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见过,自那之后,他便对她心心念念,再也无法忘怀。

只是如今,这话他不能贸然出口,只怕唐突佳人。

唐悦惊讶道:“你是——”

她本不该忘记赫连明玉,若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轻易将这样一个人抛诸脑后。

赫连明玉原本也这般认为,他一贯有自信,再没有旁人比他更该有自信的资格。

世上如他这般相貌英俊的美男子本就不太多,更何况,他还出身赫连皇室,地位尊崇,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自信,有什么理由不骄傲?

然而这一切到唐悦这里,便如撞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烟消云散。

赫连明玉自己都十分奇怪,这么轻易就被人忘记,居然还不感到生气。

岂止是不生气,他简直是带了一点忐忑地提醒道:“赫连明玉。”

唐悦怔了怔,终于想起自己的确在三月之前见过这位贵公子,不但见过,还是颇有戏剧性的巧合。

“你怎么会在这里?”唐悦疑惑道。

赫连明玉脱口说道:“我在等你。”

“等我?”唐悦神色一变,道:“你后悔当初放我走了?”

赫连明玉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不出半句话来。

唐悦略顿了片刻才道:“不过,现在来抓我,却也不晚。”

“不,唐姑娘你误会了。”赫连明玉神情中的痴恋,换成别人定然不会错过,偏偏唐悦视若无睹,毫无感觉。

他道:“我只是…盼望着能够与你再相遇,成为…成为朋友。”

这世上会有小偷和失主做朋友的吗?唐悦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她却不懂得,感情之事最为微妙,前一刻还在对立,下一刻就变成爱人的例子比比皆是,更何况只是一场心甘情愿的馈赠。

一见钟情最大的坏处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甚至可能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与此同时,也有个绝妙的好处,即便不考虑其他附加条件,爱情也会不由自主地发生。

赫连明玉没有抱怨唐悦忘记自己,更不希望她因此感到愧疚,便道:“你来羊城,我心里很欢喜,不知道…可否多留些日子,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唐悦脸上本还有微微的笑容,可他说出这句话以后,那笑容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隐忍的痛苦。

赫连明玉没来由的,想到一个人。

当时在归云楼碰到唐悦的那一瞬间,他欣喜若狂,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年轻俊朗,风度翩翩的青年。

赫连明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轻声道:“如果你有别的朋友,可以——”

唐悦打断他的话,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他走了。”

赫连明玉瞧见她的神情,只觉得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心神微乱,语声有异道:“他?你…说的是…”

唐悦并未察出其中变化,却自语道:“也许此生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她并没有说完,便已低下头去,似是不愿意再说下去。

她的神情虽然还是那么平静,但别人瞧见,却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她的眼泪便会毫无预兆地流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赫连明玉什么都明白了。

他突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苦,还未来得及表白,他却发现心上人早已有了旁人。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仿佛与别的女子不同,到底是何处不同,他却也无法详细说清楚。

只是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孤寂之感,会让他怦然心动。

即便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甚至不曾正眼看过他,他却还是将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从此之后,他便上了心。

若是当初真的留住唐悦,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这种迷恋便会消散。再美丽的女子,只要轻易得到,便不会再有多珍贵。

偏偏唐悦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别,对他毫无留恋。于是赫连明玉便开始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状若痴狂。

迷恋不过是一时半刻,终究会清醒。但若不小心让这迷恋的滋味变成苦恋,就一发不可收拾,任你是钢筋铁骨,也毫无招架之力。

纵然他身份显赫,富有四海,又怎敌得过心中这种像是藤蔓一般悄无声息疯狂生长的思慕和渴望?

一次两次三次,他总会不由自主走到归云楼,希望能有重逢的机会。他甚至派出最精锐的部下,不惜一切代价四处去打探唐悦的消息。

茫茫人海,单单一个名字,又能找到些什么?更何况,她与他生活在一个天下,却不在一个世界。

曲管家一再提醒他,对方只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他初始每次都要发怒,只因他不愿去想这些,甚至不愿承认他们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但日子久了,他便也不再在意这些。身份也好,地位也好,环境也罢,这些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找到她,这些便不再是阻隔的借口。

在归云楼再次重逢,赫连明玉又惊又喜,却因为意外而错过。后来虽然也打听到他们落脚之处,却又因为她身边多了一位护花使者而不敢贸然行动。

他只是害怕,害怕唐悦真的已嫁作人妇,只因在旁人看来,他们的确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结果,他还是等到了机会。等到她孤身一人,被困在大雨之中的时候,他本以为这是接近她最好的时机,却不料,她非但不记得他,甚至还喜欢上了别人。

你知不知道,这三个月来,我每天都会去归云楼等你?

