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熄了,屋内黑漆漆一片。苏简在床榻边,也不知坐了多久。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心中一直有个念头辗转反侧,今日终于下定决心。

也许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一个新的生命更令人幡然醒悟了。苏简想,过去既已成往事,如今有妻有子,便是往昔再惨烈,又夫复何求呢?

可他一想到那日穆情失望的神色,又不知该如何化去两人之间的嫌隙。

苏简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然而这个时候。穆情忽地伸手拉住他。黑暗中,他听见她轻而柔的声音:“苏简。”她一顿,“别走…”

苏简心中微沉,回过头去看她。

穆情的双眸如一弘湖水,盈盈有光。她像是想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说:“对不起,那日,我不该怨你。毕竟那样的事,换了谁也承受不起,甚至连我也…”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然后她移开目光,“我们日后,好好做夫妻。”

苏简没有深究穆情未说完的话,只是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忽然笑了。他俯□,凑到穆情耳边轻声道:“你可知道,在这样的夜晚,跟一个久旷之人说‘好好做夫妻’这种话的后果是什么吗?”

穆情微微一愣便反应过来,她没有阻止,反是抿唇不语。

于是苏简掀开被衾,叹息着便吻下去。

翌日晨,清光如水。唐绯老早便坐在流云庄的看棚里,一脸气鼓鼓地看着江展羿。而西面棚内的江大庄主,却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一旁的姚玄调侃道:“怎么一夜过去,阿绯姑娘还在生气?”

这话戳中江展羿的心思。他无奈地望了唐绯一眼,道:“本是不气了,可今早她来的时候,撞见了场子边上的赌局…”

姚玄“噗”一声笑起来:“这就难怪了。”

今日一早,有好事人在比武场边设了唐绯跟江展羿的赌局。唐门阿绯路过,想为自己押一注来打气。她兴致勃勃地问江大庄主讨了银子,刚要下注,却发现这赌局并非在赌她跟江展羿谁胜谁负,而是在赌江庄主到底会不会放水——他们压根就没觉得她能赢。

不过多时,比武便开始了。唐绯与江展羿对面而立,一个生气,一个尴尬。过了须臾,唐绯从袖囊里抽|出软剑,比了个出招的姿势。江展羿却不动作。于是唐绯就急了,跺脚问:“猴子,你怎么不拔刀啊?”

江展羿想了想说:“你先出招吧,你出了,我再接。”

唐绯瞪大眼:“哪有你这样的?你这不是放水么?”

此言出,山河台左右笑倒一片,台下立即有人起哄:“江大庄主可不是怕媳妇儿吧?比武台上无夫妻,庄主莫要忘了——”

江展羿一本正经地跟唐绯解释:“不是放水,我比武一向不会先拔刀。”

唐绯想想也是,便将软剑往前一送,腾身直逼。然她还未挨近,江少侠一个腾挪便臂铠了她。唐绯也灵巧,双足在空中急蹬,又折返回攻。江少侠横刀微挡,再闪身避过。

两人在台上你追我赶,虽未过招,但速度之快也足以令人叹为观止。蹊跷的是唐绯的快准狠遇上江展羿,却没了之前的犀利,如银蛇般的软剑像是丢了原先的生命力,片刻也沾不上江展羿的衣摆。

众人只道云过山庄的江展羿刀法惊世骇俗,未想他的身法,亦能胜过速度快到极致的唐绯。

而唐门阿绯不知,江展羿早在心中打定主意,势必要在这一场比武中,将她拦下。武林大会的比武看似好玩,但前路凶险难料,他怎能不管不顾,任由狐狸仙犯险?

