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依然只是枉然。

这个女人,不爱他,也不爱他的孩子。

所以,哪怕他挖空心思,哪怕他竭尽全力…

一切,都只是枉然。

想通了这一层,元濬突然疲了,乏了,累了,倦心。

心,死了。

他颓然坐倒在她的床边。伸手,最后一次去抚她一头乱糟糟的发。

“娇娇,”他唤她,还未语,便有泪流了下来。“你当真就如此恨我吗?恨到…宁愿死,也不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依旧没有回应。

到了这样心死如灰的时候,听着他说着如此绝望的话,她依然没有半分回应他。

元濬怆然而笑。

手,缓缓缩回,紧握成拳。

坐在榻边,渐渐冷硬了表情,冷硬了自己的心。

“好,朕答应你。”他冷声道,“你既活着不愿再见到朕,那从此后,你便挪到冷宫,自生自灭去吧…”

说着说着,元濬抑不住心痛,再也无法以冷硬来掩饰自己,又一次的掉下泪来。

他一把抹去眼中的泪,仰头看天,几度哽咽,“直到你死的那一日,朕再来见你。朕的陵寝,朕会令工匠建好你的位置,待你死后,便去那里等朕…”

不求生在一起,那他便求死吧。

“到那时,你总无法摆脱朕了吧…朕再慢慢的,与你在一起,相守着,相守着…直到永生永世,朕…也许就有办法,让你有爱上朕的那一日了吧?”

说到这里,他再次回首,留恋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娇娇,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也许不会等太久…待你走后,朕交托完大魏的国事,便可了无牵挂的来陪着你了。你放心…”

说罢,他一咬牙,眨去眼中的泪水,长身站起,快步而去。

大殿中,只留下他一句哽咽而冷硬的话语:“来人,将娘娘送去冷宫!”

****

冷宫中,残垣断壁,蓑草丛生,暗无天日。

饶是阳春三月,依旧冷如寒冬。

商娇身上覆着薄被,遍体生寒,瑟瑟发抖,气息微弱。

口很渴,腹中也饥肠辘辘。

她无意识地睁着眼,看着从密布着蛛网的,破旧的窗棂中,透进来的点点阳光。

右手,轻轻地抚了抚左手手腕的位置。

那只手上,曾戴过一个水润通透,碧绿晶莹的玉镯。

而如今,那里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安思予,诺儿…

她平生最爱的人,都失去了。

她如今一个人,拖着病弱的身躯,生不如死的待在这种鬼地方,不知还在坚持什么,期待什么。

好辛苦,她真的觉得好辛苦…

她眨眨眼,一股无边的绝望如海潮一般汹涌而来,瞬间将她包围。

那一刻,她想到了死。想到了放弃。

可下一刻,她却又立刻清醒了过来。

想起百衣,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赶来魏宫,为她送来外界的消息…

她不能让百衣枉死,让他以生命为代价为她传递的消息,变得没有价值!

她又想起元濬最后与她决裂时,所说过的话。

她若此时死了,这一生一世,便真的逃离不开他了。

哪怕只剩尸体,他也要将她囚入他的陵墓,与他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所以,她必须活着,顽强的活着!

只有活着,她才能有出了这魏宫,逃离元濬,重获自由的一日。

生既决裂,死亦不再与他相见!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96、内侍

496、内侍

她这般想着,反倒有了些许斗志。

艰难的抬头,去看那破败的屋子里,唯一的小桌上的一把水壶。

元濬将她挪到这里,大约是觉得她并没有多少时日了,所以除了不再令人为她治病疗伤之外,并没有限制她的饮食。

两日来,水和食物,都会有内侍替她送来。

只那些宫人,本就拜高踩低惯了的,如今见她失宠,被打入了冷宫,无一不是冷眼相对,将水和食物送来扔到桌子上,便赶紧捏着鼻子闪人,生怕沾染了她身上的晦气一般。

也压根不会有人去管,她是否吃没吃过东西,喝没喝过一口水。

不过此时商娇心里有了坚持,就不想再放弃。

她艰难地翻身,从破烂的床上翻到地上,向着小桌艰难地爬了过去。

爬了半天,好不容易爬到了小桌旁,她伸出枯瘦的手,倚着桌角缓缓站起,正颤抖着准备伸手去够那水壶…

忽然,一个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抬手就将水壶抢了过去。

“商娇,你都这样了,居然还想喝水?”

她听到有人在讥笑,用一种不男不女的尖利腔调。

商娇有些疑惑,抬起惨白的脸,喘着粗气,去看眼前的人。

却见那人一身内侍的服饰打扮,手里持着一把拂尘,正居高临下,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只是…

那个内侍的模样,好熟悉。

商娇在脑海里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

“黄辛,是你?”她大惊,失声叫道。

瞪大眼睛将内侍打扮的黄辛打量了一遍,喘着气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不到,她竟然会在这魏宫中,碰到多年前,她将常喜许配给他的黄辛。

可是,看他那一身的装扮,还有刚刚说话的腔调…

莫非他…

果然,听商娇提及自己的名字,黄辛便一脸的恨意。

“哟,亏得东家惦记,竟还记得咱家的名字。这十几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东家你早就将黄辛此人给忘记了呢。”他笑道,嗓音尖利,“莫非,东家还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亏欠于我,所以不敢忘记我的名字?”

