟开始在车下动手砸车,一些胆大一些的大孩子也顾不得了,直接跃上车厢壁,企图攀爬入窗…

另有一些路旁的大人,听到动静,知道有了食物,也再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企图冲击马车…

慌乱间,商娇只能抱着诺儿,吓得哇哇大叫。

外面的叶傲天听到车内的动静,也急得无法,想要进去查探,却苦于他也是一群孩子围攻的目标,实在独木难支,疲于应付。

幸而一片慌乱中,惟有安思予还算镇定。在推倒了几个企图攀窗入内的孩童后,他翻身跃起,一把将装有食物的包袱散开,使劲从马车的窗户里扔了出去。

于是,白花花的馒头,面饼,糕点…便由近至远,散落了一地。

眼见有了食物,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一大群人也再不管男女老幼,一窝蜂的扑将过去,在地上拼命的争抢、打砸,狼吞虎咽…

趁着所有难民的注意力被一包不算多的食物暂时吸引过去的时刻,安思予赶紧向外面的叶傲天发令:“快走!”

叶傲天这才回过神来,挥动马鞭赶跑了几个还想围聚过来的孩子,这才驾着马车,一溜烟地跑走了。

待远远的把难民们给甩在了身后,安思予这才瘫坐在马车上,长长地松了口气,瞪了商娇一眼。

商娇惊魂甫定,看见安思予责备地眼神,心里也是愧疚无比。

在检视完诺儿身体没有大碍之后,她这才放下心来,想着刚刚那惊魂的一幕,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楚。

那些孩子,都是半大不大,有的甚至比诺儿还小上许多…

若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征役,或许他们现在应该待在自己不甚温暖却甚是温馨的家里,享受着父母长辈的疼爱,穿着新做的衣裳,呼朋唤友的玩着炮仗,喜庆的过着属于自己快乐的春节。

可现在,一场灾难突然而至。他们不仅失去了父亲,爷爷与其他长辈,还要要在这温冷阴寒的年节里,衣不蔽体,随着母亲或奶奶,在这荒效野外乞讨度日…

短短的几月时间,天地翻覆,不外如是。

商娇的脑海里,还不断的在回想着刚刚那惊魂的一幕。

那些哪还是天真烂漫的孩子,看着他们在地上滚爬,不断地与同伴、与大人争抢一口食物的模样…

简直就与一头饥饿的恶狼无异。为了一口食物,为了能够生存,他们早已没有了天真,没有了礼义与廉耻。

可造成这些变化的,便是那道该死的敕令!

抱着诺儿坐下,她的脸紧紧贴着诺儿,轻声问安思予道:“大哥,现在连济州这边,时局都已经这样了么?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妇妪…都只能沦为难民了么?”

安思予闻言,也沉下了脸来,久久沉默不语。

或许,在他的心里,济州这个南安王辖区内短短数月所发生的变化,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而现在,离南安王被朝廷下令禁足,才过去了不过四个多月…

于是,安思予摇了摇头,重重地一叹:“若王爷再这么被禁足下去,只怕再过两个月,时局会如何发展,尚未可知…”

说到此处,安思予却又似想起了什么,朝商娇艰涩地笑了一笑,道:“可王爷自太后死后,这十数年间,近乎斗志全失,也很少过问政事…原本抗疫之事,王爷处置并未有半分错处,却被胡太后以破坏两国邦谊而斥责问罪…此时就算解了王爷禁足之令,只怕他也再难亲理政事了…胡沁华,她是想将王爷困死在这小小的济州城啊!”

商娇抱着诺儿,静静地聆听着安思予的话,许久许久,终于轻飘飘地说出了两个字:“是吗?”

然后,车上的三个人,终于陷入一阵沉默当中。

经过刚才的一番惊吓,安思予显然有些累了,闭着眼,仰靠在车壁上假寐。

而诺儿自知闯了祸,也吓得缩在商娇怀里委屈的撒娇,没过多久,竟也睡得沉了。

颠簸的马车中,但只有商娇一个人敛眉静气,似在沉思着一件大事。

一件一直压在她心里,已苦苦压抑了十几年的大事。

当年,这件事由她而起。她为这件事付出了一生中最惨痛的代价,却依然选择为了苟活而压抑,而保守这个秘密。

可如今,当看见燕儿一家惨死,路边的面黄肌瘦的孩童为了一点摔在泥地里的食物而如饿狼般争相抢夺时…

她突然意识到,她的隐忍,她的苟安…

或许换来的并不是一世的安稳,反倒是在再造杀孽!

她的沉默,她的苟且偷生,就是那个帮助胡沁华,再造杀孽。

而她,就是那个永远无法将自己摘净的帮凶!

也许,是时候了。

当年由她而起的一切风波,也该由她来平息了结。

思及此,商娇的手,越握越紧,蜷握成拳。

她的心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11、利器

411、利器

由于刚刚受了难民拦路的惊吓,叶傲天再驾车时,已不敢有丝毫松懈,一路逞强斗狠,策马狂奔,再遇难民也横冲直撞,强逼难民闪避让道,一路下来,倒再也无甚阻力。

终于到得济州城下,果见济州城城门半阖,重兵把守城门,盘询着往来出入的行车与马车,验明正身之后方才可出入城去。

商娇见状,再次在心里映证了济州城中面对难民涌城的情势之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