只是如何将唐绯打败,这是一个难题。出快招直接灭了她,唐阿绯虽不至于怪责,起码会低迷月余。出巧招直接骗过她,那两人之后的日子,恐怕就艰难了。江展羿左思右想,终于得出一个称不上好的法子。因在体力上,自己是狐狸仙的几倍,江大庄主决定先以缓兵之计拖住狐狸仙,用轻功耗光她的气力,然后再出一个寻常招式,以内力将她逼下山河台即可。于是乎,便有了两人在山河台上的你追我赶。

狐狸仙腾挪了半晌,亦觉察到不对劲。她在原地顿住,气喘吁吁地问江展羿:“猴子,你怎么光顾着避让,不接我的招呢?”

这个问题,江庄主自是不肯老实回答,随便寻了个幌子就说:“我没摸清你的底细,不敢贸然出招。”

唐绯听了这话,以为自己的实力与江展羿差不离,高兴地道:“那我把自个儿的底细告诉你!”

江展羿嘴角一抽,摇头道:“不必,该出招的时候,我自然会出。”

唐绯想了想,又困惑不解:“不对啊,猴子,你怎么不累呢?”

“…”

“你不是说,神杀诀是最厉害的心法,我把神杀诀练到了第五重,怎么会比你还累呢?”

“…我练的也是神杀诀。”

唐绯不比江展羿。她当初修习神杀诀,只是为了试毒。江展羿在桃花坞的那几年,因着要自救,潜心习武,非但将神杀诀练到第九重,为了疏通气血,亦将暮雪七式练到第四式。穆衍风曾教过他,要习得天下最好的武功,有两个法子:一是找到最好的武功谱,将其修炼到极致;二便是将天下的好武艺融汇贯通,化为自身特有的招式,心神合一,臻于化境。若要举例,暮雪七式当为前者;而江展羿的惊春一刀,便是后者。

江展羿见唐绯沉默,知道她被自己败了兴致,忍不住心软道:“不然你拿软剑直接攻我面门,我接你几招便是。”

这个时候,唐绯抬起头来,惊讶道:“猴子,你是在故意拖着我么?”

江展羿眼皮一跳。他想的取胜法子之所以称不上好,就是因为用到半途,便会被唐阿绯猜出来。

唐绯继续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身法,内力,通通比不过你,所以你想把我拖得没力气了,然后将我逼下台去?”

“…”

“你怎么能这样呢?!”唐绯惊道,“你这不是瞧不起人么?!”

“…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说,倒底是我的武功好,还是你的武功好?”

“…”

“你快说呀!”

“…你的好。”

“既然我的武功好,那你怎么不愿意跟我比试呢?”唐绯困惑不解,又垂下头去低声嘟囔,“我知道,其实你是在安慰我,你肯定瞧不起我的功夫…”

江展羿抽了抽嘴角,只好投降:“那你若真想比,我好生跟你打一会儿。”

“好好打什么呀?”唐绯又惊道,“反正我又赢不了!”

说罢这话,她忽然转身跳下山河台。回过头,狠狠瞪了江展羿一眼,嘴里蹦出五个字:“我、不、比、了!哼!”

望着唐绯远去的身影,众人一时也未回过神来。不明白为何好好的一场比武,怎得就变成了唐阿绯一个人的口水战,更不明白何以她口水战已占了绝对上风,忽然却弃权认输了。

不知过了多久,山河台下,忽然有人笑了一声。紧接着,此起彼伏的笑声接连响起。而江展羿,便在这满堂笑声中,不战而胜。

唐绯与江展羿的比武,本是这年武林英雄会中一场并非紧要惊险的比试。然而在很多年后,这则轶事依然在江湖广为流传。老一辈总爱以此事训导后辈,说这世上万物都有因果轮回,都是相生相克,譬如当年武功天下第一的江大侠,为人达观有担当,受得起万人敬仰,却唯独拿一个人没办法——他家媳妇儿,唐阿绯。

然而,前二十甲的比武,并非每一场都如唐绯跟江展羿这般轻松逗笑,更多的比试是残酷的。高手间的较量,往往一招一式之间便会折人性命。武林英雄会的进度出乎意料得快,到了第十日,已然决出了前六甲。而昔日的前二十甲,武功被废的有五人,身亡的亦有两人。