“做错了事?亏欠?”商娇一脸疑惑。

黄辛见商娇不解,眼中恨意一闪,将水壶的水慢慢打开,倾身上前,笑道:“哟,那看来是咱家想多了。东家贵人事忙,哪里还会记得这么多的前尘往事。既如此,那咱家就帮你醒醒脑吧!”

话音刚落,一壶冰凉的水,便冲着商娇的面门而去,瞬间将她泼了个透湿。

“啊!”商娇惊叫一声,满头满脸的水,说不出的狼狈,跌坐在桌子旁的小几上,几乎回不过神来。

但见黄辛却洋洋自得地转了过来,俯身下来看她,见到她狼狈不堪,脸色青白的模样,他似乎很满意,这才笑了起来,拿出一张帕子擦了擦手。

“当日,我在你家酒楼做跑堂,本来兢兢业业,只图老老实实赚点小钱,养活家中老娘。其余不敢再做他想。

倒是东家你,看我勤快机灵,便对我恩遇有加,不仅将自己的丫头许我为妻,还许诺我将来与常喜成亲后,会买间店铺让我们夫妻二人自行经营,自给自足…

东家,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感激你?当我回乡,将你许我的事情告知我娘时,我娘又有多欣喜?所以,我娘才会随我来到城里,想与你商议,将这件亲事早早的定下。

可我们来时,刚好赶上东家你出了事,牵涉进高氏一族谋反的案子。店中上下为怕受牵连,所有人都跑了个精光。可我娘却有感于你的恩情,对我说,越是你有难的时候,我们越应该站在你这一边,不能够弃你于不顾。

所以我一个人,独撑着你的酒楼,去求爹爹告奶奶的,一个一个把逃跑的人全又招回店里帮忙,待你的事情过了,店上的生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可后来,当我与娘正式上门向你提求娶常喜之事时,你却以常喜反悔为由,将此事作罢,让我先将我娘送了回去。当然,此事我能理解,毕竟,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若常喜当真不愿与我在一起,我也别无他法。

可后来,常喜分明又同意了。于是,你又二度答应我们的亲事,让我通知我娘准备迎娶之事。可是…就在我们什么都准备妥当之时,你却又突然嫌弃我家境贫寒,将常喜许给了睿王做小妾!

商娇,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给予了我与我娘多大的打击?我们孤儿寡母,在乡间生活本就不易,还被你两度悔婚…这件事一传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都笑话我,笑话我娘,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反遭人戏弄!一来二去,娘气郁成疾,没有多久,便去世了…

葬了我娘之后,我算是看透了世情冷暖。人若有权有势,就算什么也不说,也有人上赶着给你送金送银送女人;人若无权无势,便只能任人欺凌,被人随意摆弄,嘲笑…所以,我干脆想得通了,找了个劁猪匠,一刀切了子孙根…入宫做了内侍。”

说到这里,黄辛摇了摇头,叹道:“可是,我入宫之后才发现,原来宫里的内传也是有等级的。你使不了银子,便不能巴结管事的内侍公公,侍侯不了正经的主子,便只能在外做些苦力杂役的活计。我苦苦地捱啊熬啊…我熬了十四年!却突然有一日,天都城破了,睿王打回天都,要成为新帝了。

那一日,刚搬入宫中的常妃娘娘见着了我,才知我的境遇,我也才知这么多年以来,她与小世子过的都是些什么样的非人日子…而这一切,我的悲剧,常妃娘娘的悲剧,都是拜你所赐!”

说到此处,黄辛恼怒,恨恨地看着商娇。

“当年,若非你嫌贫爱富,攀附权贵,强迫常喜嫁给睿王,我不会成为一个阉人,她不会成为一个弃妇,独自带着儿子,在天都经受那么多的波折磨难…甚至,还被人将她与儿子吊上城楼,差点死在睿王箭下!商娇,你说,每每我想到这些,心里如何能不恨、不痛、不怨?”

商娇瞠目结舌地听着黄辛的话,心里实在不知是何滋味。当年的一番好意,一番苦心,一番无可奈何…

时至今时今日,倒作茧自缚,成为了她的罪孽!

所以,商娇缓声道:“黄辛,你说我嫌贫爱富,攀附权贵,强迫常喜嫁给睿王…这些可是她亲口所言?”

“自然!”黄辛昂了昂头,道。

商娇便点了点头,心中愤然。

她何其无辜?

在失去爱人、亲人与朋友之后,还要承受元濬的折磨,还要承受常喜与黄辛无端的指责与伤害?