你又知道不知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有多么想念你,为你准备了多少惊喜?

这些话,他居然说不出口。

他如今最想知道的,是她怎么可以先喜欢上别人?他们又是如何认识的?

他甚至感到后悔,后悔当初应当不顾一切留下她,后悔不该错过最好的表白机会,最后悔的,是连情敌的模样,他都没有留意。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让唐悦这样的女孩子为他这么伤心,伤心到仿佛无法再克制的地步?他又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让唐悦对自己的一片痴心视若无睹?

人真正是世上最奇怪的动物,上一刻他还只想着如何让唐悦开心,这一刻,他却已被嫉妒折磨得难以忍受。

因爱而生的嫉妒,有千万双眼睛,能轻易捕捉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却没有一双清醒着,永远也捕捉不到对方的心情。

最可怕的是,连这种嫉妒的心情,都让赫连明玉甘之如饴。

他明明感到伤心,却用最轻快的语气说道:“不论如何,我还是等到了你。”

唐悦抬起头,不免怔了一怔,呐呐道:“可我们…还不能算是朋友。”

赫连明玉面上的神情,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异常温柔:“从现在开始就是了。”

唐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她已无法拒绝这样殷切的情意,不管这位小王爷是出于什么理由,至少对她并无一丝伤害的意图。

果然,赫连明玉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绝不会伤害你。”

唐悦除了点头,已想不到别的借口来拒绝。

赫连明玉笑了,纵然他明知唐悦虽与他在一辆马车□处,满心里却是想着别的男人,纵然他因此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嫉妒,他还是笑了起来。

那个人既然已经离开,她心中的位置,总有一天也会空出来的,对不对?赫连明玉这么告诉自己。

静安王府里有一座建在湖边的新园子。

园内曲折幽深,阁楼错落,轩帘掩映,互相连属,远远望去,与水相映,熠熠生辉,那景象更如人间仙境,难描难画。

这座院落是两个月前动工,三日前刚刚建好,谁也想不到小王爷建这样一座美丽的园子是为了谁,更想不到刚刚完工,小王爷便带回来一位年纪很轻的唐姑娘。

这位让众人颇费思量的唐姑娘,自然就是唐悦。

不过,她比别人更疑惑,更惊讶,更加不知所措。只因如今她在静安王府,是客人,却过着比主人更尊贵的日子。

“你没有什么可道歉的,错的人本就是我。”唐悦这么说着,却看到曲临意的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她不愿意再留在这里,不愿意过这种众星捧月的日子。她甚至换下了明丽的宫缎,摘下了耀目的凤钗,脱掉了嵌着珍珠的鞋子。

这不过是因为今早梳洗的时候,她对水中的面孔感到陌生,明明还是一样的脸,却怎么看都觉得…仿佛不是自己。

也许她过惯了看人眼色的苦日子,不习惯这里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许她受多了别人的冷嘲热讽,不敢看别人对着她诚惶诚恐的笑容;也许…为了某些连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唐悦就是想要离开这里。

所有能令女人心动的一切,赫连明玉都堆到她的脚下。

即便她再迟钝再无情,也该察觉出对方并不仅仅是想要与她做朋友这么简单。

因为他让她的地位在这府里变得与众不同,不像是个客人,倒像是马上要飞上枝头成为小王妃的新娘子…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不敢再住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换掉了他送给她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放下,换回了自己的旧衣服。

她知道自己即便开口,赫连明玉也不会同意放她离开,她甚至想要再次不告而别。

曲临意永远是这个王府里最警觉的人,他第一个意识到唐悦想要离开的念头,也第一个赶过来。唐悦本以为对方是像上次一般来赶人,却不料等到的是他惶恐的道歉。

“小王爷为了唐姑娘,可以说是费尽心思,我在府里这么多年,从未看过他这样。”曲临意叹了口气,对唐悦道,仿佛意犹未尽,在等着唐悦回答。

唐悦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并不匹配。”

曲临意笑地很温和,道:“匹配与否并不重要,王妃生前的意思,只要小王爷如意,旁的都无碍。”

唐悦没有回答,她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就在想着如何拒绝。

老天为何不给她一张会说话的嘴巴,可以应付这样的局面?至少在不伤对方颜面的情况下,委婉地拒绝。

她没有办法爱上别人,她只要想起某个人,就仿佛有一根针在心上刺着。

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忘记那个人。

曲临意等不到回答,试探着道:“或者,小王爷自己对您来提更合适些?”

