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予直起身,看着马车顶部红木制成的横梁,长叹一声。

“娇娇,你还不明白吗?他自幼出生宫廷,年少掌权,少年得志,若非他不愿求取,这大魏的江山,只怕早已是他囊中之物。就连先皇元淳皇帝,若非倚靠于他顾念手足亲情,只怕也无法保全自己,保全帝位…

所以,那时的他的内心,只怕也是骄傲而自满的。王府内,美妾如云,珠玉波散,挥金无度;朝堂内,手掌权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样的人生,即便少时稍有波折,只怕也无以动摇他内心中与生俱来的,不同于常人的骄傲与自信。那种为天下大事,皆尽在他的掌控之内的感觉,已足已令他骄傲无比。

可唯有你,却是他平生唯一的败绩。你美丽娇弱,又聪明善良,引得他一时对你兴起了兴致。若你当初从了他,成了王府里他众多娇妾美姬中的一人,可能他早已对你失去了兴致,弃若蔽履。一如王婉柔,如此温婉善良之人,将身心皆交付于他,却依然只落到被他休弃的下场。

可偏偏你却如此不同。你不仅美丽,善良,聪明,内心里竟还如此的骄傲倔强。他再三以势相逼,以情相诱,以恩相投…你皆只坚持自己的初心,不愿屈服于他。

这样的你,对他无疑不是一种诱惑,是一种挑战?世间人,皆如是。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最好的。所以,在他眼中,这样的你,便无疑成了最特别的,别人无可替代的女人。

而就在他满心满眼里,都容得下你一个人之时,你却突然有了爱人。

陈子岩,一个小小的皇商,一个在他眼中可有可无的无名小卒…也敢与他抢女人——况且,还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女人,他们甚至还定了终生,不日便要完婚…

商娇,你可曾想过,这于他的伤害有多大?他如何能够忍得下这口气?”

“不是这样的,不是!”商娇愤然反驳。

“是,我承认从前的他,是有些骄矜自大,甚至也曾不满我与子岩的关系…可后来我与子岩已经分手了!不仅如此,子岩也已另娶他人为妻,甚至有了孩子…他还有什么原因要去杀子岩?这没有道理!”

“没有吗?”安思予转头,淡声问道。

“…”

“你与子岩虽已分开,从此男婚女嫁,看似不再有所交集,可你的心呢?商娇,你自己扪心自问,当时你的心里,可曾还是只有陈子岩一人?而陈子岩的心,是否也只在你的身上?

你为他哭泣,为他受伤,为他憔悴不已…这些,我看得出来,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

而陈子岩呢?他偷偷来看你摆摊,默默找人替你买下商铺…

商娇,你让人如何相信你们当时,没有藕断丝连,甚至再续前缘的迹象?

直至后来,陈家出事,这本就是高家与他陈家之事,你却在此时站了出来,只身去廷尉署自承死罪,企图以自己一条命,救出陈子岩…

商娇,你令他如何相信你与陈子岩已了断情缘,斩断情根?你令他如何自处,如何安放自己已沦陷在你身上的一颗心?

尤其…一边是你,一边是陈子岩。你死,则陈子岩生;你生,则陈子岩死…孰轻孰重,这个选择,并不难。”

安思予依旧神情淡淡,仿佛只是置身事外地,与商娇讨论着事情本身。

可语气里,有着对陈子岩的死有着无比的遗憾,也有着对商娇无比的心疼与怜惜。

“娇娇,其实当年陈东家的事发生后,我不是没有过疑心。胡沁华入宫后,虽在权利与欲.望的腐蚀之下,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但这其中一不乏胡沛华居中推波助澜,二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

我曾在朝中做过太子少傅,与当时胡皇后也有过一段交情,自然也知道一些她心理的变化。她本是心地善良的弱质女子,被胡沛华裹挟着,陡然塞进皇宫,作为胡氏一族在宫中布下的一枚棋子。

本以为仗着皇上的宠爱,她在宫中可以过上平稳安宁的幸福生活,可不料当年高淑妃杖杀她的生父,又令她痛失孩儿,以至到后来,她的心理难免发生偏颇。所以,她杀梁氏一族,屠烧醉倚楼,又与皇上密谋,借高妃之手毒杀太后…

是,胡沁华做下这些事,双手染满鲜血,甚至…她还间接害死我娘,自然不得宽恕。可娇娇你细细想来,这些事情里,哪一件不是她为求自保才做下的错事?