遂她喘着气,反驳道:“黄辛,你只听常喜一面之辞,便断了我的罪。可你知道,当时我为何会让常喜嫁给睿王吗?那是因为她…”

“闭嘴!”黄辛重喝一声,一把攫住了商娇的脸,恶狠狠地道,“商娇,时至今日,你以为我还会信你所说的话吗?事实摆在面前,你莫以为我当真不知?

十几年前,你明知睿王喜欢的人是你,却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间,性喜自由,淫.荡.无.耻,不愿入王府受教条规矩所困,遂逼常喜代你嫁给睿王。

你如此做,一来不得罪王爷,二来可以趁机攀附睿王府,三来也可以此了结睿王对你的追求之心。为此,你甚至不惜在睿王府里下跪了整整一夜!啧啧…好个无耻的女子,为攀权逐利,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此处,黄辛狠狠甩开商娇的头,又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

“你!”听黄辛这般说自己,商娇气怒已极。

面对商娇的瞪视,黄辛一脸莫名其妙状,嘲讽道,“怎么,我说错了么?先是陈子岩,后是安思予,还有咱们当今皇上…哪一个不是你的裙下之臣?

——哦,对了,还有宋国的皇上,刘绎!济州被围之时,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偏你去了一趟大宋,不仅求来了宋皇的和表,甚至宋皇还亲派了十万大军,倒戈相助咱们皇上…这交情,只怕也不是一日两日,能睡出来的吧?”

“…”面对黄辛这般恶毒的嘲讽,商娇已气得全身发抖。

见商娇不语,黄辛则阴毒地笑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你既害了我与常喜,我便也害了你的情夫与养子…哦,还有庄百衣,也算是够本儿了。啧啧,商娇,看到你这般痛苦,甚至为此与皇上决裂…我真的好开心!”

听了黄辛的话,商娇顿时怔愣住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安思予与诺儿,还有百衣,都是你害死的?”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97、飞鸟

497、飞鸟

“当然!”黄辛一副胜利者的模样,笑道,“如何,没想到吧?我在魏宫多年,虽无甚机会向上攀升,却早已练就了一身见微知著、察颜观色的本事。常妃娘娘见我可怜,将我派往大皇子身边,我自然要替他们时时留意你的动向,以防你居中搞鬼,再伤害他们母子二人。

果然,皇上才登基数日,我派去暗查你们的人,便发现你与你情夫、养子暗中策划出逃之事…可你明明才被皇上钦封为‘一品皇商’、‘一代商娇’,这般的荣耀下,你若没干什么亏心事,为何要急着逃跑?

所以,我便让人在城门将你们事先安排好的车夫撤换掉了,又一路跟随你们,在知道了你们的行进路线后,漏夜给皇上去了信,泄露了你们的行踪。

不过,可惜呀。原以为皇上抓住你们,定能查出个什么谋反之类的大罪来,砍了你的脑袋…却不曾想,皇上只是将你的情夫、养子给杀了,却将你囚禁在了身边。

哦,还有你那个庄百衣…别看不言不语安静木讷的样子,却当真行事谨慎,滴水不露。我的人跟踪了他好久,都没发现他有何不妥。若不是那日他不慎让我闻出西菊子那抹独特的异香,我以前做跑堂时又偏巧识得此物,只怕你们利用落胎之事,打击大皇子的阴谋便要实现了吧?”

说到此处,黄辛又颇无语地摇了摇头。

“想不到,世上竟有你这般狠毒的母亲。见自己情夫死了,为稳坐后宫,独霸皇上,竟不惜伤害自己腹中的孩子来打击别人的皇子…不过,这世间真公平,让我查到了真相,不仅你的帮凶死了,你也从此不能再有孕,还被皇上从此打入了冷宫!商娇,你说,这是不是一报还一报?是不是很公平?”

他将头凑到商娇面前,恶毒的笑问道。

商娇看着黄辛的脸,平静地点点头,“嗯,公平!”

突然一掌甩出——

“啪”的一声,重重地甩在黄辛的脸上。

她想不到,她的思予,她的诺儿,还有百衣…

竟然是被这样一个自以为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蠢货给害了性命!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便痛不可捺,悔不当初。

还有,常喜,常喜…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编造这些谎言来害我?

被商娇重重掴了一掌,黄辛顿时怒了。

“啪”的一声,他反手一掌便将商娇拂到地上,然后翻身骑上商娇的身子,就用手去掐商娇的脖子。

“贱女人,你都被关进冷宫了,居然还敢打我!我杀了你!”他恶狠狠地吼。

反正皇上已经不要这个女人了,她就算在这里丢了命,也不过就如死了一条阿猫阿狗一般,有何不可?

黄辛这般想着,手下便更加用力。

商娇本就体弱到了极质,此时更不是黄辛的对手,被他掐着脖子,眼见就要晕死过去…

“哧!”突然,一声刀剑入肉的闷响声,从黄辛的身后传来。

黄辛的身子陡然僵直,箍在商娇脖子上的手一松,缓缓向一旁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