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予颇为犹豫地问。

要知道,他们已在南秦州生活了十多年,对那里的地理与路线都已颇为熟悉。

所以对于商娇昨日提出的不往南去,经南秦州而往蜀地,却反其道借道柔然的事情,安思予心里始终心里有着自己的存疑。

毕竟,取道柔然,变数太大,安思予不敢保证柔然可汗阿那辰会对他们的到来持什么样的态度。

但这一点,商娇却颇为自信。

她胸有成竹地向安思予解释道:“思予,昨日相见太过匆忙,我无法跟你细说。之所以舍南秦州去往蜀地的路线,而改道北上柔然,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我们确实在南秦州生活了十几年,对那里的地理地貌很是熟悉。但正因为熟悉,所以我们能想到的,皇上也能想到。一旦他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第一直觉我会南逃回南秦州。所以必会派追兵在往南的各个关卡要道设卡盘查。我们想要逃回去,很难;

二,南去一路多州郡,一旦被截、被发现,我们就再无退路;而北上则不同,出了天都境内,便是崇山峻林,就算追兵相搜,偌大的丛林,我们隐身林间,也不易被察觉;

三,虽然你从没去过柔然,但我毕竟去过,且与阿那辰有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他这个人,虽不乏多疑,却立场中正,且有情有义。如今虽然时过十六载,但我相信人的初心是不会变的。更何况,我还有此物…”

说着,商娇慢慢从衣袖中,将那块阿那辰赠予她的青玉拿了出来。

“这是阿那辰尚是宁王之时,为感激我帮助他得偿所愿,娶得阿那月公主,而认为我义妹时所赠的礼物。他说,此物是他的印信,今后但凡我有难,凭此玉前去求他相助,他必救我一回。”

说到这里,商娇偏了偏头,颇自得地道:“我想,他现在再怎么也算是一国之君,应该知道君无戏言的道理,不会置我们于不顾吧?

更何况,我们并非长居柔然,只是在柔然短作停留,利用柔然国界这个天然屏障阻挡一下大魏的追兵,随后就会离开,转道别的国家去…我想,阿那辰不至于无情到这个忙也不帮吧?”

商娇说得句句在理,分析得头头是道,顿时引来小崇拜者的追随。

诺儿拍着手大笑道:“对啊,娘亲的分析好有道理!”

却只安思予,在看到商娇拿出飞鹰青玉的一瞬间,眼睛便直了。

“这个…”他抖索着手,指着商娇手中的青玉,面带疑惑,又颇为沉肃地问,“你这是在哪里寻回这块玉的?这你不是当年陈东家出事时,你一直在寻,却一直没有寻到的那块玉吗?怎么时到今日,它又…”

商娇闻言,想起陈子岩,无心也是无尽的遗憾与悲痛。

手慢慢蜷起,她将玉慢慢回放到心口间。

“不错,就是这块青玉。当年子岩出事时,我一直希望能找到它,拿它去求阿那辰,救回子岩一命…却一直都没能找到…可谁知,原来它竟然被子岩随身带着,并随着他的死,被埋在了土里。

前几日,我为子岩敛骨迁葬时,这才在他的棺中发现了它。于是趁人不备,将它拿了回来。”

说到此处,商娇细抚着青玉上的纹路,温声道:“也幸而发现了它,所以在面对皇上急切的求娶下,我才能果断地放弃南行入蜀的计划,改为向北,往柔然而去,去请求阿那辰的帮助…我想,这也是子岩在冥冥中助我的原因吧。”

安思予安静地听着商娇的话,面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严肃,似在思索着什么重大的问题。

“娇娇,这块青玉,可否容我一观?”他问。

“当然可以。”商娇将玉递到安思予手中。

安思予拿起玉来,左右看了一番,又深思了良久,忽然开口问道:“陈东家竟然将这块玉一直佩在身上?发现这块玉时,这玉是在陈子岩身体的哪个部位?”

“嗯?”商娇不意安思予会有此一问,不由一怔,细想了一下,回答道,“约摸…是在颈部吧?我帮子岩敛骨,刚一抱起他的头骨,那玉就掉了下来,正好在喉骨的位置。”

安思予听完,点了点头,口中喃喃自语。

“这就对了,我也奇怪,若这块玉陈东家一直戴在身上,为何在他死后,没有被搬尸工或给他入敛的人给摸走。不过…”

眉头一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安思予又打住话头,陷入沉思。

一旁的诺儿沉不住气了,朗声问道:“安爹爹,莫非…我爹身上的这块玉有何不妥?”

安思予忙抬手打断诺儿的话,又静下心来想了一想,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对,此事不对!”他沉声道,神情严肃地看向商娇,“我怀疑,陈东家的死,另有隐情!”

安思予此话一出,商娇与诺儿顿时惊得呆住了,面面相觑,几乎连话也话不出来。

“思予,你…你什么意思?”

