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展羿沉默半刻,摇了摇头,便扛刀走了。

不知何故,听了那两人的对话,心里头总不是滋味。有点担心,还有点气恼。

九月初一的天,风轻云淡。

唐绯的屋檐下挂着一盏风灯,那是她前阵子给自己做的。

风灯飘摇,好似江展羿此刻有点凌乱的心思。

“狐狸仙。”过了一会儿,他才唤道。

一大碗药水刚刚熬好,唐阿绯从氤氲的水汽里抬头。

“猴子你来得正好,过来坐。”

说着,她又忙不迭将药水倒入木盆子中,“猴子,我想过了,你这腿疾内调是调不好的,不如试一试外敷。”

江展羿依她指示,拖下靴袜。唐绯将帕子在药水中浸了一会儿,便沿着江展羿左腿的经络敷去。

左腿有点烫,有点痒。

江展羿垂眸看去,只见唐阿绯的脸也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好看得有点不真实。

心间一动,便道:“狐狸仙,如果我的腿治不好了,你会怎么办?”

“怎么会治不好呢!”唐绯惊道。

“我是说,假如治不好的话…”

“不会的!”不等他说完,唐绯便打断,“我一定会帮你治好的,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一定会帮你。”

江展羿看着她坚定的模样,觉得有点好笑。

“为什么?”

唐绯埋下头,又将帕子浸在药水中。

“你的病要是好不了,我日后跟着你,岂不是每天都会难过?”

这话说得是自然而然,可入了江展羿的耳里,却时变了一层意思。

“狐狸仙…你想跟着我?”

“我现在是这么想的。”唐绯重新将帕子敷在江展羿腿上,一本正经地说,“因为除了你,没有人肯收留我。不过你以后我要是娶了媳妇儿,我就,我就…”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蓦然变小。

唐绯抬起头,一脸费解地道:“猴子,你以后要是娶了媳妇儿,我该怎么办呢?还能住在这里吗?”

江展羿有点语塞。他已然把来找唐绯的目的给忘了。

唐绯见他一直沉默,又垂下头,有点不高兴地说:“其实就算你娶了媳妇儿,你跟你媳妇儿住在南院,我住在西院,你也不必赶我走。”

“再说了,以后你娶的媳妇儿,总不会那么巧也是个大夫吧?我住在云过山庄,还能帮你治治腿疾,你要是因为有了媳妇儿就赶我走,这就忒不厚道了…”

唐绯一边说着,一边将帕子在药水中捣捣搡搡。

江展羿觉得好笑,弯下腰,想要将帕子接过来。

谁料就在此刻,唐绯也忽然抬起头来。

“猴子,你说——”

话未出口,两个人便僵住了。

唇上湿软,却又算不上是一个吻——她的唇瓣擦过他的唇角,然后,时间停滞。

屋外秋风过境,敲在窗沿发出笃笃的声音,好似江南之春,谁在埠头捣衣。

江展羿的心跳漏了几拍,紧接着,犹如鼓响,犹如雷动。搁在榻沿的手,屈紧又张开。

最后还是唐绯先反应过来。

她埋下头,吞了口唾沫:“猴子,刚刚…”

然而,下一刻,只听屋内一阵乱响,水盆翻倒在地,药水四溅——素来豁达潇洒的江大庄主,竟如做错事的孩子落荒而逃了。

江展羿的腿疾,一直不见好。

转眼十月,天气更寒冷,需要外敷的次数多了起来。

唐绯依旧每日按时送药。她与江展羿之间,如同没有误会。日前屋檐下的暧昧,仿佛被人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有心里记得。

云过山庄除了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也收一些想要学武,或者家境贫困的弟子。故此每年十月入冬,山庄里边有人陆续离庄省亲,到第二年年过,才会回来。

久而久之,云过山庄便形成了一个惯例——十月中下旬,山庄的弟子会聚在一起过一个小年。

这年也不例外。十月小阳春,腊梅初开的一个傍晚。山庄的弟子聚在一块儿,行起酒令。

唐绯跟胖三他们也一起凑热闹去了。

江展羿陪众人喝了会儿酒,便独自揽了酒坛子,纵上屋顶。

十月的蜀地,没有雪,青瓦微湿。天边淡淡有月。

江展羿撬开酒坛子,喝了没两口,忽听身旁风声动,又有一人纵上屋顶。

“怎么没跟齐豹子喝酒?”

“被他们拉着灌了几口,逃出来了。”姚玄笑道,在江展羿身旁盘腿坐下,“庄主倒是逃得快。”

江展羿哈哈一笑,将手里的酒坛子抛给姚玄。

姚玄接过,喝了一口又问:“小时候,每到过年,父亲便将家里的酒水分给我和有贞喝。我只能喝些果酒,有贞却能喝烈酒。父亲说,这是因为我从文,而有贞习武。”

“不回家看看?”江展羿枕臂在屋瓦上躺下。

“家里都没人了,回去做什么?”姚玄一笑,又将酒坛子抛回给江展羿,“庄主倒像有心事?”

月牙如一弯残珏。夜风刮过面颊,像寒刀子。

江展羿沉默地喝了口酒,注视着天边。

“安和,这些日子我在想,等翻过年,我就去找葛大夫,将这左腿…截了。”

“庄主?!”

