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唐悦的表情就变了,重新恢复了那样毫无情感。

像是隔夜的馒头,让人胃里不舒服。

但苏梦枕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所以他保持着一种可以称得上愉快的笑容,友善地道:“晨安。”

唐悦当然不会对他问好,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打断了她的冥想的缘故。

“碰见你,我就安不起来。”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就要离开。

苏梦枕决定说点什么,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你没有去参加葬礼?”

“这关你什么事?”唐悦没有回答,反问道。

苏梦枕嘴角的笑容很甜蜜,他瞄了唐悦一眼,道:“我以为唐家堡的人都会在那里。”

“唐家堡的人都会在那里?”唐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心头冒火,因为她已明白了苏梦枕的意思。

他根本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参加唐家人的聚会,不论那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她都没有参与的权利。

“我去不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苏梦枕看着她脸上因为生气而有了些红晕,笑起来,“恼羞成怒不是一个淑女应该有的表现。”

“我不是名门淑女,更不需要照你的标准去做。”唐悦漠然道。

“你如果不露出唐漠的招牌表情,会更可爱些。”苏梦枕走到唐悦刚才坐着的地方坐下,单手撑在盘起的右腿上,神情很悠然。

“我大哥纵然不爱笑,也比某些狼心狗肺的人要好很多。”唐悦并没有立刻走开,她执拗地要把苏梦枕的气焰打下去。

苏梦枕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在某种意义上,他和商容很相似。只不过商容是因为修习佛经,心平气和。而他却是城府极深,很难为外在的事物所打动。

他看了一眼唐悦,很快说道:“我以为你们感情并不是很好。”

唐悦冷笑,“很多事情,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这倒也是,唐漠这种人,就算在意别人,也会作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做他的亲人,可不是容易的事。”

唐悦双眼直盯着他,道:“我大哥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请你不要随便批评他。”

苏梦枕并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望向远方不知名处,过了很久,才开口:“那你娘呢,她又对你好不好?”

唐悦皱起眉头,她不明白苏梦枕什么时候竟然关心起她的生活,关心起她的家人来了。而她竟然也没有离开,还站在这里听他鬼扯,简直是荒谬绝伦。

但是她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这世上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决绝地对待苏梦枕。有的人身上就是有一种不容别人拒绝的魅力,不管是喜欢他的人,还是讨厌他的人,都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她转开目光,“我娘当然对我很好。”

苏梦枕笑起来,轻声道:“撒谎。”

“我没有撒谎。”唐悦冷冷道,她的确是在撒谎,但她却并不为此脸红,只因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坦诚自己并不得温雅如的欢心,可是在如此让人讨厌的敌人面前,她不愿意示弱。

“江湖上人人皆知,温雅如有个私生女。” 苏梦枕慢条斯理地道,“而她对这个私生女,有多么讨厌,同样是人尽皆知。”

唐悦的脸色更苍白了,连那一丝因愤怒而升起的红晕也在迅速地消退,她僵立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该立刻走开好,还是上去给这个刺痛她心底最深处的男人一记耳光。

“江南温家是豪门巨富,竟然任由自家的千金小姐跟一个马夫私奔,你不觉得十分奇怪?以你对你娘的了解,她可能会看上一个下等的男人吗?” 苏梦枕突然问。

唐悦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大脑里嗡地一阵,她只听到下等人这三个字,已是难以忍受,竟忽略了苏梦枕话中的真意。

她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如果你再侮辱我爹,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试过,可惜你失败了。”苏梦枕微笑着提醒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就算你杀了我,也不能改变你娘讨厌你的事实,更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你是个私生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而你却不敢承认?”苏梦枕恶毒地道。

他很少对一个女孩子这样刻薄,不,是从来没有过。只不过,比起看见她露出那么可爱的笑容,他情愿激怒她,看她打破表面的冰霜,露出正常人的表情。

“是,我是私生女,全天下人都知道,那又怎么样?我就算不承认,那也全部都是事实,你满意了吗,是不是想听我这么说!”唐悦突然大声地道,声音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

她是说给苏梦枕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这一点,在场的苏梦枕再清楚不过,他终于看见唐悦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一个人若是不承认自己的出身,就不可能战胜自己内心的魔障。”苏梦枕淡淡道,“你既然可以大声说出来,为何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我已经接受了。”

“不,你没有接受,你在试图改变它。”

“我是试图改变,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希望别人不讨厌我,我有什么错?”