良久,商娇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才颤着声,追问道。

安思予又沉默了下来,再将自己的思路在脑海里仔细思考了一番后,终于笃定地道:“陈东家的死,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

说着,安思予拿起那块玉,向商娇沉声问道:“商娇,你也去过廷尉署,坐过那里的大牢。那我问你,犯人被收押入狱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这一点商娇自然知道。事实上,被关押在廷尉署大牢里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一直都是商娇的一个噩梦。

“自然是搜身,换囚衣。”她立刻回答。

“很好。”安思予点点头,又比了比手中的青玉,“那么请问,陈子岩是怎么经过狱卒的层层搜察,将这块玉带在身边的?”抛出第一个凌利的问题。

“…”商娇顿时无言以对。

对啊,说起入狱前的搜身检查,是很是严厉的且没有尊严的。这一点商娇深有体会。

为防犯人畏罪自杀,狱卒们在犯人们入狱前,会将犯人由内至外剥个干净,头发、指甲、嘴巴、甚至连最隐私的部位,都要进行检验,以防犯人随身携带尖锐利器或首饰入狱。而犯人身上所携的东西,自然也是要搜剐干净的。

那么,陈子岩当日,是如何经过狱卒的层层搜身、查验,将这块玉带入了狱中呢?

商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74、疑点

474、疑点

见商娇一脸茫然不解,安思予暂且撇开了这个问题。

“好,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表。”安思予紧接着提出了第二个疑问。

“我们就假设陈东家当日设法将这块玉带入了狱中,那么他临死之时,这块玉最正确的位置,应该放在哪里?”

商娇想了想,又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道:“应该是衣襟处,那里有盘扣,可以将玉妥善保管。”

安思予点点头:“很好。那你发现这块玉的时候,它在陈东家尸骨的什么部位?”

“是喉…”才答了两个字,商娇突然说不出话来。

安思予见商娇不再说话,也点了点头,眼中迸出一阵精光。

“看来你也发现问题了,娇娇。陈东家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胡沁华派去的宫人鸩杀,那这块玉就算随了他下葬,也应该是在胸口或腹部的位置,怎么会去到喉咙处?”

“那…那会不会是子岩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趁人不备,将这块玉含在了嘴里呢?”商娇急忙提出假设,“如今时隔十四年,尸身已成白骨,被我这么一搬动,那玉从齿骨中掉中,正好落在喉骨那里?”

“不可能!”安思予想也不想,便否决了商娇的说法。“商娇,你太不了解那些狱卒与搬运尸体的工人了。他们拿着那么少的月银,做着那么低贱的活,怎能不想方设法从犯人身上揩点油水?

死囚要搬出狱时,那些搬尸工们哪怕知道不太可能,也是要将犯人身上但凡能藏物的地方都翻查一遍,以期能找出一点堵窍之物的。别说是口,有时就连贲门也不会放过…若陈东家当真是将玉含在口中的,也早就被搬尸工给掏走了。”

安思予的话虽残忍,但却是活生生的事实。他做过官,与衙署官员自然当不得打交道,自然知道一些府衙上下的人的敛财手段。

所以,答案呼之欲出。

“你是说,”商娇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几乎不敢置信地问安思予,“子岩,是…将这块玉,活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后一句话,商娇几乎是用吼的。

想到子岩临死时,还要用尽全部的力气,将这块二指宽的玉吞咽入喉…

他所经历的痛苦与挣扎…商娇连轻轻一想,便心如刀割。

就连一旁的诺儿,在亲耳听到安思予的这个结论时,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安思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亦不知,陈东家当时是如何想的,又是抱着多大决心,才将这么大的一块玉,硬生生地吞咽入喉…

也许,他是太过爱你,不想你留给他唯一的东西,落到别人的手中;亦或许,他存着一丝希望,希望你能顺利逃出生天,将来替他敛骨时,发现这块玉,让这块玉发挥它原来的作用,替他继续守护你…”

说到这里,安思予将商娇的手拉过,将青玉放在她的掌心里。“若陈东家当时真是这样想的,那块玉重新回到你的手里,就是天意了。”

一句话,商娇紧紧握住那块青玉,痛苦失声。

想起那堆发黑的骸骨,想起那块卡在喉骨的青玉…

喝下鸩酒,又吞下青玉

…子岩,子岩,你走的时候,是有多痛苦?

听着商娇的哭声,安思予也红了眼眶。

他抬起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商娇的背。

直到商娇哭声小了些,情绪缓缓收住,他才又道:“好了,娇娇,那我们就开始下一个问题——还是刚刚第一个问题,陈东家是如何瞒过那些狱卒,将这块青玉留在身边的呢?”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是啊,他们刚刚所还原的所有细节,都必须基于第一个问题的成立。

那就是——这块青玉,陈子岩是如何逃过狱卒的搜身,一直带在身边的?