杀梁富户一族,屠烧醉倚楼,是为隐瞒她真实的身份;杀太后,一是为了皇上可以夺权,从而护得自己与皇上平安,二是为了向高淑妃复仇…”

“够了!”商娇高喝一声,打断安思予的话,嘿然冷笑一声,问,“思予,你跟我说这么多胡沁华的陈年旧事干什么?莫非你今日是想替她辩解吗?”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76、释疑

476、释疑

相对于商娇的激动,安思予却依然一副冷静淡然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娇娇,你是知道我的。这么多年来,你恨胡沁华杀了陈子岩,你恨她当年逼迫于你…这些,是你的心结。所以这些年来,我从来不曾试图来触碰,试图劝解你原谅她。她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可我要说…

我要说的是,鸩杀陈子岩这件事,从始至终,我都怀疑,这不是胡沁华做的。”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认定?”听安思予这么说,商娇偏过头,问,“莫非,她曾与你提及过这件事?”

安思予垂目,淡淡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入仕那几年,曾与她有过接触,也曾旁敲侧击问及过此事。可她只是三缄其口,一副讳若莫深的表情。所以我当时就曾有疑惑,疑惑这件事并非她所为,她只是…在替某人承担这个罪名。”

“笑话!她杀了人,被你问及,自然心虚,无法作答。”商娇反驳。

“是这样吗?”安思予眨眨眼,摇头淡笑一声,“娇娇,看来,你当真太相信那个人跟你说的一面之辞了。”

说着,他伸出手,看着手掌中那枚青玉,“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除了那个人,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允许陈子岩将这块玉带在身上,甚至在他眼前,和着鸩酒吞进肚子里…

更何况,娇娇你好好的想一想,当年你还握有一张王牌在手。那就是…元宸身世的秘密!

陈子岩当时,已因谋害太后之罪被囚在大狱里。若不出意外,一旦高氏坐实谋反之罪,身为高小小夫婿的陈子岩,自然也难逃死罪。胡沁华又何必要这么着急着,处死一个与她既无怨无仇,甚至未曾谋面的人?她就不怕因此而逼得你不得不说出真相,跟她争个鱼死网破吗?”

“可睿王说…他说那是因为我将胡沁华的身世告知了他,所以激怒了胡沁华,这才引来了胡沁华对我的报复…”

“看,又是他说的…”安思予晦涩地笑了一笑,看着商娇,“娇娇,这件事你听到的永远只是一面之辞,你甚至从来没有与胡沁华对质过,又如何知道真假?

那我且问你,照此反推,如果胡沁华知道你为了陈子岩,既都敢说出她身世的秘密,是否更会害怕,你会将元宸的身世也一并告知睿王?那她想杀的人,还会只是陈子岩吗?”

安思予的话,令商娇瞬间呆愣住了。

她想起十几年前,睿王关于陈子岩死因的解释。

他说,是因为她将胡沁华的身份告诉了睿王的事被胡沁华识破,所以激怒了胡沁华,才为陈子岩招来了杀机,逼得陈子岩在狱中饮鸩自尽。

可如今被安思予此番一解释,她突然发现,当年睿王的话里,确实有破绽。

倘若胡沁华当真身份被揭破,知道是自己告的密,那为封她的口,胡沁华第一个想杀的人,应该是她商娇才对。

而当时,她也在狱中,胡沁华若真如睿王所说,去逼迫陈子岩服毒自尽而留下她这个祸患,为何不索性将她处死,一劳永逸?

反倒就如安思予所说,冒着激怒商娇,让商娇与自己争个鱼死网破的危险,舍近求远地处死陈子岩?

这件事,睿王这么告诉商娇后,她便再没疑心过。

更没有去跟胡沁华对质过。

事实上,当时她与胡沁华因着此事,也算是彻底决裂,她躲她防她避她尚且不及,又岂敢再入宫去相询相问,去找她对质?

这般说来,若睿王料得她不敢再去找胡沁华,所以只要居中做丁点手脚,这件事便可顺利的瞒天过海。

那么这些年来,她所受的苦,她所恨的人,她的心结,她以为真心以付的朋友…

这些又算什么?

笑话?大大的笑话?

