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排队侯到官兵前来,一番盘查之后,官兵又掀开车内轿帘查看了一番,确认车中并无难民之后,这才下达了通行令,让商娇一行的马车缓缓入了城。

入得济州城,商娇撩开车帘,远远望去,却见济州城的大街上虽官兵戒备森严,街道上百姓往来,虽不似往年喜庆热闹,倒也还秩序井然。想来这济州城毕竟是南安王如今的辖地,官兵再是奉诏征役,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所以大大的济州城,尚还维持了现状,并没出现丝毫混乱。

由此,商娇也终于对难民成群涌往济州的原因,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南安王,南安王…

他再是自我放逐,偏安一隅,远离政事…

但毕竟他现在是皇室里唯一的宗亲、亲王,先皇太后的亲子,先皇的亲弟。

只要他还在,就依然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也是唯一制衡胡太后,还大魏百姓盛世太平的一柄利器!

想到这里,商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她不知道,这个隐瞒在她心里十数年的秘密一经揭露,会造成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南安王会如何震怒?胡沁华会不会对她心起杀机?

甚至,她连自己还能不能平安的走出济州,都无从得知。

但心里既然已有所决定,她就不能再后悔!

陈子岩的死,她这十几年来的苟且偷生…

她都可以忍。

但唯有这次,当商娇亲眼目睹一批批平民百姓被衙役拘走,充作苦役,去修那不知何年何月,耗费多少国帑的通天巨佛;

亲眼看见燕儿一家三口冰冷而死不瞑目的尸体与哭得力竭的孩子;

亲身经历在安济镇外那一批凶悍如虎,在泥地里打滚找食的孩子与妇孺悲惨境遇…

商娇觉得,这一次,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她无法,也不能,再为了自己能苟全性命,而让身边的人,所有的人,整个大魏的人…

因为胡沁华一人的疯狂,而陷入绝望的境地。

所以,她沉默着,沉默着,偏头将安思予安静的睡颜看了一遍又一遍,只想深深的镌进自己的心里。

安大哥,对不起…

这一去,前途未知,吉凶未料。

原谅我,终不能让你永伴在我身旁了。

到底,是我负了你,负了你的才情,你的理想,你的幸福…

大哥,如果有来世,你遇见我,千万千万,要记得绕开我。

不相遇,不相知,便可不相忆,不相思。

大哥…

若以后我真不在了,请你,一定,一定要幸福的生活下去!

还有,我的诺儿…

他是陈子岩一家对我的嘱托,而现在…

也是我对你的嘱托。

思及此,商娇不舍的摸了摸怀里诺儿柔柔的头发,深深地亲吻了一个他的小脑袋。

一滴泪,落在诺儿乌亮的发里,转瞬间不见了踪迹。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南安王府门外。

商娇最后一次深深地,留恋地看了一眼安思予,将怀里的诺儿放在车里,当先出了马车。

早知商娇今日会来的刘恕见商娇从车里走出,立刻上得前来,向商娇打揖问安,说着年节上的吉利话。

安思予本就并未睡熟,此时车一停,他立刻便清醒了过来,却见商娇不仅不唤他出来,反倒将诺儿也遗在了车上,顿时皱了皱眉。

“娇娇?”他自车厢里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着车下的商娇,轻轻的唤。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泛起些微的不安。

尤其,当商娇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他的那一瞬间…

他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绝决,一丝告别。

安思予微微怔了怔,有些震惊,有些懵懂地看着商娇,一时不知为何才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工夫,她的神情却变了这么多。

似乎,在她的心中,下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却与他无关。

“娇娇?”他心里于是更加惊诧莫名,抬腿就想往车下追去。

诺儿此时也醒了过来,睁着朦胧的睡眼,茫然四顾。

“娘?”好容易发现车下的商娇,诺儿惊呼一声,也站起身来,想随着安思予一同下车。

商娇却神情郑重与肃穆地退后了一步,抬眼望了望车上的安思予,又留恋地看了一眼诺儿。

“诺儿,今后好好跟着安爹爹。记着,无论何时,一定要听你安爹爹的话。”她嘱咐着,轻轻地自唇角漾起一朵笑花。

她想让诺儿永远记得自己最美的样子。

然后,她一步退到刘恕身侧,向见状有异,正一脸惊诧的刘恕严肃地道:“刘总管,今日我有机要秘事求见王爷,须与王爷密谈。请你将我的随行之人全都打发出城去。”

“娇娇!”

