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顿时手脚酥软,跌趴在床上。

元濬道:“本来,你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再加上宏儿的事事起突然,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可事不凑巧,庄百衣回御医院洗手时,正好碰到一个内侍,闻到了他指尖上那股异香…

那内侍来自民间,认识许多走南闯北的人,也与一些西域的香料商人打过交道,知道波斯有一种香药,名叫西菊子,香味独特,能令使用之人身带异香,所以很受使用之人喜欢,却偏偏有孕之人不能触之,否则不消一个时辰必定滑胎。”

说到这里,元濬咧唇,执着那方手绢苦笑道:“那内侍也是有心,知道庄百衣正是为你安胎的大夫,却暗里使用这种香料,心怕有异,便留了个心眼,将手帕浸入庄百衣洗过手的水中,上呈给了我…结果,御医果然从这方手帕上,验出了西菊子的成分…”

说到此处,元濬挨着商娇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商娇游移不定的眼神。

“娇娇,你能告诉我…这件事,你究竟知不知情?是庄百衣的主意,还是你…你也参与其中?”

商娇默默地伏在床沿上,牙齿生生将嘴唇咬出了血。

她想了又想,索性承认道:“是我的主意。百衣只是拗不过我…此事与他无关,你放了百衣。”

元濬听完商娇的话,目光呆滞了许久,才不解地转向商娇,疑惑地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娇娇,他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忍得下心…你怎么就对他,对你自己,下得了这么狠的手?”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住商娇已然平坦的小腹。

“娇娇,你知道吗,他是个男孩儿…我去看了他,他还那么小,才只有我巴掌那么大…”

话音未落,元濬抱着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撕心裂肺。

“为什么,为什么…娇娇,这是为什么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怎么能…娇娇,我只是爱你啊,我有什么错?孩子有什么错?”

这一刻,他再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男子,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商娇的眼中也迅速充泪,双手握拳,指甲几乎掐入了自己的肉里。

没了孩子,她也自责,也愧悔。

却更知道,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她去做。

她说:“我知道,我杀了皇子,是死罪。你放了庄百衣,一切的罪责,由我来扛!”

听商娇这么说,元濬的哭声突然止住了。

他抬起一双赤红的眼,怒瞪着商娇,沉缓地问:“你让我放了庄百衣,杀了你?”他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摇了摇头。

“不不不,我不会这么做。娇娇,你是我的女人,是我元濬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我怎么会杀你,又怎么舍得杀你?就这样吧,既然没了孩子,我们的一生,就在彼此的仇恨中度过吧,哪怕你恨我,怨我…也只能在我的身边,陪我老,陪我死!”

说到这里,元濬的眼中,突然闪过凌利的杀机。

“但是,庄百衣设计弑杀未出生的皇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

说罢,他转身疾步离去。

商娇听他这么说,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好,赶紧掀被下床,“元濬…”

可脚刚一沾地,便软软地跌倒在地。虚弱得根本无法再站起来。

“元濬,你不能这样…”她用手撑着,一步一步向外爬。

却只见元濬走到殿门口,哗啦一手拉开了殿门…

天光大亮,阳光顿时流泻而入。

而映入商娇眼底的,却是带刀的侍卫。

以及跪在殿外,被五花大绑的庄百衣。

“百衣?”看到庄百衣,商娇心中大震,更加奋力地朝前爬。

终于,她爬到元濬的脚边,拉住了元濬的衣角,拼命地支起半个身体,仰头哀求:“元…不,皇上,皇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放过庄百衣吧。今后无论你要做任何事,我都会去做。我会陪着你,我会再为你诞育孩子,我求求你…”

边说,商娇边伏倒在地,拼命地朝元濬磕头。

“东家,东家…”看到商娇这般拼命的替自己求情,甚至放下自己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庄百衣心中大恸,跪在地上向要向她膝行过去,“不要求他,不要…”

元濬听着商娇的话,也绝望地笑了。转头俯看着匍匐在自己脚底的女子。

“娇娇,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他摇了摇头,“你本就体弱,这次小产,已伤了根本…御医说,你以后再难有孕了…”

商娇听完,倒抽一口凉气,仰头惊恐地看向元濬。

元濬也在悲伤地看她。

“娇娇,我的家,没有了。我的梦,也碎了…”

说着,元濬回头,悲愤而仇恨地看向庄百衣:“都是这个人,毁了我的一切!朕——留他不得!”

说罢,他手高高一举——

“不要!”商娇见状,巨大的惊恐震慑住了她,“阿濬,我求…”

话音未落,元濬的手已狠狠落下。

商娇骤然回首,“百衣——”她嘶声厉呼,扑向丹陛,想要扑到他的面前——

却只见他身后的侍卫已举起了剑,向着庄百衣的后背狠狠地刺了过去。

“哧”的一声,锋利的剑尖带血,透胸而出。

又倏时抽了回来。

庄百衣身子前倾,重重倒在丹陛之前,倒在商娇的面前。

“百衣,百衣…”商娇心头巨痛,拼命地伸出手,伸过丹陛,去够他的脸。

倒在地上的庄百衣并未立时死去,他口吐着血沫,无力地抬眼去看商娇。

却还向她扯出一抹笑意。

唇微微张,向她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她知道,他想要对她说什么。

可当庄百衣真正倒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商娇突然觉得,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够换回庄百衣的一条生命。

百衣,百衣…

那个虽然有些木讷,却纯真善良的医者,她最亲密的伙伴,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亲密战友…

她怎么可以,用他的生死,去换她的自由?