一想到这个结果,商娇便觉得自己不能接受,更不能接受。

她慢慢地退,慢慢地退,突然一掀马车车帘,探出头去,向外面正在驾车的车夫大声喝令道:“停车,快停车!”

马车立刻应声而停。

商娇大步跳下车辕,跑到车前,就想去拉诺儿来时带来的马。

“娇娇!”

安思予见势不好,立时大急,也随她跳下马车,就想去阻拦。

“你这是要做什么?”

商娇一挥安思予的手,依然解着马绺,答道:“我要回去。我要去西芳庵,找胡沁华将当年的事问个明白。”

“娇娇!”安思予心头大乱,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娇娇,你这是做什么?我们现在是在逃亡途中…此时你不见了的消息恐怕已惊动了皇上了,天都城中的官兵只怕正在全力找寻你的行踪,你此时回去,岂非自投罗网?而且这件事也只是我的猜测,你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好吗?”

说着,他攥紧商娇的手,就想将她往马车里带,“乖,快别闹了,咱们快上车…”

商娇被安思予大力地攥着向前走了两步,却拉住车沿,怎么也不肯再走。

“思予,思予!”

她唤着他,使劲自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红了眼眶,向安思予微微摇了摇头。

“思予,没有用的,这件事…子岩的事,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死结。若他的死因真的另有隐情,我便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去查个清楚明白。”

安思予闻言,脚步终于顿住。

他转身,悲愤地看着她,痛极悔极。

“然后呢,你查个清楚明白之后呢?若事情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你会如何做?去找元濬报仇,替陈子岩讨回公道吗?”他怒声问道。

商娇怔了一怔,看向安思予,看着他脸上痛悔的表情,想必是在后悔自己刚才向她托出心里的猜测,心里也不由沉静下来。

她想了想,向安思予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她肯定地对安思予道,“思予,我知道你在担忧,担忧我若知道了事实的真相,果真如你所料,是否会向皇上展开报复…那我现在就肯定地告诉你,我不会。

因为,我还有你,还有诺儿,为了你们,我也必须让自己好好的活着,然后与你们幸福快乐地在一起生活,这才不会辜负你,不会辜负我们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爱情。”

安思予听商娇说得认真,心里也不由得放松了一些。他行上前一步,认真地道,“那就当我求你,不要再去管当年的真相了,好吗?我们既然好不容易在一起,好不容易离开天都,那就快走吧。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不要再理会曾经的事了,好吗?”

商娇却依然摇了摇头,反倒又退开了一步。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77、潜往

477、潜往

“思予,并非我与你开始我们幸福的生活。但子岩的死,一直是我心头的结,我必须去将此事弄个明白。不然,我这一生,都会活在自责与不安当中。每每想到他,想到他的死,还有那么多的疑点,我就会食不下噎,睡不安寝。

思予,你知道吗?就在刚刚,我都还在后悔,还在愧疚,觉得自己这么做,对皇上是否太残忍了一些。毕竟,他爱了我十七年,等了我十七年,可到了现在,我为了与你在一起,就这样与他不告而别,永生不再相见…

可若是,若真是像你所说的那样,他当真才是杀害子岩的凶手…我想,我就再也不用内疚、后悔了吧?毕竟,陈子岩的命,我一生的悲剧,都已经足以抵销我对他的感恩,对他的愧疚…从此后,我就再不欠他什么了。从此后,就真如路人,相见亦是陌路。

所以,思予,若你知我、懂我,就让我去吧。我了结了此事,此生就再也无憾,才能与你在一起,永永远远,幸福快乐的生活。”

安思予听商娇说完,也知她性子素来倔强,想做的事便一定会去做,他便是想拦,也不想她有所遗憾。

遂他点点头,道:“那好。你若当真想去找胡沁华,我们就回去…我陪你一起去。”

说着,他转身上前,便想要去拉马。

商娇却抢在他身前拦住了他,向他摇了摇头。

“不行,思予,你与诺儿不能回去。”

“为何?”安思予急了,“你失踪了,此时皇上不知派了多少人在找你。你若此时回去,无疑自投罗网。若我们一同前去西芳庵,就算被人发现,你尚可以瞒住皇上,就说是与我们一同郊游去了…”

商娇抬手打断他的话,道:“正因如此,你与诺儿更不能回去了。皇上本就疑心你我,此时又见我们三人共同设计出行,他只怕心里更会疑心。

届时,你与诺儿被临视囚禁,我便真如困在笼中的鸟儿,想飞也无法再飞出去了。

可若我一个人回去,就算被人抓住,我尚可以跟他虚于委蛇…然后再找准时机逃脱出来。这总比我们三人想同时脱困简单得多吧?

