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得暗自心惊,便听到屋内门“吱呀”一声又被人拉了开来。

一个人作士兵装扮,将头从门来支楞出来,探头探脑。

却刚好与商娇撞了个大眼瞪小眼!

那人顿时吓得一抖。

“商,商姑娘…都这么晚了,你,你怎么来了?”那人颇不自地冲商娇咧唇傻笑。

见那人果然认识自己,商娇胆子也大了不少。

伸过手去,一把将那人自门后提溜出来。

“你们…是士兵?”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那人的穿着打扮,待看清那人脖子上的领巾颜色,商娇暴怒。

“你们是…尔朱禹的部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庵堂!你们连这些出了家的女子也不放过吗?”

她厉声质问着,抬脚就想进门去察看那女子的情况。

却被那个兵卒一下给攫住了手腕。

“姑娘,”那兵卒咧嘴憨笑着,颇是难堪,“我劝你别进去…咱们来这里,都是将军…嘿嘿,将军下的令…”

“什么?”商娇闻言,瞳孔陡然一缩。

她突然忆起数日前,在参观完元宗皇帝的登基仪式后,她与尔朱禹曾有过的一番谈话。

她知道他对悯儿的死耿耿于怀,心有不甘。

却不知,他因为皇帝下令要留胡沁华一命,而不敢对胡沁华痛下杀手,斩尽杀绝,竟就纵容手下,到此胡作非为,以此来作为对胡沁华最大的报复!

所以,整座西芳庵,才会变作现在这番模样。

甚至,还带累了众多原本在此修行的女尼。

商娇想到这里,气简直不打一直来。

一把从兵卒手里抽回了手,她拍开门,疾步回到屋里,扯过床上的被单,将那尚裸着身子的女子紧紧包裹住,又转过头去,朝着尚还站在屋内墙角处的五六个兵卒厉喝道:“滚出去!”

那些兵卒早就跟随尔朱禹日久,都是知道商娇与尔朱禹素来关系交好的,且又被皇上看重,封为一品皇商,甚至受邀入宫参观新皇的登基大典,遂也不敢轻易惹恼了她,赶紧束手束脚灰溜溜地走了。

待那几个兵卒都走光了,商娇这才回过身来,拍了拍裹在被单里的女子,轻声安慰道:“别怕,别怕,他们都走了。”

那女子似受了很大的惊吓,听到商娇温言的安抚,她瑟缩着身子抖了抖,忽然回过神来,突然抖落身上的被单,翻身跪倒在床上。

“商娇姑娘,救命!求求你,救救我,救救太后!”她趴在床上,不停地朝着商娇磕头。

“你!”商娇一惊,从床上跳起,看着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既然能叫出她的名字,又让她救太后,那必然是认识她的,也知道她与胡沁华之间的事情的亲信。

果不其然,听商娇这么问,那女子抬起头来,一张青青紫紫不成人形的脸,却让商娇依稀有几分眼熟。

“商姑娘,是我啊。我是朗月,一直随在太后身旁的朗月啊!”她哭叫着。

朗月?

哦,商娇想起来了。

那是胡沁华入宫时,由胡家带来的两个陪嫁丫头之一。

但听朗月又哭喊道:“商姑娘,求求你快去救救我们太后吧,她…她被尔朱同关起来了…那个人,简直就是个魔鬼,是个魔鬼啊!他已经把清风给活活折磨死了啊…”

尔朱同?

商娇心里又是一惊,眉头也微微蹩起。

不由想起,当年在盘龙山上,自己差点也遭受他的侮辱。

而且,这家伙,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因为自己生相上的缺失所致,心理总有些不正常。每每被他侮辱过的女子,他喜欢剃光人家的毛发,把人家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本以为这些年来在军营中的历练,早已让他改了性子。没想到收了性子的恶魔也还是恶魔,只要稍加纵容,便又会出来作恶。

思及此,商娇不再多言,直接问朗月道:“胡沁华在哪里?”

