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送云端探出个头,日晖倾洒,酣畅淋漓。而江展羿的脸色却白了几分,他喉结上下一动,好半天才憋出一个问题。

“安和,狐狸、狐狸仙呢?”

“泰婶说今日天气晴好,便把一些弟兄的褥子洗了晒,阿绯姑娘用过早膳,便去帮忙了。”

西院里满是皂角香。

唐绯正抱着一床褥子,吃力地往晾绳上达,瞧见江展羿,她连忙使唤:“猴子,快来帮我一下,你们这褥子沉死了。”

江展羿心中有鬼。闻此言,连忙跑过去,老老实实地接了唐阿绯的活。

唐绯乐得清闲,便弯起一双眼,在一旁看着。

泰婶不知上哪儿去了,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江展羿晒着被子,心里愈发惴惴。

过了半晌,他咳了一声问道:“狐狸仙,昨、昨晚我喝醉以后,没对你怎么样吧?”

“什么怎么样啊?”

江展羿转头看她一眼,又飞快地把目光移开。

“就是,咳咳,做一些出格的事…”

唐绯听了这话,便认真琢磨起来。要说出格的事吧,江猴子倒真是做了。可转而思及半年后,江展羿就要娶自己做媳妇儿了,夫妻之间亲昵一点,不也挺正常的么?

于是唐绯就模棱两可地答说:“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

“我是说——”

“庄主——”

江展羿见问了半晌都没问出头绪,刚想将话头挑明,西院口便有一人喊了他一声。

“庄主,胖三说有要事要跟你说,正急着找您呢!原来您在这儿啊。”

江展羿一愣:“要事?他在哪?”

“姚堂主让他等在南院了。”

江展羿看唐绯一眼,冲来人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刚要走,手却被唐绯拉住。指尖的余温令江展羿想起昨夜“梦里”之事。他脸上微红,回头问:“怎么了?”

声音都比平时轻柔三分。

“猴子,你昨天跟我说…让我等着你。”唐绯说话的时候,长睫盈盈闪动,“我怕你忘了,所以跟你提个醒。我虽愿意等你,可我只给你半年时间。因为、因为我今年已经十九了,再等下去,就成老姑娘了…”

犹如一股暖风拂过心间,吹散阴霾,所到之处,春暖花开。

江展羿先是愣怔,尔后笑得潇洒淋漓。

“好,就半年。”

胖三前阵子做成一笔生意,他方才收了银子,急着找江展羿邀功。江展羿见他急匆匆的找自己,结果是为这么一桩事,不由取笑了他两句。胖三不服,又找姚玄评理。三人有说有笑,转眼就到了薄暮时分。

胖三肚皮饿得紧,自个儿先奔去了膳房,余下屋里的江展羿和姚玄。

姚玄轻笑着摇头,拾起细箸挑了挑烛火。

“胖三这性子妙,永远把吃喝玩乐排在首位。”

另一旁,江展羿却若有所思地说:“安和,你明日随我下山一趟。”

“怎么?”

江展羿的目光落在左腿。

“我想明日就去找葛大夫。”

“庄主你,可想好了?”

“没必要再想了。”江展羿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绯色晚霞,“狐狸仙说她会等我半年。我算过了,截腿之后,刚好需要休整半年。到明年晚春,我差不多可以娶她。”

“截腿的事,阿绯姑娘知道吗?”

江展羿摇了摇头。

“提前让她知道,她也没什么法子,反是多一个人干着急。”说着,又回头淡淡一笑,“再说了,凡事需赶早。等过段时日,胖三和齐寿便回家过年了,那时你再随我下山,庄里若出了什么事,又由谁来操持?”

姚玄垂下头,搁在桌上的手渐渐捏紧:“有的时候我真不明白,上天何以偏偏为难好人呢…”

两天后,姚玄随江展羿到了常西城。

葛大夫一见江展羿,便晓得他的来意。

谢绝了其他病客,葛平将医针和小刀子放在案几上,“江公子,想通了?”

江展羿的目光很坚定,“想通了。”

葛平长叹一声,拾起一根医针。“那么老葛先为江公子放点死血。只是,江公子腿疾是毒药所致,故此截腿时老葛不能用麻药。骨肉剥离必定疼痛万分,还望江公子能忍过去。”说着,手中银针一动,便往江展羿的左腿扎去。

葛平本是用了十分力气,谁料那医针入腿,如入无人之境,全然不复往昔的艰难。

葛平心中一惊,连忙把医针拔出,一道血痕便顺着针孔流下。

“这…”江展羿见状,也不禁疑惑——从前葛大夫在他左腿施针,从不见血流出。

葛平眉头紧蹙,拿碗接了血,放在鼻尖嗅了一下,寒意森然…明明毒素未去。

“葛大夫,庄主他…”

葛平将碗搁在一边,没有理会姚玄。他径自从桌上取了一把小刀,沉了口气,“江公子,老葛要在你左腿膝骨以上开一刀,看看血色。”

江展羿一听这话,神情便僵住了。

这些天,他不是没有感觉。有的时候,整条左腿,或者整个半身都有过疼痛感。只不过…他从来没往深处想。

不出葛平所料,膝上的血色与小腿一般,都是寒意森然。

葛平颓然放下刀子,目色灰败。

“江公子的左腿…不截也罢…”

第27章

江公子的左腿…不截也罢…

这日天阴,街头寒意弥漫。饶是浓冬时节,常西城也喧嚣如常。市井的扰攘声像隔了老远传入江展羿的耳中,忽然就带了几分旧时光的味道。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为何?”

“毒素扩散到何处,老葛不敢妄下定论,但老葛相信,江公子不会没有感觉。”

“什么时候…会伤及心脉?”