商娇好不容易止了哭泣,却依旧有几个哽咽。她将这个问题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依旧不得其解。

“思予,这件事,你怎么看?”实在想不到答案,商娇只能摇摇头,睁着哭红的眼,问。

安思予想了想,道:“不若,我们跳开思路来想这个问题。陈东家若不可能瞒过狱卒,将这块青玉带进牢内,那这块玉必然就应该曾被狱卒搜走过。

而后来这块玉之所以又回到了陈东家手中,并被他吞入腹中…则应该是有人将这块玉还给了他,准他将这块玉吞入腹内,随他上路。”

“怎么可能?”商娇立刻反驳,“胡沁华派来的宫人,我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让狱卒甘心听令,将青玉归还子岩——就算能,那些宫人谁会这么好心?

子岩当时是高小小的丈夫,高氏一族都是胡沁华的仇人,高淑妃更是胡沁华的劲敌!哪个宫人会那么傻,为了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请求,冒着得罪胡沁华这个魏宫里的红人的危险,去做这件于己不利,又毫无意义的事?”

“是啊,胡沁华派去鸩杀陈子岩的宫人就算有这个权力,又会有这么傻…”

安思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声。

然后,看着商娇,轻声开口。

“可…若是去给陈子岩送那杯鸩酒的人,不是胡沁华派来的内侍,而是一个既有令狱卒交还青玉的权力,又是与陈子岩有过交情,不忍拒绝陈子岩最后的请求的人呢?”

“不是内侍?有权力?与子岩有交情?”商娇咀嚼着安思予话里的意思,一遍一遍。

突然间,她如被蜜蜂蛰了一下般地跳将起来,怒视着安思予。

“安思予,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想要说谁?”她大吼着,又急又怒,面红耳赤,“你这话,是在暗示我,当日杀子岩的真凶,不是胡沁华,而是…”

声音戛然而止。

商娇被脑海里闪过的那两个字,憋得满脸通红。

那种可能,她从来没有想过。

那个人,虽性格别扭,自持矜贵,骄傲自大…可在她眼中,他却是一个难得至情至性的人。

她朋友不多,陪着她一路走来的人,更是没有几个。

难得有他这个朋友,是她认定的朋友,一路风雨,一路飘摇,都从不曾抛弃,不曾放弃。

她有难,他无论顶着什么样的压力,冒着多大的风险,也会想方设法救她;

他被困,她哪怕上天入地,冒着多大的危险,也要赶去与他同生共死!

除却男女私情,世间上能像她与他一般相知相惜,配合配契,同赴生死的朋友,只怕没有几人。

就连她此刻的逃离,也让她心中,对他充满了满满的不舍与内疚。

若非无意中听到他那句“佛挡杀.佛,鬼挡杀鬼”的话,她也不会如此心慌失措,生怕他对安思予有所不利,才要赶着早做打算,离开他的身边。

慢着…

佛挡杀.佛,鬼挡杀鬼?

若他今日能杀安思予,能杀掉所有她爱上的男子…

那当年,陈子岩的死,莫非真与他脱离不开关系?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75、驳证

475、驳证

这个想法,从商娇脑海里蹦出,立刻便如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枝毒草的种子,生根,破土,发芽,迅速蔓延…

直至将她的心紧紧包裹,勒紧,令她每喘一口气,都像被浸在毒汁,心痛难当,似要窒息死去。

“不,不会…不会是他…”商娇一步一步地退,双眼圆瞠,语气里,道不尽的悲凉与绝望 。

“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她喃喃着,几乎快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快要疯掉。

诺儿见商娇显然已猜出答案,却神情不对,不由大奇,出声问道:“娘,安爹爹,你们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我爹,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安思予不言,却投给诺儿一个示意他噤声的眼神,免得再刺激商娇。

诺儿收到安思予的暗示,立刻聪明地闭了嘴,坐在一旁再不多话。

马车中的两个人,均抬起头看着商娇,满眼担忧。

突然间,马车一晃,商娇站立不稳,腿一软,颓然跌跪在地。

“娇娇!”“娘!”

两道身影,立刻冲上前去,扶住商娇。

可商娇却一挥手,拂开安思予与诺儿的搀扶,径自跪在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他…”她犹自不信地喃喃着,重复着这句话。

整个人就像痴了,傻了,疯了,癫了…

这个答案,她不信!

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所以,她抬起头来,强笑着,向安思予求证:“思予,思予…这是个误会,是不是?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猜测,是不是?这件事,只是凑巧而已,是不是?”

可这一次,安思予却并没有顺着她的心意,给予她想要的答案。

双眸流转间,安思予微微泛起一丝不忍,却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娇娇,问问你的心吧…若非你心中有所恐惧,此时我们又哪会放下一切,费尽心机地,想要逃离故土,逃离大魏?”

一句话,无情地截断了商娇所有的后路,戳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商娇像一只被人踩到痛尾的猫,怒跳而起,愤而反击。

“安思予,这件事根本就无凭无据,这只是你一人的揣测而已!他…有什么害子岩的理由?子岩有什么错?”

商娇怒瞪着安思予,平生和一次朝他发这样大的火,第一次朝他这般怒吼。

安思予艰涩的一笑,道:“娇娇,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商娇一下子愣住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咀嚼着安思予话里的意思,脑海里却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