“百衣,百衣…”她终于抚到了他的脸,痛哭失声。

庄百衣艰难地抬头,依旧带着笑意,轻轻蹭了蹭她的手。

安慰她,不必为他难过。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打从他自告奋勇的入宫来救她的那一日,他便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可他不能不来。

只有他,有能力进入魏宫,在魏帝密不露风的防范与监视下,将消息传递给她。

她才有办法,离开那个囚禁那个男人,重获自由。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替她办到。

士为知己者死。

东家…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庄百衣将头轻轻靠在商娇的手心里,笑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感觉手心倏的一沉,商娇呆住了。

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吼自她的口中迸了出来:“百衣——”

倏时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95、冷宫

495、冷宫

血崩,来得措手不及。

商娇小产后身子虽虚弱,却由于御医们处理得当,并未造成严重的恶果。

却不想,在亲眼目睹庄百衣被杀害的那一刹,气血逆行,在晕倒的刹那,引发了血崩。

整个清心殿中一片混乱。

御医们如临大敌,齐聚在殿外,请脉问诊,讨论病情,开方针灸…

宫人内侍脚步沓乱,各种汤药川流不息…

在所有人陷入一片惊恐与忙乱中时,元濬只是坐在商娇的榻旁,执着她的手,眸中带血带泪,麻木而无神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好像,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已随着商娇的生命的流逝,而变成了一具行尸成肉。

刘恕与牧流光进殿,看到这一幕,二人心中也是剧痛。

他们是皇上的人,随在皇上身边几十年,也亲眼目睹了皇上对商娇情感的变化,是如何一步一步的从逗弄到关注,到爱慕…到这最后的泥足深陷,不死不休的纠缠。

这样的皇上,让人心疼。

可是,商娇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于皇上,一路相扶相持,不管皇上是荣宠是落魄,亦或沦为反贼,被人围困命悬一线…

她都不离不弃,倾力相助,与他同生共死,助他走出困境。

她唯一错的,不过是她…不爱皇上而已。

所以,一个执意要留,一个执意要走。

便生生成了死结,成了一场浩劫。

刘恕看着,老眼里便充了泪。

摇了摇头,正想上前劝慰皇上一番,却被牧流光拦住了。

牧流光也双目赤红,心中担忧,却只能朝刘恕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近前。

就让皇上与商娇多独处一些时间吧。

于是,又是煎熬而折磨的一夜。

幸而,到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从清心殿中传来了好消息。

商娇的血,终于止住了。

在大魏皇帝倾尽一国之财力、物力,在一国最为精英的医官们的群策群力下…

她的命,总算保住了。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御医们无不弹冠相庆,庆幸自己的脑袋还稳稳长在自己的脑袋上。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与守候。

元濬一直守在商娇的身边,日夜不离,不吃不喝,人也憔悴得瘦脱了形。

终于,在昏迷了四天四夜之后,商娇昏昏沉沉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榻边一直守着她的元濬那张形容憔悴,胡子拉茬的脸。

看到商娇清醒,元濬显得很激动。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脸上溢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他轻声问,温柔至极。

有些小心翼翼,有些故意示好。

商娇只是凝着他,微微蹩眉,一双混混沌沌的眼睛里满是嫌恶。

“我怎么还不死?”她喃喃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转头,将元濬执着的手自他手掌中抽回,侧身以对。

死了,就不会再有这么多艰辛,这么多波折,这么多的烦恼。

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为了助她逃离他,而失去生命。

一句话,让元濬全身僵硬,呆坐在榻旁,看着商娇的背影,默然良久。

然后,他起身唤了宫人端来了些清粥小菜,亲自接过,用玉勺舀了白粥,送到商娇的唇边。

“娇娇,来,吃点米粥,待会才好把药吃了。你吃了药,病才会好。”他依旧小声地道,有些央求的意味。

可被子里的人却径自不理。

元濬又劝了几声,见她犹是不应,忽然沉默了。

心里那股压抑已久的愤懑,终于在这样一忍再忍之后,如火山般喷发而出。

陡然起身,他将手中的玉碗重重掼在地上…

“咣当”一声,玉碗连碗带勺被摔了个粉碎。

碗中的白粥飞溅 ,粘粘稠稠,溅湿了清心殿的大理石地面。

吓得一众在大殿内服侍的宫人、内侍齐齐跪倒,大呼饶命。

挥手赶跑大殿上那些扰人的苍蝇,元濬回过头来,恨恨地瞪着窝在床上,听闻他恼怒砸碗的声音,却连姿势都不曾变化过一下的背影。

“商娇,你狠!你狠!我的深情,我的付出,你从来视而未见;孩子的生命,在你腹中近六个月来的相依陪伴,你毫不顾惜…而如今,你连你自己的性命,也要舍弃了,是吗?”

他怒吼,质问。

却依然没有半分回响。

商娇径闭着眼,连话也懒得与他再说一句。

元濬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剥了筋骨一般,软嗒嗒的,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无论他的爱与恨,悲与怨…

在她那里,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就仿佛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一般。她置身世外,冷眼旁观。

元濬突然觉得自己好累,无比的累。

十七年来的情根深重,近十个月的朝夕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