“这…或者三月,或者,三天。生死由天,还望江公子能…”

“够了!”蓦然间,江展羿低吼了一声,像是受伤的兽发出呻吟,“别再说了。”

他埋下头,默默地放下裤管。姚玄在一旁看得清楚——江展羿的指尖在颤抖。

屋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江展羿忽又抬头唤道:“葛大夫,没救了是吗?”他的眸子漆黑,深邃清澈,里面写满了恳切与不甘心,“我是想问,有没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多活些日子,哪怕只一年,或是一月也好…”

姚玄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展羿。在他的印象中,庄主始终豁达而潇洒,几曾如此卑微?

可在生与死的面前,又有谁能傲人地抬起头颅,不带一丝胆怯呢?

江展羿想,自己终究是放不开的。不是因为要离开,而是因为舍不得。这世上有太多让他牵挂的人了,远在江南的爷爷,恩重如山的师傅,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还有那个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狐狸仙…

姚玄斟了一盏茶,沉默着递给江展羿。

茶已有些凉了,江展羿喝了一口,却觉茶水滚烫直入心肺。

他忽然站起身,提了长刀头也不回地便出了药铺子。

姚玄在药铺一直等到薄暮时分,江展羿仍没回来。葛平道:“姚公子不必担心,江公子性情坚韧,等他散了心,自会回云过山庄也说不定。”

姚玄摇头道:“我只是担心万一毒发…”说到一半,后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顿了顿,又点头,“那好,我先回庄看看,如若庄主来药铺,葛大夫不必多加劝慰,只要告诉他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和阿绯姑娘都等着他回来。”

“会的。”

姚玄连夜赶回云过山庄,却没有找到江展羿。此后一日,庄里的人问起庄主的行踪,姚玄便说他是下山办事去了。

直到第三天,唐门阿绯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向姚玄问起,姚玄仍说江展羿是办事未归。

唐绯道:“猴子不是说这些日子要少下山吗?他自己怎么能坏了规矩?”

姚玄笑道:“年关将近,庄内杂事繁多,庄主便亲自下山一并办了。”

“可是往常他下山之前,都会跟我打声招呼的。”唐绯道,心里有个念头揣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安和小哥,是不是猴子的腿疾又犯了?”

姚玄的笑容一僵,“阿绯姑娘想多了。”

几日之后,明苍山落雪。在蜀地,冬日雪极其罕见,更莫说是这等扯絮般的雪花粒子。

待到翌日雪停,青衫宫一夜之间银装素裹。

苏简立在一株松柏前,将叶稍尖儿的雪粒子装入一方小坛内存封。要泡一壶至好的“月色清”,需娶冬日雪水,初春竹芯,在谷雨当天沏好品茗。

坛里的雪粒子装了一半,便有小徒前来通报。

“少宫主,云过山庄的江庄主到访——”

江展羿等在青衫宫的偏堂。他身上有酒气,青胡茬没搭理,显得有些颓废。

“江少侠?”

江展羿站起身,“冒昧来此,打扰苏公子了。”

“怎是打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苏简笑起来,随即比了一个“请”姿。

悠闲阁外,梅香隐隐。阁中的长案上,摆着三坛杏花汾酒。

苏简与江展羿距席而坐。

“上回跟江少侠喝酒,还是江南晚春时,苏某记得少侠喜喝汾酒,便着人拿了几坛来。”

江展羿沉默片刻,不客气地撬开一坛酒,猛灌一口。

苏简知他有心事,也不问询,而是另拎起一坛酒,陪他喝起来。

何必要问?倘若他人当你是朋友,他自会将心中所思所想告诉你。

三坛酒须臾便见底,苏简又命人拿了几坛来。也不知喝了多久,两人都微醺,江展羿这才慢慢开口:“前几天,我去常西城找葛大夫,想要截了这条左腿,葛大夫说,不截也罢…”

苏简心中一顿,不动声色地又喝一口酒,“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江展羿目色沉沉,“我在常西城晃了几日,不想回庄,又觉得没地方可去,便来了你这里。”

“还剩…”苏简拧紧眉头,觉得难以启齿,“多久…”

还剩多久时日?

江展羿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也许三月,也许三天。”

阁外一阵风,树梢的雪扑扑滑坠。

“那…江少侠如何打算?”

“先打点好云过山庄,到了明年春,如果我还活着,便去江南一趟探望爷爷和师傅。”

“江少侠是看得开的人。”

“爷爷曾经问我,如果治能活三天,我会怎么办。当时我答得轻巧,说还跟现在一样。可真正到了那一刻,我却没了主意。反倒是这些天想通了许多,难过也好,放不下也罢,该来的总挡不住。”

苏简垂眸望着酒坛里粼粼轻晃的酒水,“我却是高兴的,江少侠遇到这样的事,能第一时间告诉苏某。我这一辈子,还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

江展羿闻言,也笑起来。笑意潇洒如初。

数坛汾酒下肚,酒意上头。天将暮,江展羿便歇下了。而苏简却越喝越清醒。

中夜时分,天边一弯月牙子。入了十一月,夜间寒露深重。

苏简坐在廊前,思绪沉沉。背后忽然一暖,一件披风搭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问:“怎么不睡?”

穆情在他身边坐下:“今天我看见江公子了,他的腿疾可还好?”

苏简沉默不语。

“上回他跟你比武,在飞鹰阁昏晕过去,华商大夫是我请来的。爷爷去桃花坞之前曾交代过,如若见到一个背负青龙刀的人,一定要善待他。”

“穆盟主?江少侠的师傅果然是他。”

“华商大夫与我说,江公子如若不截了左腿,毒素迟早会扩散。江公子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吧?”

苏简望着天边月,沉吟良久,忽问道:“可还有的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