苏梦枕以为下一刻,眼泪就会从唐悦的眼眶里落下来,但是没有,她站得笔直,仿佛打不倒的战士。

可是她的肩膀却在颤抖,颤抖得很厉害。

“你害怕别人的耻笑,害怕面对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你以此为人生的耻辱。不光你娘看不起你,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个马夫而感到自卑?唐悦,你真正最害怕的,是与众不同。”

唐悦只觉得眼前一片黯淡,连苏梦枕那张可恶的脸都看不清,她的内心在呼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的爹,从来没有,没有…

然而仿佛又有一个恶意的声音在撕扯她,真的没有吗,难道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是一个私生女,如果她是唐悯的亲生女儿,如果她是唐漠的亲妹妹…

这难道不是一种对死去的爹的侮辱?她连自己的真实出身都害怕别人知道,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可怕的背叛?

她突然哑巴了,声音消失在喉咙里。

“私生女就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你害怕这种不同。”

“因为你的父母做了出格的事情,这个彬彬有礼的世界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你就要承受一切不公平的待遇。”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妥协,为什么要默认,你可以与众不同,可以是私生女,可以没爹没娘,哪怕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又如何!这和别人没有关系,凭什么要接受他们的批评和指责?你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不用求他们认同你!你可以向世上所有人挑战,该感到羞耻的是他们!”

“唐悦,你应当向你自己祝贺,你是与众不同的。”

苏梦枕慢慢靠近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你在害怕的时候,选择的不该是逃跑,而是战斗。”

唐悦迷惑地看着这个靠近自己的男人,一时之间很难分辨出对方话语中的意图,她喃喃重复着,“战斗?”

“是,向所有人挑战!”

苏梦枕的手,几乎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唐悦!”突然,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迷梦。

唐悦如梦惊醒,一头冷汗。

苏梦枕微笑着对唐漠点点头,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你差点被他迷惑——想不到他对西域的秘术也有研究。” 唐漠冷冷地望着苏梦枕离开的背影,却又警告唐悦,“下次不要单独跟他在一起。”

唐漠回头,见唐悦一脸迷惑的模样,于是淡淡地说道:“别去相信那些鬼扯。”

然后,他顿了顿,又说:“不必多想,三天后启程。”

启程,去试剑大会。

试剑大会

九月初九,

少林、武当、峨眉、华山、普陀,崆峒等十六大门派的人均已到齐,江湖上有名的武林世家、大帮派也来了许多,即便是一些不入流的小门派也纷纷赶来凑个热闹,是以一时之间,将平日里空荡荡的赤霞山变的很是热闹。

各门各派的人,都在山顶上搭起了棚子,以至于连山边的陡崖处,人都挤得密密麻麻,看起来十分危险。

唐悦跟在唐漠身后,已经到了半山腰,她向下看去,只觉得从山脚到目前的位置,都是人头攒动,不免觉得很是有趣。

她本来以为,试剑大会只是一般的比武场,可今天看来,这简直是武林之中的一场盛会。不论是正道还是魔教,都有不少人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可见这场大会的重要。

唐悦不知道的是,其实很多年前,是没有试剑大会的。

因为那时候,武林中有最强者。

只是那最强者,并非一向人才济济,煊赫百年的少林,武当,也并非如今称霸北方的唐家堡,不是哪个江湖中享有盛誉的武林世家,与那十六大门派也全无关系,它是一个神秘的教派。

拜月教。

拜月教在短短的十年之间兴起,很快横扫江湖,威震武林,一时风头无两。因为这个教派神秘而可怕,敢于向其挑战者,轻则自己身亡,重则毁家灭族,江湖中人莫不对其怕到了极致,所以称他们作魔教。

传说中,拜月教主苏玉楼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男人。他智计无双,惊采绝艳,有极强的实力。从他出现在江湖的第一天,就找遍了天下的成名高手决斗,这些高手之中,有少林掌门天正大师,武当太乙真人,崆峒派前任掌门燕有天,还有来自于其他门派和四大世家的无数成名高手,但这些人,除了天正大师和太乙真人外,没有一个人活着,而仅存的两人,也从此闭关不出。正因如此,他成就了拜月教的赫赫盛名,同时也与十六大门派、四大世家结下了刻骨的仇怨。