朗月看到希望,以为商娇会救她们,忙答:“太后现在住的是以前静德师太的禅房。”

商娇听完,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就走。

穿过禅房的走廊,她每经过一处,都总会听到里面传来令人作呕的声音。可她强迫自己不听不看,一直走到尽头,绕过花台,穿过一道月门,终于到达了的一处禅院。

商娇环视着这个禅院。故地重游,这个地方的每个角落,一花一木,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

可这个地方,却彻底改变了穆颜与她的人生轨迹。

那一夜的一时好奇,让她与她,被命运裹挟着,走上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

这个地方…

便是她一生苦难的开始。

正凝眉环视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一阵鞭打声和一个女子细细地哀求与*声,交杂着,从一间亮灯的禅房中传了出来,传进了商娇的耳朵。

纵然时隔多久,但那个女子的声音,商娇却依旧不会忘记。

是她——胡沁华!

商娇于是循声,向着那间禅房走去。

那间禅房里传出鞭打声也越来越大。随着鞭打的声音,一个狠戾的男人的声音也不时传了出来。

“贱人,打死你,老子打死你!贱人…”

那声音,那般狠戾阴毒,却也是商娇熟悉的。

商娇在外听了一阵,终于眼一闭,心一横,抬手在房门上敲了一敲。

屋内,鞭声立刻停了停。

“谁?”尔朱同的声音满含着戾气,从屋内传来。

商娇答:“尔朱将军,请开门。我是商娇。”

屋内便传来一阵沉默。

旋即,又传来一阵悉悉率率穿衣服的声音。

商娇独自站在门外,站了很久,才听到尔朱同的脚步声自屋中响起,由远即近,然后一把拉开了禅房的大门。

“商娇?这么晚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尔朱同只着了中衣中裤,肩上披着一件薄衫,手里尚还拿着一条马鞭,站在门口,问。

没来得及等商娇回答,他又回身关上门。

却在尔朱同返身关上门的刹那,商娇自他抬手的缝隙间,看到屋里的光.裸着身子,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子,果然正是胡沁华。

“对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尔朱同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见其他人,不由有些奇怪地问她道。

商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抬头看向尔朱同,问道:“我今日深夜前来,打扰了将军的雅兴,实是为有一事想要向胡沁华求证,可否请尔朱将军行个方便,暂时回避一下?”

可听了商娇的请求,尔朱同却显得并不怎么买账。

他挑了挑无毛的眉,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向商娇:“怎么,你认识里面那个姓胡的娘们儿?你想与她说什么?”

月光下,他手中的马鞭便映出点点血迹。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80、重访

480、重访

商娇不答,只敛下眉,低头向尔朱同施了一礼,又道:“我只为私事而来,请将军行个方便。”

尔朱同便冷笑了一声。不知有意无意地甩了甩手中的长鞭,扭头看向商娇,昂起下巴。

“我为什么要帮你?”

尔朱同探过头去,几乎凑到商娇脸上,一双阴戾的眸子将商娇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商娇,看来你交游很广阔嘛。先有刘绎,现在又有胡沁华…但凡我与大哥想杀的人,你似乎都认识?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啊?

哦,对了,前几日我大哥还跟我提及,说他想问你关于那日你打退宋军时,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结果你拒绝了他,是这样吗?”

话语中,多了满满的不信任与拒绝。

商娇静静听尔朱同把话说完,笑了一笑,转过头来,直视着尔朱同,道:“尔朱同,不管我拒不拒绝你大哥的请求,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还有,皇上既然已经答应了胡沁华要留她一条性命,在这里安心修佛,便是君无戏言。

如今你与尔朱禹违背皇上旨意,率亲兵深夜到此闹事,甚至在这佛门清静之地做下这般肮脏污秽之事…一旦上达天听,只怕也于你们尔朱军的声誉有损吧?你大哥带领将士们浴血奋战,好不容易才挣来的这个二品武官的头衔…不知还能保得了多久?”

“…”面对商娇的威胁,尔朱同立刻没有声息,刚刚嚣张狂妄的气焰也瞬间淡了不少。

商娇又上前一步,道:“尔朱二哥,我今日来此,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们的事,我也不会告诉皇上。但,我现在有些事,必须要亲自问一问胡沁华。所以,可否请你带着你的将士们暂且离开?”