江展羿沉了口气,翻身坐起。

他垂眸不远处绵延的屋顶,黑漆漆的瓦片,如同夜色中微漾的湖水。

“那天狐狸仙说,她日后想跟着我。”

江展羿说着,兀自一笑,“还问我,日后我要娶了媳妇儿,她该怎么办。”

“庄主可想通了?”

“想通了。”江展羿点了下头,站起身。

衣袂在风中翻飞,他立在高处,愈发英姿飒爽。

“如果只是少一条腿,大不了不再习武,至少这样,我还能养得起她,能照顾她。如果我留下这条腿,却把性命丢了,我拿什么来保护她一辈子。”

“庄主…”姚玄眉间隐隐黯然,也站起身,“安和还是那句话——倘若这是庄主的决定,安和始终,与庄主站在一边。”

两人良久没有说话。月色更浓,渗进青砖瓦缝,如同流银。

不知过了多久,正堂里,忽然传来一阵哄笑声。

哄笑声越来越大,接着又有人吵嚷起来。

姚玄跟江展羿愣了一下,同时朝正堂的方向看去。

这时候,堂子内跑出一人。胖三四下找了一会儿,终于瞧见江姚二人。

“老大,书生,你们快进来看热闹!”

江展羿与姚玄对视一眼,同时纵下屋顶。

“怎么了?”

“孙小弟跟狐狸妹提亲了,而且狐狸妹连他聘礼都收了,快进来看——”

第25章

正堂里安静了些许。唐绯手足无措地把坠子递给孙宵。

“还给你。我、我不知道这是聘礼。”

当时初秋,唐阿绯过生日,云过山庄有不少人送了她礼物。孙宵送的,便是这枚玉坠子。唐绯不识货,只觉这坠子好看,却不知其名贵。

孙宵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坠子。玉色如凝脂,他的脸却涨得通红。

过了会儿,孙宵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依旧是这个问题。自从唐绯得知玉坠子是聘礼后,无论她如何解释,孙宵反反复复只问这样一句话——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唐绯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很紧,指节突出,青筋暴露。想必是太过紧张,想必也是太过执着。

唐门阿绯拒无可拒,茫然四顾,觉得周围人太多,可却没有能让自己安心的那一个。

孙宵忽然抬起眸子,目光灼灼带有伤色。

“不如——”

“我有婚约了!”

像是生怕孙宵再纠缠下去,唐绯脱口而出。然后她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有婚约了。”

“是…跟谁?”

“青衫宫的,苏简。”唐绯垂下头。说出这个名字,她其实并不开心。

“我跟他算是指腹为婚。一年多前,我们两也商量过了,说等到三年后,他要是没娶,我要是没嫁,我们就依照婚约,结为夫妻。”

正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墙之外,江展羿的脚步蓦然顿住。

满天满地的风如寒刀子,飒飒刮来。

“那你以后想嫁给苏少宫主吗?”

唐绯觉得自己被逼急了。私心里,她是不想的。可为什么不想呢?苏简是那么好一个人。

“想。”

片刻后,唐绯清爽的音线隔墙传来,仿佛一块坚石落入江展羿心中的湖水,渐渐下沉。

“你看,我跟他本来约了五年。可是这一年多,我一下就等过来了,所以剩下三年,我也、我也一定能等。”唐绯紧张地说着,声音有点颤抖,生怕别人发现她在说谎。

不过还好,她所说的夫婿是苏简。在世人眼中,苏简算是难得的良人。

孙宵灼热的目光终于颓败下来,他接过玉坠子。

“是我唐突了…”

本是一桩喜事,结果如此尴尬。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有点不自在,闹哄哄地想要打圆场。

一时人群四散,又扎堆行起酒令来。

而唐门阿绯却没了玩乐的心思。她又一次四下望去,觉得吵嚷的正堂里全是人,可又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唐绯忽又觉得孤单,即便是在她这么喜欢的云过山庄。

很多人经过我们的身边,带着自己的悲喜,自己的故事,却鲜少有人走进心里。

于是唐绯丧气地想,倘若方才猴子在场,自己又何苦拿与苏简的婚约来搪塞呢?

听到堂子里又吵闹起来,江展羿走到高墙边,拎了三坛酒便要离开。

“庄主。”姚玄不由唤道,“阿绯姑娘的心意,庄主应该明白。她方才提及与苏少宫主的婚约,不过是情非得已。”

“…我知道。”沉默了半晌,江展羿说。

西院廊外的花园里多种桃杏,唯有角落处缀着几株寒梅。已是初冬,桃树杏树只余枯枝,红梅绽放,冷香袭人。

江展羿开了一坛酒,坐在树下独酌。

唐绯的心意,他是知道的。

可就是因为都知道,所以才一步三思。毕竟,他跟别的人不一样,他还拖着一条残腿,一条岌岌可危的命。

不过方才,当江展羿站在一墙之外,他却真的害怕了——生怕她犯糊涂,答应要嫁给孙宵;也怕三年后,她真地跑去青衫宫,与苏简结为夫妻。

倘若如此,那么自己又该怎么办?

至此时,江大少侠才愣愣地发现,自己的左腿是真地保不住了…因为没有左腿,他尚可如常地活下去;可要没了唐绯,以后怕是开心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