更何况,我与胡沁华本就有仇,此时就算天都城大乱,但皇上想来一时必不会料到我会去找胡沁华,所以应该暂时不会搜查到西芳庵。

我绕路去城西,快马加鞭,路上若无阻碍,也不过大半日的工夫,找胡沁华问完此事的原委,下半夜就能回来找你们。你们行慢一些,我最多一日的工夫,也就能赶回来,与你们重聚了。”

商娇将一切都设想得很是周全,一时间,竟让安思予找不到疏漏之处。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慌得很。

“可娇娇,我们…”

“好了,”商娇截断安思予的话,又道,“话不多说,我们就立刻分开行动吧。否则迟恐生变。思予,你放心,待此事一完,我必会立刻回来。”

说罢,她扬了扬左手的手腕,那温润的玉镯在她的腕间立刻滴溜溜地转。

“我这一生还没有拜过天地,我还要等着你,给我一场盛大的婚礼呢!”

安思予听见商娇这么说,脸上紧绷的神色终于松驰了下来,眉目间又浮出一抹柔和的温润之色。

他缓缓上前,轻抚着商娇的脸,笑道:“娇娇,你可知道,其实就在刚刚,当你说要返回西芳庵之时,我心里有多后悔…我后悔,自己终低估了陈子岩的死,在你心头留下的结有多深,后悔自己不该将这个猜测告诉你…

可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你也许是对的。若心中真的有疑问,我却阻拦你,让你就这么永远离开了…也许这又会成为你心里别一个无法解开的结。与其这样,那我宁愿不再拦你,让你回去,弄清楚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也只有这样,你心里没有了心结,才能了无牵挂,与我、与诺儿一起,我们一家三口,畅游天地,轻松逍遥。但…”

他深情地捧起她的头,轻声地向她索要保证,“你一定要答应我,务要平安归来。我会让车夫减慢车程,沿途以我蓝色的衣衫上的布条缚在树上为你指明路线,企盼你早日赶来,与我们重聚。”

商娇听着安思予的话,心里也为他的理解而感动,眼底不由微微泛红。

她点点头,再使劲地点点头。

“好,思予。我答应你。”她承诺着他。

然后,她想了想,伸手接下发间的如意金簪,郑重地放到安思予的手上。

“这是子岩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我将它与青玉一并交给你,以此来跟你保证,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我必尽快平安地赶回来,与你永远在一起!你且等我!”

安思予听完,立刻反手将金簪牢牢握住,点了点头。

“好。”他笑着,掩下心头隐隐的不安,微微昂了昂头,威胁她,“那你快去快回。若回得慢了,小心我吃醋,将你的青玉与金簪一同给扔了。”

商娇闻言哑然失笑。踮着脚,探过身去,在安思予脸上印下一吻。

“好。我一定快去快回。”

作别了安思予与诺儿,商娇一路打马,绕开天都城,由山路行进,向西方云月山中的西芳庵策马而去。

一路上,她想起陈子岩的死,想到元濬曾对她的维护,想到安思予的推测…

一时间,当真是心乱如麻。

好在天都城此时虽已因她的失踪与封城禁严,皇上下令家家严查,但她却早已出了城,并经山路绕行,再加上她为出逃本就刻意做了伪装,所以半未败露行藏。

半日下来,日已西坠,月上中空,三更鼓响之时,商娇终于从茂林之间钻出,经小路来到了西芳庵。

找个隐秘的地方藏好了马,她一个人小心冀冀地向着西芳庵的方向,走了进去。

可刚刚走到西芳庵的门前,她却愣住了。

原先的西芳庵,是肃穆的佛门圣地,所以向来清静,与世无扰。

所以每日傍晚,便已关闭山门,姑子们做完晚课,便各自回禅房休息去了。

可现在早已更鼓三更,四周黑漆漆一片…

可西芳庵却山门洞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

不仅如此,从那庵堂里,还不时传出一阵男子的淫.笑声,喝骂声,粗重的喘息声,与女子的尖叫声,哭泣声,咒骂声,求饶声…

交织在一起,俨然一个人间地狱。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78、剪羽

478、剪羽

天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