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江展羿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他喝酒喜欢一口闷,咕噜咕噜,两坛子便下肚了。

醉晕晕的时候,江展羿忽听一声清脆的叫唤惊破月色。

“猴子!”

唐绯终于找到了江展羿。还没跑到他身边,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你喝酒了?”

“嗯…”江展羿撑着坐起,甩了甩酩酊的头,“没事,喝得不多。”

唐绯瞧见树旁只有两个空坛子,便以为他真没喝多。

挨着江展羿在树旁坐下,唐绯默了半刻。

“猴子,刚刚孙宵跟我提亲了。”

其实这两个坛子只是江展羿这会儿灌的酒。之前在屋顶,在正堂,他还喝了不少。哪怕一个人千杯不倒,这么多酒水下肚,也合该醉了。

人若醉酒,最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江展羿听到孙宵二字,方才的担心又涌上心头。

“不过我没有答应他…”

唐绯兀自说着,忽觉一股酒气逼近。下意识偏过头,江展羿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细碎的额发下,十分好看的眼,十分好看的眸,只是那目光像在烧灼,肆无忌惮。

唐绯忽然心跳如雷,试探着问:“猴子你醉了?”

江展羿没有答这话,目光里又泛起柔波。

“狐狸仙…”本是沉朗的音线有点喃喃,伸手拨开她鬓边的发丝,“等我…”

唐绯的身子霎时间便僵住了。

有个事实,她不得不承认——当孙宵跟自己提亲时,她好几回环顾四周,无非在找同一个身影。如果他在,那么一切拒绝推脱,便可以理所应当。如果他在,那么她便不需要找任何借口来搪塞孙宵。

在江南的半年时光里,唐绯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云过山庄的日子。而今她才明白,其实她怀念的不是云过山庄,而是山庄里的一个人,江展羿。

狐狸仙…等我…

要怎么等?唐绯没有问,她只点了下头,说:“好,我等着你。”

几朵梅花,嫣红如唐绯的唇色。

她的下巴尖尖的,眼梢上翘,脸颊虽削瘦,皮肤却光洁如美玉。就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

江展羿一时情迷意乱,揽过唐绯的腰,俯□去。

唇齿相接,浓烈的酒味里,还有少年男子的清新气息。

唐绯先是愣住,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闭上眼。

他们都很生硬。也许因为喝了酒,江展羿的动作有些粗鲁,偶尔还会撞到她的牙齿。不过他揽在唐绯腰间的手却箍得很紧,唐阿绯逃脱不得,也不想逃脱。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不醉人人自醉,江展羿才埋在唐绯的肩窝,沉沉睡去。而这个时候,他跟唐绯的衣衫都已半褪,露出一段赤*裸肌肤,在这冬夜里惊艳如春。

“猴子?”

“…嗯…”江展羿在睡梦中答。

他隐隐觉得疲累,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可心中却是舒坦的。

唐阿绯拢起衣衫,然后吃力地扶起江展羿。她一边把他送回房,一边自说自话。

“猴子,我虽然答应了要等你,可我最多等你半年。到了明年春天,你要还慢腾腾的不动作,我就要逼着你娶我了…”

比起云过山庄,青衫宫却多梅树。到了十月,梅花胜放,红白交错。

梅园里,苏简身着月色披风,背身问:“抓到了?”

“回少宫主,只抓到一个,多亏了…穆三小姐帮忙。”

早就觉察出方才的脚步声里,有一个甚为熟悉,原来是穆情。

苏简回转身来,看向穆情。

穆情依旧神色淡淡,见他望过来,回以一笑。

面前除了青衫宫的弟子,还有一人匍匐在地,他的双手用“金不断”锁了,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脸刚毅。

罢了,要抓到萧家人的踪迹谈何容易。能捉来一个,已是不错。

“你便是萧醒?”

地上那人不答话。

箫醒是萧均的近身扈从,如同苏净于苏简。

“罢了,我若想要从你嘴里套出萧均的下落,你怕是宁死也不会透露一星半点。不如这样,我问你一些别的事,你若老实答了,我便放你回去。”

这话出,萧醒果然心动。

“什么事?”

“二十年前,萧家的少族长萧楚跟其妹私通,曾诞下一名男婴?”

“是,不过禁忌之子,那男婴当场就被处死了。”

“怎么死的?”

“用的是‘冥泉’。”

冥泉,冥界之泉,天下至毒,且没有解药。寻常人倘若沾上一滴,便必死无疑。

“当时萧楚为护那男婴,跟族人起了纷争。池长老便用淬了‘冥泉’的匕首,在那男婴的腿伤划了一刀。”

果真是伤在腿上。

苏简听到这里,不由蹙眉。

现如今,条条线索都在说明江展羿便是当年的男婴。可是天底下,但凡中了冥泉之毒的人无一生还,江展羿又是何德何能死里逃生的呢?

“可是…”苏简一笑,“当年那个男婴并没有死,对吗?”

萧醒浑身一震。

“你们萧家重现江湖的原因之一,便是为找当年的那个男婴不是吗?”

萧醒的手指屈紧,指节泛白。

苏简又笑起来,“你不用回答,我已经知道了。”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们找到他,又想做什么?是要斩草除根?还是请他回去做你们的少族长?”

