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至少要见到他,哪怕只是说一句话也好。

这时候,一个衣着简朴却相貌清秀的姑娘,端着水盆,从另一面走过来。

唐悦看着她熟稔地走进那扇门,立刻顿住了脚步。

房门半掩着,唐悦轻轻地走近了些。

也许他不住在这里了,也许那位姑娘不过是新来的客人。

但那年轻的姑娘将水盆放在桌上,挽起袖子,从水中取出帕子拧干,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为床上的男子擦去额角的汗珠。

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阻止了唐悦向里面探出一步。

她只能停在门口,像是一尊木偶般,一动不动地看着。

那年轻的女子看着床上的人,似乎已瞧得痴了,许久也没有将手收回来。

唐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指在那张让自己想起来就心痛难忍的脸上摩挲着,缠绵地抚摸着,只觉得胸口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和痛苦。

即便只是侧脸,唐悦也百分之一百地肯定,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商容没有错。

商容在床上不安地动了动,那年轻的姑娘立刻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商容的口中不知在低低呼唤着什么,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唐悦的手指紧紧扣在门板上,竭力控制住自己走进门去的冲动。

年轻姑娘的脸上变得苍白了些,但她却及时伸出手握住了商容的,声音轻颤:“公子,公子,你醒一醒。”

商容的手也攥紧了她的,嘴角却泛起一丝微笑,仿佛在无意识的美梦中见到了最想见的人。

唐悦的心里像是被刀割着,那重叠在一起的双手,仿佛在嘲笑着不自量力的自己。原来她竟然还愚蠢地以为他是为了她才肯留下,却没有想到,早已有人陪伴在了他的身边。

唐悦心里的爱,被她自己一点点地挖出来,鲜血淋漓。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曾经为了讨好温雅如做过的一件傻事。

那时候她并不觉得如何痛苦,只因她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如今她却觉得全身都在疼,疼得浑身发抖,这种无形的疼痛揪住了她的心,控制了她的思维能力,让她根本就看不清眼前的两个人。

是嫉妒,还是恨意,她已不知道,谁又能来告诉她,难道商容这样急于拒绝她,是因为他早已有了心仪的姑娘?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还要对她这样温柔?为什么还要一直跟着她?

这些年她一直不断地追寻,奔跑,忍受着一切的痛苦,即便再伤心再疲惫,她也一直向前看,从前是为了温雅如,后来是为了商容,可是现在,她再也没有目标了。那些想要的,终究还是不属于她…

商容又在呼唤着什么,几乎浑身颤抖起来。那年轻的姑娘红着脸,将他冰凉的手指贴在自己滚烫的面颊上。

若是唐悦足够理智,她本该发现商容的神态很不对劲,身体状况也与往日不同。他的神志完全没有清醒,甚至有些陷入狂乱的状态,疯狂地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却因喉咙沙哑干咳而根本分不清他到底在叫着谁的名字。

只是谁又能在心爱的人和别人相依相偎的时刻保持冷静呢——除非是个傻子。唐悦是很笨,但绝不是个傻子,她当然会嫉妒,会心痛,当然会一叶蔽目,看不清真相。

商容似乎是醒了,他睁开了眼睛。

但他却没有将那女子的手放开,相反,他拉得那么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年轻的姑娘红了脸,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手。

可她的挣扎在一个男子的力气面前毫无作用,竟整个人都被他抱进了怀里。

唐悦冷冷地看着,看到眼睛发酸,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此刻死死抱住另外一个女孩子。

他拥抱着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姑娘,仿佛那是最珍贵的宝贝,唐悦觉得站在门外的自己异常可笑,可笑到她真的快要笑出来的地步。

她没有再停留,转身便离开了。

这里曾经有过她最喜欢的人,但这个人如今已不存在了。

如果他早对她说清楚,拒绝的原因是他另有所爱,她绝不会怨恨他。但他没有,一次次地接近她,给她希望,最终在她满怀希望的时候狠狠地将一把尖刀插在她的心口。

多可笑的自己啊…

商容烧得很厉害,那天的大雨后,他就一病不起。

三日来几乎没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但在第三日的傍晚,他的烧还是退了,整个人的神志也慢慢恢复。

当他看见坐在床边照顾他的人,并不是他在梦中拥紧的那个人的时候,他失望了。

这个人,商容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曾经在茶楼,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这姑娘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又为什么会来照顾他?商容以手撑住额头,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并没有在大雨中发病死去,还是失落真正想要见到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年轻女子在见到商容苏醒的时候,清秀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羞涩的笑容,眼睛里充满了爱恋的神采。