商娇话音甫落,尚在车上的安思予终于清楚了她心里所思所想,除了震惊与意外,已快速的反应了过来,一声厉喝,长腿一迈,就想跨下车来,去抓商娇的手。

驾车的叶傲天见此情景也愣住了,扔掉手中的马鞭,一脸疑惑地也准备跳下车辕,去帮安思予拉住商娇,“哟,东家,这是怎么了?”

诺儿也从商娇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不详的意味,不由吓得呆了,站在车里扁着嘴,泫然欲泣地唤:“娘,娘…”

但三个人的合力挽留,却已挽不回商娇早已下定决心的坚决。

她眉头一皱,向刘恕身后又退了一步,厉喝一声:“刘总管,我说我有机要之事要面见王爷,你还不给我拦住他们!”

此情此景,刘恕早已看得呆住了。仓惶间,他终于听出商娇话里的决绝,再不敢耽误,赶紧挥手,召来戍值的王府侍卫,指着安思予一行人道:“快快,快拦住他们!”

侍卫得令,立刻围将拢来,站成一道人墙,生生地将商娇与安思予、诺儿分隔开来。

人墙之外,安思予心里一阵惊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漫上心头。

他看着人墙内,与刘恕并肩而立的商娇,陡然地伸出手去,想去再一次抓住她的手。

“娇娇,娇娇…我们回去好不好?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明知商娇既然做了决定,他的苦求兴许便已是陡劳,但他却依然苦苦哀求,想要做最后的努力。

毕竟,那件事,那个秘密…

如此重大,几乎可以动摇国本!

一旦出现任何偏差,商娇便是首当其冲,人头落地的第一人!

他焉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那是他爱了一世,守护了一世,在他心里如清风霁月般的女子啊!

他不能,不能!

可是,迟了,到底还是迟了。

对他的哀求,她微红了眼圈,却没有半分迟疑。

素手伸出,她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许久,许久。

“安大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的人,无数的家庭,都因为那一个人的疯狂而陪葬!所以…”

然后抬起头,冲安思予露出一个绝决而凄艳的笑容。

“这件祸事既是由我而始,那现在…便应由我去了结!”

说罢,她再不看他,不看任何人,拧头快速地抬阶而上,向南安王府内行去。

毅然,决然,没有半分犹豫。

身后,一脸震惊而茫然的刘恕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去,赶紧吩咐左右,通知南安王爷。

安思予瞠目结舌,傻傻地望着商娇大步离去的背景,突然从心底深处,油然生起一种无能为力的荒凉。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12、知秋

412、知秋

南安王府内,满目萧条。

睿王自十年前,太后薨逝之后,便心灰意冷,自我放逐。将军队的统率之权交由先皇,逐渐疏远了朝堂政治。

五年前,先皇病重,召其入宫,封其南安王,之国济州,虽是边境要塞,却终是苦寒之地,且时间短促,尚不及建诸侯王府,便只得临时支了州府衙门,充作王府,其简陋程度,可见一般。

就连商娇打从五年前第一次拜会南安王时,见到这破旧的南安王府,心里也不由感慨与惊异。

犹记得当年,她刚入睿亲王府中,但见王府那红砖绿柳的金璧辉煌,香车美妾的的满目奢侈繁华…

再对比而令南安王府的梧桐叶落,仆从寥寥,身居简出的南安王,身边除了几个随身的老人,连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也没有…

她只觉世间造化,莫外如是。

当初的得意,而今的失意,不过都是一场落尽繁华的梦境。

只流年匆匆,转眼间,便已是十余年过去。他们也都过了生命中花开正好的那个时候。

而今日,当商娇再次在刘恕的引领下,穿过空旷的王府大院,去往正厅拜见南安王时,见到眼前那满目的萧萧落叶,竟无端生出一种肃杀之意。

一叶落,而知秋。

而不论是她,亦或南安王,都经历了太多的秋风秋雨。

一切,是该到头了。

终于,商娇站在了南安王的面前。

南安王正坐在会客厅的正堂之上看书,间或有几分咳嗽,衬得他的脸愈发显得有些削瘦与病容。

自朝廷因宋国疫方之事,对南安王大加斥责,并责令禁足之后,南安王颇受了一些打击,再加上济州偏南,入冬后气候湿寒露重,令南安王深感不适,是以入冬以来,便一直病着,就算刘恕再如何小心的侍奉,使人调理,终不见好。