“你想要问的,我已经回答完了。”过了片刻,萧醒答道。

“是啊,你回答完了。”

苏简的笑容冷意森然。忽然间,半空一道刃光如闪电,顷刻从萧醒的胸口穿堂而过。萧醒一口鲜血喷出,闷哼倒地,直到死,他还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简。

清冷的梅园,霎时便弥漫着血腥之气。

穆情注视着地上新添的尸体,眸子里像有什么一闪而过。

这时,苏简淡淡吩咐:“来人,把这尸体拖去喂狗。”

他神色冷冽狠绝,周围的人被他骇住,半晌不敢上前。

苏简看着死不瞑目的萧醒,片刻又一笑:“萧均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给你一刀痛快,也算便宜你了。”

说罢这话,他袖袍一挥,抬步便走。

走到梅园外,廊桥上,苏简忽然顿住脚步:“你跟着我作甚?”

穆情道:“好歹穆情远道而来,又帮了苏公子一个忙,这便是公子的待客之道?”

苏简回过身来。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今天也看到了,还望穆三小姐自重。”

穆情垂眸,摇了摇头:“没关系。”

苏简沉了口气,决定不再多言,转身又走了几步,忽听穆情说道:“我听说,苏公子把品茶会的时间改在了二月初春,那么地点是在暮雪宫吗?”

“你——”苏简猛然回身。

穆情笑道:“蜀地暮雪宫,难道不是苏公子暗地里重建的?”

第26章

  多年以前,江湖并非是一庄独大的局面。蜀地暮雪宫与江南流云庄各辖一方,势均力敌。流云庄以“天一剑法”闻名;而暮雪宫的武功,便是人人听之骇然的“暮雪七式”。

六十年前,暮雪宫覆灭时,于桓之是其最后一任少宫主。

饶是桓公子武功惊天下,他心之所向却是淡泊恬静的生活。故此,于桓之非但没有重建暮雪宫,反是携了南水桃花隐居在桃花坞,从此不问世事。

未曾想时光的流逝淘不尽暮雪宫的威望。辗转经年,暮雪宫终是重建了。

几瓣红梅飘落,廊桥下流水潺湲。

苏简将目光投向云端,笑了一下:“不错,暮雪宫的确是我重建的。”

“苏公子这么做的原因,穆情大约可以猜到。”

早十几年前,江湖上传出暮雪宫重建的消息时,流云庄便派人打探过。当时闹着要重建的,不过是几个江湖宵小,不提也罢。结果此事闹了一阵后,却没了动静——原来是被青衫宫的苏简接手了。

“其一,苏公子想对付岭南萧族,需要扩大自己的势力,重建暮雪宫,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其二,就跟来年的品茶会有关了…”

的确如此。历来的品茶会,青衫宫邀请的都是南武林的门派。这一年,苏简想要利用品茶会引来岭南萧族,除了要有江展羿这个饵,还需要一个邀请武林群雄的由头。如果将茶会的地点设在暮雪宫,那么凡事就顺理成章了。

苏简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光。

“说下去。”

“苏公子重建暮雪宫,难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如若品茶会当日,有流云庄的人在,想必武林同道都会领情。”

言下之意,她流云庄穆三小姐,便是最佳人选。

苏简微微蹙眉。

穆情是怎样一个人呢?她骨子里那份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执着,与自己倒是如出一辙。可她眉宇间始终心神如一的淡泊,却是苏简毕生可望而不可及的。

其实,令苏简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还有很多,譬如江展羿的豁达潇洒,又譬如唐绯的知足常乐。

“你想怎么样?”苏简蓦地笑了,带着讥诮的语气问,“让我娶你么?”

既然自己已被此人看透,何不在她面前做真正的自己?

苏简走近几步,牵起穆情的手送至唇边轻轻一吻。

掌心里,柔若无骨的玉手竟是一颤。

苏简抬头,似笑非笑:“既然三小姐帮了苏某这么大一个忙,便是我即刻向流云庄提亲,苏某也义不容辞。”

穆情沉默地看着苏简,眸光里终于流露出惊讶。

还记得头一回相见,他一手风华剑伤了她之后,才惊觉自己认错了人。当时苏简满目紧张,扯开她的衣衫便为她止血,也不顾男女授受不亲。

苏简看着一贯淡然的穆情露出讶异之色,心中忽觉畅快,仿佛得胜了一般。

他甩开穆情的手,轻笑一声,转身便走。

“穆情不求苏公子娶我。”穆情道,“我只求…苏公子心里有我。”

苏简的脚步顿了一顿,本想说甚,却仍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翌日晨,江展羿忽然从榻上翻身坐起。

屋檐挂着水珠子,想来是昨夜落了雨。

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呢?江展羿不记得了。他撑着额头,回想起昨晚似是而非的一场梦,梦里春光旖旎多姿,还有狐狸仙明媚的笑,如水迷离的眸…

江展羿甩了甩头,也不知那梦境到底是真是假…

随意洗了把脸,江大庄主便出了门。这会儿辰时已过,太阳恹恹躲在云后。姚玄瞧见江展羿,笑着招呼了一声,又见他神色有异,不由问道:“庄主没歇息好?”

宿醉过后,疲惫是难免的。江展羿捏了捏眉心,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安和,昨夜是你送我回屋的?”

姚玄扑哧一笑:“不是我,是阿绯姑娘。”

江大庄主手里的动作忽然一顿,“狐狸仙?”

“庄主昨夜在西院树园喝醉了,阿绯姑娘瞧见你,便送你回来了。”

江展羿闻言,愣愣地垂下手。若一切如姚玄所说,那么昨夜的梦…难道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