商容轻声道了谢,客气却疏离。

“那天在雨里碰见你晕倒在路边,却不知你家在何处。有人说公子你住在这家客栈,我们便将你送了回来。”彩云仿佛没有听懂他话中的冷淡,温柔地解释道。

商容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任何人对待帮助过自己的人都不会太过分的,何况商容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

他只是感到失望,以至于一时之间恨不得彩云从未存在过,恨不得这几日在他身边的人是另一个…

“爷爷都叫我小云,公子你也…“彩云的眼睛悄悄在商容的面上转了转,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脸道。

“那么,替我谢谢你爷爷。”商容这么说道。

这对祖孙的房间就在商容的对面,本来他们银两不多,并不打算在这客栈留太久,但彩云的正是花朵般的年纪,实在不适合再跟着老者住在破庙野外,所以二人才不惜花钱住进了客栈。

为了答谢二人,商容送了不少财物,可他们却坚持退回。商容无奈,便替他们垫付了一月的房租。如此一来,二人白天出去跑场子,傍晚时分回客栈休息。

商容的病情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全好,彩云心中担心,便每天回来以后都要来看看,在他的房间坐一会儿。

若是换了大家族的小姐,绝不会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里逗留。但彩云自小跟着爷爷走南闯北,虽然看起来娇柔,实际上却是个有主见有胆量的姑娘。她自从见了商容第一面开始,就对他难以忘怀,无意中救了他之后,更是让她心中那份情愫滋长地更快。

商容当然看得出来这位彩云姑娘的心意,不过是因为对方的援手,他如今才安然无恙,所以不好拒绝地太过严厉冷漠。

连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对唐悦,他反而能那般狠心绝情,对别人,他反而还要宽容谅解些?

彩云替商容倒了一杯茶,本来还带着笑意的脸上慢慢有些迟疑之色,低声道:“商公子,前几日我听你在病中,一直叫一个人的名字。”

商容皱眉,抬起头看着她。

彩云的面颊晕红,却还是道:“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的…你的夫人。”

商容淡淡地道:“我还没有娶妻。”

彩云鼓起勇气继续道:“那是不是商公子的红颜知己?”

商容一怔,微有黯然之色,说道:“也不是。”

彩云眼中掠过一丝喜色,道:“那…不知道…”

商容苦笑道:“彩云姑娘,你不用问了,即便你问我,我也无法回答你。”

彩云见他俊美的容貌显得十分憔悴,心中不忍,劝慰道:“商公子,我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心事,但不论如何,你总该好好调理身体。”

商容手中的茶杯无意识地放下,喃喃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这想必已没有关系。”

彩云眼中满是柔情,温言道:“商公子千万不要这么说,爷爷说你是人中龙凤,又是这般年轻,何苦自暴自弃,放弃希望?”

商容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道:“我…若是还有希望,也不会如此。”

彩云道:“你总有亲人朋友,便是为了他们,你也该多多保重才是。”

商容缓缓摇头道:“这世上我的亲人已不多了,祖母对我的情况再了解不过,即便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怨我。至于另一个人,她…早已不再需要我了。”

说完,他面上竟似不自觉露出凄苦的神色,让彩云看见心中不免一动道:“你不是说…没有喜欢的人的么?”

商容略一停顿,涩声道:“我不配。”

彩云愕然,脸色刷地白了些,随即像是掩饰自己的不安,笑起来道:“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姑娘才会让商公子这般牵挂?”

商容微微笑了笑道:“她不爱说话,也不爱见生人,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如彩云姑娘你这般性情开朗。我一直在担心,若是有一天我不在,她没法好好照顾自己,该怎么办…”

彩云听得呆住,道:“那她现在又在何处?”

商容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说到这里,似乎突然回想起了什么画面,整个人的神色都已变了,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容。

彩云瞧着他,目光终于也流露出痛苦之色。

她终于明白,他在昏迷中一遍遍叫着的那个名字,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她身边已有了别人,再也不需要我了。”过了许久,商容才似乎恢复了平静,慢慢地道。

彩云道:“商公子,你若是真心喜欢她,就不该放开她。

商容闻言,想起唐悦那副倔强却又坚强的模样,心中有个部位在一点点的抽疼,勉强自己微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什么对她才是最好的。”

彩云心中有些酸苦,却还是笑道:“那商公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商容淡淡道:“我能为她做的,都会为她做。只要看着那个人对她好,我也就能毫无牵挂了。”

彩云怔怔看着商容,只觉得他的目光虽然温柔,却透出一种决然,心中一紧道:“商公子,我懂了。”

商容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彩云叹息着道:“若不是真心爱她,你何至于说出这些话来。她若是知道,总会感动的…”

商容低声地道:“我不要她知道。”