尔朱同听完,双眼直视着商娇,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实意图。

待实在没有看出商娇有与他为敌,或向皇上告密的意思,他这才点了点头,收起了手里的马鞭。

“好吧。反正今日,我也把那个娘们儿收拾得差不多了。日子还长,我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接下来的时间,我就交给你吧。”他懒懒地道。

说罢,他向商娇拱拱手以示告辞,又行到院中集合所有人,带兵离开了西芳庵。

商娇站在禅房外,等了很久,直到听到尔朱同及其部下撤离了西芳庵,这才行到禅房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门内,坐着一个剃光了头发削瘦女子。此时,她早已穿好了海青缁衣,正背对着商娇,一边垂泪,一边挺直自己的背脊。

“商娇姑娘,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商娇默默站在她的身后,看了她的背影很久,很久…

心里当真百味杂陈。

那纤细的背影,如此无助,如此可怜,却偏偏还要维护着自己可笑而可怜的点点尊严…

谁又能想到,她竟然就是名震天下,手握重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搅得整个大魏不得安宁的胡太后?

当年,若非因为救她性命,穆颜也不会答应胡沛华,冒名顶替已死的胡沁华入宫,充作胡沛华为壮大胡家,而布在宫中的一颗棋子。

她的生父,她的孩子,也不会因此而不保。

可以说,胡沁华一生的悲剧,皆始于她。

可她商娇这一世的苦难,与爱人分离,死别,逃亡,隐忍,孤独,困苦…

又何尝不是拜她胡沁华一手所赐?

真真是一笔烂账!谁也说不清,到底谁欠谁多一些。

所以,她干脆狠下心下,再不提前尘往事,只问眼下她最关心最在意的问题。

“我今日前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她上前两步,艰涩地开口,“当年,为何突然要杀陈子岩?”

话音一落,便看到胡沁华的背影略略一僵。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甫一见到胡沁华的样子,商娇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曾经的满头青丝,戴过世间最高贵无比的金珠玉冠,如今却被剃得只露出青亮的头皮;

曾经温婉柔美的脸,虽因着保养得宜,未曾显出老态,可却神情灰败,眼中无神。

而更让商娇意想不到的是,曾经那双温柔似水的涟涟秋目之上的柳叶弯眉,如今竟然也被剃了个精光!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同行将就木之般,充满着绝望的沉沉死气。

还有她凌乱笼起的缁衣,遮不住颈间累累鞭痕,还有身体的其他地方透出的血丝。

可以想见,这个大魏曾经的太后,现在的日子过得有多凄惨悲凉。

而此时,胡沁华也正用那双无神的眼,打量着眼前的商娇。

一别多年,纵然经过了无数苦难与艰辛,她眼前的女子却仿佛从未改变,就连模样,也与曾经分毫未差。倒是脱去了曾经的毛躁与锐利,更多了一些稳重与沉重,整个人就如被雕琢开来的美玉,温润而圆滑。

这样的商娇,纵然穿着最普通的农妇的衣服,也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难怪,难怪…

安思予为了她商娇,宁可自毁前程,也要甘心情愿守候在她身边,不求回报。

也难怪元濬,会为商娇而神魂颠倒,心甘情愿自己挟制、胁迫,也要得到她。

这样的女子,当真是世间罕有。

而胡沁华反观自己…

却变得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这些年来,除了追逐权力,放任自己在权力的引诱下,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最终,再也不能回头。

就连她曾经虔诚信仰的佛,如今也舍弃了她。

她与她,就如礼器与利器,一个受世人崇拜,万人景仰;一个伤人伤己,为世所唾。

若早知会落得如今结局,当日城破之时,倒不如一死了之,反倒落个干净。

也好过到了今时今日,沦为玩物,被这么多人欺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还落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声!

想到这里,胡沁华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笑声尖厉而悲凉。

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商娇走了过去。因为身上鞭伤太多,每走一步,都扯动着伤口,痛不可捺。

可她却不为所动,坚持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直到站在商娇面前,与她四目相对。

“你问我啊?”她偏偏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得诡异,“你这么聪明,你猜?”

“…”商娇不言。

只沉静地看着胡沁华状似疯癫的样子。

胡沁华想了想,点了点头,转过了头去。

“也对,这么多年,你对于当年之事,都从未起疑过。现在你特意来找我问及此事,定然是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商娇依然默不作声。心里,却因为胡沁华的话里有话,而暗自惊了惊。

莫非当年,此事当真另有隐情?

许是站得久了,令满身伤痕的胡沁华有些吃力,她索性越过商娇,径自找了张圈椅坐了下来。

然后,仰头看向站在原却地的商娇,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