正道人士莫不欲杀之而后快,却对日益嚣张的拜月教毫无办法。

出乎意料的是,苏玉楼死了,在众人都以为他将成为江湖中最为可怕的魔头的时候,他神秘地死了。

武林正道欢欣鼓舞之时,并未忘记结集江湖中的正道力量,意图一举攻破拜月教,彻底打垮魔教势力。然而他们失算了,苏玉楼死了,拜月教却没有垮。只因当时的副教主轩辕朗日在最短的时间内,接替了教主之位,掌控大局。是以那一次正道的群起而攻之,不但没有将拜月教一举打垮,反而元气大伤。之后双方又经历了几次小规模的战役,终究互相都讨不到什么便宜,于是一时偃旗息鼓,江湖纷争平息了两年。

可惜好景不长,仇恨绝非那么轻易就可化解,正道恢复元气后,又再次大规模攻上拜月教,这一次,血流成河,双方都损失惨重,却仍旧不能将对方彻底铲除。杀红了眼睛的两批人,在少林天正大师的斡旋下,终于决定每五年举行一次试剑大会,规定只论输赢,不论生死,在试剑大会上既可以报前辈亲人的仇怨,又可以彼此试探对方的实力。

然而,接连两次的试剑大会,双方都势均力敌,所以江湖上一时之间倒也风平浪静,维持了一段日子的和平。魔教以一教之力,竟然能将十六大门派等各大正道势力压制下去,实力确实让人心惊胆战。正因如此,这次的试剑大会,比前两次来的人多了一倍不止,大家都密切关注着正道魔教彼此实力的消长,因为这关系到将来武林之中是否又会掀起一场恶战。

唐悦却不知道这些,她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大会,还不知道,这里即将开始的每一次场比试,都是生死搏斗。

那些亲人前辈死于苏玉楼之手的人,要找拜月教报仇。

那些在大战中牺牲了朋友同道的人,也要找拜月教拼命。

那些对拜月教心存厌恶的正道人士,当然更要置拜月中人于死地。

每年的比试,都有很多人走着上来,躺着下山。说起来很轻松,但这样的殊死搏斗,实在不适合女孩子观看。

可奇怪的是,这里并不止唐悦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还很多。

原因很简单,试剑大会上,有来自各方的英雄少年、豪杰游侠,这对美丽的少女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况且来这里,还可以看到一向神秘的拜月教人,虽然他们是公认的很危险,但谁都知道,拜月教越危险,魅力也越大,尤其对于涉世不深的年轻女孩子来说,冒险简直是一件伟大的事。

再说能来到这里的,大多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他们的女眷,自然是被严密保护的,拜月教人也不会无聊到攻击一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所以当唐悦看到西边一个棚子里的欧阳明珠的时候,并不很惊讶。

“这次大会,爹的意思,你可以不用上场,在一边看着就可以。”唐漠低声道。

唐悦愣了愣,这个意思,只是让她来做后备?

她并不知道,唐堡主心中也有自己的主意,唐悦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是女孩子最美丽的年纪,温雅如对她的婚事并不关心,他想要在这次的大会上,替她找到一个出色的夫婿。

当然,必须是出身名门的正道年轻人,唐悯心想。

即便唐悦并不是他亲生的女儿,但武林中谁都知道,现在唐悦是管他叫一声父亲的,既然如此,她理所应当有一个人人艳羡的好夫婿。

唐堡主正在沉思,西面棚子里突然有人大声道:“唐堡主,好久不见!”