他不要她知道。

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让她幸福,即便一辈子瞒着她。

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真正的心意。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笑容,一点点地吸引着他。

明知彼此之间不可能,明知早该放手让她一个人走,但他还是舍不得。

一直拖到羊城,一直看到有人为了讨好她而做的一切。

他才开始无缘无故地冷落她,因为他害怕失去她。

只要一想到将来她可能属于某个男人,他的心里就会痛得很厉害。

谁能配得上她?谁会一辈子对她好?照顾她,呵护她,不让她再受到别人的伤害,不让她被自己的执拗和固执所影响。

他觉得她本该是坚强的,却又矛盾地希望能够为她遮风挡雨,让她少受些苦。

总有一天,她应该会明白他的心意。

知道有个人曾经有多么的喜欢过她,懂得他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她不受伤害。

然而她却离开了,一句话也不肯说,就上了另一个男人的马车。

他突然觉得真正狠心的人是她…

一瞬间他的心仿佛都空了,再美好的景色都已无法再让他停留。

他第一次了解到行尸走肉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错了,也许他本该早一些承认自己的感情。

这样,或许他不会这样痛苦,小悦也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商容闭上眼睛,却在此时,听见门外的敲门声。

从外面回来的老人进了门,将胡琴放在桌子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作孽哦——”

彩云惊讶地盯着自己的爷爷道:“怎么了?”

老人摇头道:“我们快收拾行李回乡去吧,刚才在客栈门口听人说,北方现在闹得很厉害,拜月教的人连灭几个教派,好像连那个什么…什么堡…也没了。”

“唐家堡,爷爷,是唐家堡。”彩云道,并不在意地转过头,想要继续跟商容说话。

谁知商容却突然从桌边站起,脸色惨白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老人疑惑道:“拜月教啊——”

彩云不解地看着商容,道:“爷爷说的是,唐家堡没了啊。”

唐家覆灭

静安王府

临湖处,满园的屋顶被阳光一照,登时金黄一片,与碧水绿扬相映成趣。

这座新园子,倒有一半的廊与阁建于水上,远远望去,如一只巨大的飞鹏凫于水面。

此时日照当空,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光景。偏偏这曲廊从上至下攀附着薄薄一层爬山虎,仿佛一道绿色的瀑布,将廊内与廊外隐隐隔绝开来。人坐在廊内,只觉凉爽舒适,不受半分酷暑之扰。

曲廊之上,有一张石桌,桌上摆放着五件盛满鲜果的细白羹碗,五件装着各色蜜饯的青色瓷碟,另有两只白玉杯,一壶芙蓉花露。

不远处的矮凳上坐着两个乐师,一个抚琴,一个吹笙,轻轻地演奏着时下在乐坊中最时兴的曲子。

一只带着汉白玉扳指的手伸出来,替唐悦满上一杯花露。

唐悦似是笑了笑,一饮而尽。

芙蓉花露虽不是烈酒,人喝多了,也是会醉的。

唐悦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赫连明玉知道自己该阻止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他只好放慢倒酒的速度,希望她不至于醉得那么快。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唐悦问道。

赫连明玉的心突然一阵颤抖,他的脸竟也似红了,半晌才答道:“难道你讨厌我这样看着你?”

唐悦不知为何笑了笑,道:“我是怕你将来后悔待我这样好。”

赫连明玉突然大声道:“不,我不会后悔!”

他霍地站起,走到她面前,俯身望着她道:“你信我!”

唐悦不置可否地放下了酒杯,也仰起头,认真望着他,道:“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

她望着他,面上有笑容,再也找不出一点昨日的伤心欲绝,看来那么年轻而美丽,就像是一朵盛放的芙蓉。

赫连明玉的手落在唐悦的肩上,情不自禁地,慢慢俯下了身子。

唐悦忽地推开了他,起身离席。

赫连明玉掩去了眸中的失落,叹息着道:“你要回去了么?”

唐悦走了几步,停在了百步九折的回廊边,对那两个乐师瞧了一眼,却道:“曲子有什么可听,你想要看我跳舞么?”

唐悦这样的江湖女子,也会跳舞么?赫连明玉惊讶地望着她。

唐悦笑得很随意,道:“原本大哥说我是个姑娘家,总要学些讨人喜欢的东西,可如今真的学好,也没人看了。”

唐悦纤细的手上,出现了一柄异常美丽的刀。

刀锋薄如蝉翼,刀柄绯红,在空气中划过时,荡漾出一片红光。

刀身较普通刀更小,更奇,更优美。

任何一个练武者看见这样的一把刀,都要惊叹它是如此的妖冶,如此的令人惊艳,那是一种,无法用天下间任何的赞美和惊叹来表达的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