前六甲分别是暮雪宫于梓沉,青衫宫苏简,流云庄穆惟,东崛门仲千乔,黄浦堂杨况,以及云过山庄江展羿。这其中,苏简和仲千乔的招式尤其狠辣,身亡的那两人,便是折于他二人之手。

按照规矩,前六甲决胜之前,会有两日的休整时间。决胜开始后,六人会被分为两组,三人一组决出一人参加最后的比试。间或有不服者,可以酌情挑战。三人的分组中,华商,苏简,杨况为一组,其余三人为另一组。

这一日秋高天阔,天光异常敞亮,但苏净从外间归来,却是一脸沉郁之色。

苏简放下手旁的书卷,慢声问:“查出来了?”

苏净摇头:“属下无能,东崛门的人嘴巴太紧,仲千乔和赵逊的阴谋,属下实在不得而知。”

“不关你的事。”苏简道,“他们想要做大事,自然不可能将计划透露给不相干的人。”

“属下已让小山潜入东崛门,若有风吹草动,他会立刻告知。”

“如此…”苏简默了一阵,“明日比试,先静观其变。”

然而,苏净听苏简言罢,仍是立在原地,他的脸色很难看,仿佛有甚难以启齿的事。

苏简何其精明,观其色,便能猜其意。

“若还查到什么,一并说了。”

苏净皱着眉,又忍了一会儿才说:“这桩事是小山打听到的,他起初与我说时,属下亦不敢相信,因为…”苏净抬头,看了苏简一眼,“这件事,与夫人有关。”

“情儿?”

“小山在东崛门,识得一个昔日萧家的人。那萧家人说,说…”

苏简直起身,目光忽然便得凛冽:“说。”

“那萧家人说,两年多前,曾有一个武艺卓绝的姑娘,杀了不少萧家的人。他虽不记得那姑娘是谁,却记得她的容色倾城,使的兵器,是长剑。”

“杀了,萧家人?”苏简难以置信,“情儿怎会做这等…”

话头到此,忽然顿住。是了,旁人不理解,他苏简还不理解么。谁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惨死在眼前,更何况,还是在这弱肉强食,凶险至极的江湖。

“小山如何确定是情儿做的?”苏简不动声色地问。

苏净道:“因那萧家人说,那姑娘一身白衣,身上有,冷梅异香。”说到这里,他一顿,“宫主,夫人会不会是因当年小姐去世,所以…”

“恐怕是。”苏简站起身,略一思索,又道:“此事你万不可对情儿提及,她如今有孕在身,受不得…”

可是,苏简的话头说到一半,便忽然掐住。他抬目望去,只见院子尽头,赫然站着面色煞白的穆情。

第52章

三年过去,穆情的变化,苏简不是没有觉察。

从前的她静如止水,可到了今天,这一泓止水下,已然起了波澜。

苏简一直以为,穆情的改变,是因三年前自己对她的伤害造成的,却不知那个夭折的女儿,竟让她连理智也失了。

穆情立在院子头,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她双目惘然无措,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苏净见状,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苏简望着穆情,忽听她开始喃喃解释:“那时我,连她的名字都起好了,真地没想到…”

“傻姑娘。”苏简摇摇头,像是不想让她再说。往事已成烟,追忆只会让人苦痛,他走过去,将穆情收入怀中,“傻姑娘,别想了。”

可记忆却如潮水涌来,挡也挡不住。穆情闭上眼:“其实是我不该…那时,萧世山来向我打探小叔的死因,我们起了争执,但他那一掌是误伤,发现我有身孕后,还帮我去请了大夫…可还是迟了,胎气受创,阿梅先天心力衰竭,没活几天就去世了,我当时太伤心,所以,所以就…”

“阿梅?”苏简一顿,静静问,“我们的女儿,叫苏梅?”