唐悦抬起头,看到欧阳夫妇走过来,身边跟着一身碧绿的欧阳明珠。

唐悯微笑点头,“欧阳世侄女也来了。”

欧阳明珠却站在父亲身后,皱着眉打量唐悦。

五年过去,欧阳明珠已是武林中小有名气的美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在她的印象里,唐悦不过是个又瘦又小,丑兮兮的小姑娘,却想不到短短五年,她竟然变成如今的模样。

欧阳明珠凝视着她,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极复杂的感情,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血缘这种东西,真是骗不了人。

温雅如的女儿,终究不该是个相貌平庸的女孩子,她早该想到这一点。

只要是个心脏会跳动的人,被唐悦那一双如夜星般的眼睛扫过,都会不免心中荡漾。所以欧阳明珠已看见,平日里对她殷勤备至的几个世兄,今天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这对女孩子来说,是很大的刺激,很大的侮辱。

但欧阳明珠忍住了。

她忍住,不是因为她的脾气变好了,也不是因为唐悦的缘故,她是为了正站在唐堡主身边的那个冷冰冰、却相貌堂堂的年轻人。

唐漠。

为了唐漠,她不但不能发作,还要上前亲热地揽住唐悦的胳膊,就像五年前一般。

只是她落空了,希望落空了,手也落空了。唐悦轻轻挣开了她的手臂,后退了一步,神色冷淡地看着她。

“很抱歉,小悦赶了几天路,身上沾了尘土,不要弄脏欧阳小姐的衣裳。”唐漠站在一边,唇角竟似在微笑,说的话却没什么人情味。

欧阳明珠的脸红了,被气红的。

她一跺脚,走回正在和唐堡主寒暄的欧阳夫妇身边,大眼睛还恨恨地盯着唐悦。

“唐堡主,这次魔教的十二堂堂主来了大半,您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欧阳啸天低声道。

李虹在一边附和着点头,“我刚才上山时,看见魔教中人比往年多了许多,而且行踪鬼祟,不知在暗地里搞什么鬼。”

崆峒掌门燕不若也走过来,站在三人的身边,道:“我也发现有些异状,只是没有证据,不能张扬。”

唐悯心中一震,不由向最南边也是最远处看去,那里是魔教的聚集地,“确定?”

另外三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唐悯沉吟片刻,叹息道:“我们既然来了,只好静观其变,小心行事。”

魔教在正教主之下,还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副教主,四位魔教长老,十二位堂主,以及各堂下属无数。此次试剑大会,魔教来了八位堂主,其余的四长老和四堂主镇守总教,并未出现。

唐悦远远看见,拜月教那边的棚子里,坐的都是年轻人,跟正道这边截然不同。正道的棚子里,坐在主位的一定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而魔教那边,往往是年轻的男子。她不免觉得奇怪,低声向唐家大哥咬耳朵道:“大哥,为什么那边都是年轻人?”

唐家大哥点头道:“魔教与我们习俗不同。他们残忍好杀,从不按资排辈,只认实力说话。教众之中任何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实力,都可以向堂主挑战,生死不论,胜利者就可以取而代之。所以在教中担任重要位置的十二位堂主,都是年轻人,但这些人无一不是亡命之徒,凶残之极,你切莫小看了他们。”

唐悦突然看到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魔教棚子里,站起一个儒雅的年轻男子,似乎朝这边微笑了一下,她的脑海里顿时冒出唐家大哥提醒她的,“亡命之徒”四个大字,立刻转过头去,装作没有看到。

唐家大哥不过说他们是亡命之徒,就算他说那棚子里坐的全是狐狸精,唐悦也会照信不误的。

正道中人个个正襟危坐,那些人却完全不同,一个个都似来参加秋游,笑笑闹闹,十分开心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来拼命的。

“温静风请拜月教睦月堂堂主沈初空。”

唐悦正发呆,突然听见东面最大的一个棚子里,一个锦衣男子高声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比武已经开始了。

试剑大会的比武,由一方向另一方提出挑战,直到有一方倒下或者被杀死,这一场比试才算结束。

比试一共三天,在这三天中,正道高手可向任一魔教中人挑战,反之亦然。而被挑战者除非主动认输,否则必须迎战。

“那是你舅舅的长子。”唐堡主微微闭目,低声道。

唐悦一惊,向那出声挑战的年轻人看去。仔细一看,他眉目之间的确有几分像温雅如,很是秀气,只是现在他一脸阴沉,正提剑站在场中。

那个人,从血缘上来看,是她舅舅的长子,只可惜,从温家出来的人,没有一个向唐家堡的棚子看一眼,可见,对方并不想认她这个亲属。

想来也是,温家是百年世家,家风严谨,怎么会容忍一个跟人私奔的女儿的存在,更加不会接受唐悦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