可今日是正月初六,是南安王与商娇从来约定俗成,她前来拜见他的日子。

所以一大早,南安王精神便显得很好。穿了素日里最喜欢的紫金蟠龙的锦衣,又披了一件滚着白狐毛,下摆绣了山水鸿雁的大氅,坐在会客厅的正堂前,安静的看书。

只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平素总是温淡安然,仿佛无风无雨无晴般的南安王的一双鹰眸里,却总透出几分欢喜,几分期待。

终于,当商娇的脚步声由远即近的响起,直至行至他的身前,向他深深的行礼,道一声万福,他这才像如梦如醒般后知后觉地缓缓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哦,商娇,你来了?”南安王平静的问,眉宇不动,仿佛并不对商娇的拜会感觉意外与惊喜。

他指了指身侧的圈椅,向她淡声示意:“坐吧。”边说,手边翻书的动作却是不停,“待孤看完这两页书,再与你叙话。”

说罢,他径不理她,手捧着茶盏,低头只顾看书。

可唇边一抹微微勾起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他原以为,商娇会像从前一样,就这般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言不语,安静地陪伴着他,间或看着他手中的茶水凉了,亲自上前,为他续上一壶热水。

可料不到,今日的商娇却很不一样。

听完他的吩咐,她并未如往年一般行上前来,坐到他的下首的位置,反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只安静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南安王等了等,终察觉有异,抬起了头来。

“怎么了?”他奇怪的问,一双鹰眸不由得半眯,仔细地打量起自己身前的女子来。

她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正想着,忽见商娇深吸了一口气,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陡然间向着他双膝一曲,跪倒在了南安王的面前。

“王爷,商娇有要事要与王爷密谈,还请王爷摈退左右!”她伏着头,坚定地道。

“要事?密谈?”

南安王重复了一番她的话,见商娇神色谨慎而郑重,他眉宇微微一蹩,神色一凌,转瞬间却又立刻化作云淡风轻一般。

装作随意地打发了下人,又唤了刘恕与牧流光前来,将正厅的前后警戒起来,以防有人听壁,直到万无一失,南安王这才扬扬手,朝商娇小声问道:“好了娇娇,你且起身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你这般郑重的来求见本王?”

商娇静默了一下,微微抿唇…

突然重重地朝南安王磕下头去。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地砖相触,“咚”的一声,好大的声响。

“娇娇?”南安王心中一悸,直觉地起身想要去扶。

却见商娇郑而重之的抬起头来,一双大大的眼睛如暗夜中的黑曜石,闪烁着神秘的幽光,却又如此深沉而坚定。

她缓缓启唇,缓缓道:“当今天子,非先皇血亲遗孤。胡太后鹊巢鸠占,挟假天子以乱天下。商娇无法,只得将自己当年亲身参与的这件事禀明王爷,请王爷拨乱反正,以正大魏宗庙社稷,解救天下黎民苍生!”

商娇的话,泠泠而有声,掷在不大的客厅当中,直震得南安王全身倏然一僵。

“什么?你说什么?”许久,回过神来的南安王小心试探着,问。

他的神情平静,隐隐中带了些疑惑,耳朵如灌了满满的泥浆,蒙蒙然的,除了心跳如鼓的声音,其余什么也听不真切。

南安王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那些从商娇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如此的惊世骇俗,耸人听闻,却又桩桩件件,都关系着这个国家的走向。

依着她那般通晓利害,专会趋吉避凶的性,一定是!

所以,反应过来的南安王重重一拍身侧的几案,横眉一竖,喝斥道:“商娇,这大过年的,你犯了什么失心疯,在这里胡言乱语!”

南安王私以为,凭借着商娇与他多年的相处,凭借着他尚在的余威,这番喝斥下去,若商娇其心不下,必然伏着贴地,再不敢妄自胡言。

可这一次,他想错了。

虽被他厉声喝斥,商娇却径不认错。她不仅没有伏地讨饶,反倒径直起身,一双眼睛血红而充泪,忧伤而悲悯地望着他。

“商娇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是得了失心疯…商娇刚才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她一字一句地道。

末了,她偏偏头,目光尚停留在南安王的脸上,却又似透过南安王,看向另一个世界般,悠惆而恍然。

“…这个故事,很长,很长…该从哪里说起呢?王爷可还记得,当年盘龙山上的那一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