但穆情没有回答。她的声音极轻,带着苦意和自嘲:“苏简,斩水堂一夜灭门,我不该怨你,其实连我自己,也看不开这样的劫…”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苏简忽然道,“情儿,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等我做到武林盟主,就把青衫宫交给苏净。我陪你留在江南,从此我们,只往前看,嗯?”

这一次,为彼此都下定决心,抛开过去,只往前路。

“苏简,我…”

“答应我。”

“我答应你。”

翌日的比武,第一场便是由苏简对决华商。自从华商的身份曝光后,他与苏简的比试一直备受期待,因江湖百年来,从未出现过以暮雪七式对决暮雪七式的比试。

此刻的山河台上,苏简一身青衫,手持长剑,华商白衣胜雪,身无利器。

空气像是停滞一般,周遭人都屏住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须臾间,风声隐动,白影青衫疏忽一晃,转瞬不见。下一刻,决胜台的上空,刃气盘绕若飞雪,碰撞之声犹如清音,凛冽且悦耳。

这是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凝水为刃。

苏简与华商一上台,使的便是必杀招。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两人不分伯仲的拼杀数十招。华商以掌力推回一式,正要再聚刃气,忽然觉得不对劲——方才推回的刃气,竟然不受控制地飞向决胜台的边缘。

“铛”的一声,决胜台的铁栅忽然断裂。

华商很是狐疑。按理说,一个人若练就暮雪全式,定能游刃有余地控制刃气的走向。当年的桓公子,便能在一方极小的后院习武,而不伤及片花寸草。何故方才自己竟险些误伤看棚中的人群?

而方才的那一式,是挡回苏简送来的刃气,若不是自己出招的问题,那么…

华商蓦然抬头,目光直逼苏简。

如雪的飞刃间,苏简的脸色白得吓人。他微微喘气,指尖的黑晕明显是内息紊乱,走火入魔的征兆。

是了。华商恍然大悟。难怪苏简每场比武都速战速决,以他如今的内息,撑太久只会让刃气失控,伤及台下无辜。

这个时候,面西的看棚内,江展羿缓缓站起身来。华苏二人身法虽快,但他还是看得清。看得清方才一袭飞刃已不受控制,更看得清苏简已无法把持自身的内息。

江展羿皱起眉,走入入魔的后果,是遭武功本身反噬,倘若被天下之最的武功暮雪七式反噬的话…

决胜台上,华商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忽然矮身避过苏简一招,不回攻不反击,而是直接扣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你确定还要比下去?”

苏简喘气笑道:“怕了?”

“你应该知道比下去的后果。”

“可惜,我有理由非比不可。”苏简左腕往下一压,右手持剑横扫,转瞬便将华商格挡开来。

华商扬臂退开数步。他本不算善类,苏简既然冥顽不灵,他便不再多言。刚要再起招,忽见决胜台下,江展羿冲自己摇了摇头,横手于身前一切,竟是无论如何要将苏简拦下的意思。

华商在江湖少有敬佩之人,但江展羿算是一个。他见状,心知要与苏简硬碰硬,决计阻拦不了他。为今之计,只有用旁门歪道了。

想到这里,华商心生一计,他忽然快步逼近苏的身边,轻描淡写地说:“苏简,你们的女儿,其实没有死。”

不出所料,苏简闻言,动作猛然僵住。

高手的对决中,胜负往往便取决于这样的一瞬间。华商趁此时机,并手为刀在苏简后脖子一扬,径自劈晕了他。

近乎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为何一场盛况空前的比试,竟然结束得如此啼笑皆非。

姚玄不明就里地问:“庄主,苏宫主他怎会…”

是了,一个武功绝顶的人,怎会受他人一个手刀便昏晕过去?归根究底,是因走火入魔,内息已乱吧…

江展羿摇摇头,腾身跃上决胜台。刚要扶起苏简,不经意却被他抓住手腕。

苏简的声音极哑极低:“别再比下去,小心…小心赵逊和仲千乔,他们针对的,是你…”

江展羿沉默半晌,道:“你放心。”便径自点了苏简的昏睡穴。

华商替苏简把了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