“我——对不起,我不能…”唐悦还没有说完,赫连明玉已砰地一声撞开了门。

曲临意面色难看起来,他的心中充满了担忧,小王爷年轻气盛,怎么能够忍受心上人的拒绝?更何况,他简直可以说是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却又为何无法打动唐姑娘的心?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赫连明玉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唐悦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疲倦,但眼睛却还是很亮很清明,她静静地道:“我从未将你们放在一起比过。”

赫连明玉面上也渐渐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嫉妒,他道:“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我?”

曲临意已悄悄退了出去,他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但那肯定不是小王爷所期待的…这一点,简直已成定局。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唐悦并非不想回答,她只是什么都回答不出。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已分辨不出最初心动是为了什么。若是因为商容对她的好,对她的温柔,难道赫连明玉就对她不好,对她不温柔?

为了让她练功后可以消暑,他居然命人以花为材,酿制成十几种不同的花露用来解渴;听她提过一次蝴蝶酥,他便聘来归云楼的名厨特地为她一个人做出一柜子的蝴蝶酥;知道她不习惯被伺候,便遣散这园子里所有的侍女,连他来这里坐一坐,都需要亲自动手烧水倒茶…

这些事情若是传出去,恐怕羊城所有人都会惊讶到掉了下巴。

谁会想到,高高在上的小王爷对待唐悦,竟然将姿态放低到如此地步。

赫连明玉却在此刻,将所有的怒气都压了下去,他用最平静的声音道:“你想见的那个人,我知道他在哪里。”

唐悦的心突然一阵猛跳,她轻轻地、慢慢地站了起来,“你知道?”

赫连明玉闭目片刻,才缓缓道:“是,我知道。”

何曾放弃

三日来,唐悦第一次走出静安王府。

赫连明玉就站在马车前,静静等待着。

当他看见唐悦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微握成拳。

她走进去的时候什么样,走出来的时候就什么样。不要说他送的珠宝,她甚至连静安王府的一根线都不肯带走。

赫连明玉的右手大拇指上,一直戴着一个色泽温润的汉白玉扳指,但现在这扳指已在他的手心刻下了一道血痕。

唐悦走近他,道:“你真的知道他在哪里?”

赫连明玉点点头,神情中并未流露出一点的愠怒。

唐悦看着他,感激地笑了笑。

平心而论,静安王府的这位小王爷,身形修长,相貌俊秀,性情温文,谈吐儒雅,有时候甚至会给唐悦一种错觉,他跟她心中的那个人,有三分的相似。

但仔细看,却能很明显地分辨出他们之间的不同。

赫连明玉的确跟商容一样,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不论他对人的态度如何温和,眼底深处总有一抹遮不去的优越和骄傲。

他的确是对唐悦千依百顺,但对其他人,他却并不那么小心翼翼。

他总是高高在上的,而唐悦,真的不习惯与这样的人交往,即便他为讨好她,几乎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

一边的侍从走上来,却被赫连明玉挥退。他亲自弯下腰,替唐悦掀起帘子。

一路上,车都走地很平稳。

他们彼此之间却是极沉默,唐悦不知道该跟赫连明玉说些什么,更多时候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商容。

她本以为对方已离开这里,在听到他还滞留羊城的消息,她心里竟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在唐悦准备下车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赫连明玉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臂。

唐悦回头,默默看着他。

赫连明玉沉声道:“也许你将看到的,不是你所希望的,这样,你也还是要去吗?”

唐悦的手指不知不觉中,死死地抓住帘子,终于只是颤声说道:“我要去见他。”

赫连明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平静的脸上扯出了一丝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在这里等你。”

他仿佛已预料到,唐悦一定会回来。

他的语气之中竟然隐约有一种对不可预料的未来的笃定。

唐悦挣开他的手,走下了马车。

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商容和她曾经住过好些日子的客栈。

唐悦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他竟然还住在这里,这其中仿佛有一些微妙的意味,她说不清楚,只觉得本已冰冷的心又慢慢活了过来。

赫连明玉在车上坐着,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唐悦。

她已不再垂着头,他几乎可以想象,她的脸上一定会出现温暖的笑容,就像这夏日的阳光一般充满着热度。

赫连明玉的食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白玉的扳指,感受着那点点冰凉的温度,每当他感到烦躁的时候,就会有这样不自觉的动作。

唐悦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赫连明玉还是一直看着已空无一人的台阶。

唐悦的心中极是忐忑,每走几步都有掉头回去的冲动,心中一团乱麻。

但她终究还是到了商容所住的客房。

只要穿过这片弯弯的走廊,她就能见到他,唐悦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在心底承认,她爱他,不管他如何冷淡、如何拒绝,她始终都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