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高高在上的阳光,都无法遮挡它的风采。

赫连明玉已不再说话,他看着唐悦,看着他所不熟悉的,唐悦的另一面。

任何时候,这个女子都是沉默的,安静的,甚至给人木讷的错觉。

然而此刻他却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红衣翻飞的女子,使得乐师停了手中的演奏,使得潋滟的湖水失了颜色,使得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世上绝不会有人想到,唐悦竟有这样的一面,妩媚如斯,妖娆若此。

她的刀一直是无情的,冷酷的,此刻的每一个动作却十分的婉转灵动,仿佛带着女子缠绵的心事,流动着无限的情意。

仿佛是生命中最灿烂的舞蹈,却又带着说不清的愁绪。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但是最终也不过全部化作灰烬。

命里无时,强求不得。

仿佛世间所有的绮丽都在她身上幻化,带着触目惊心的艳丽,几乎要刺痛赫连明玉的眼睛,刺穿他的心。

然而,这场让人心神俱醉的舞却像是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慢慢地,仿佛是水中的浮萍,一点点落了下去,一点点冷了下去。

赫连明玉突然想知道,唐悦此刻到底带着怎样的心情,将这出舞蹈跳给别人看。

他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搀扶她。

唐悦抬起脸来,微微一笑,明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快得说不清的悲伤,赫连明玉怔忪间,她已站起身来,收起了倾城。

“我自己能站起来。”她这么说道。

赫连明玉用尽全身气力,才能止住心头的怜惜,克制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他只好道:“好,你自己站起来。”

乐师们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流转的奇怪气氛,有些不知所措。

“小王爷!”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静。

赫连明玉微微皱眉,看着曲管家弯身行礼道:“小王爷——”

曲临意的话意犹未尽,两名乐师已识相地躬身退下。

唐悦淡淡一笑道:“我回房去了。”

她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是透明的。

然后她就转过身,向屋子的方向走去。

赫连明玉看着她微笑时,总会觉得心跳加速,却又不自觉地感到心痛。

但他最恐惧的,是他总是要面对着她的背影。

那样平静,那样孤独的背影。

赫连明玉突然出声阻止道:“你不要走,我没什么可瞒你的。”

赫连明玉严厉地看了曲管家一眼,曲临意在心底叹了口气才道:“唐姑娘,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他面色凝重地道:“昨天夜里忽然有人送了九只大箱子来,我本来不敢收,可是送东西来的人却说,这是小王爷的一位好朋友特别送来给小王爷添福添寿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观察着小王爷面上的表情,终是道:“夜里太晚了,我就没敢打扰您休息,坚持没说出对方是谁之前不能收,谁知他们将箱子堆在大门口就走了。我担心天亮以后别人看见反而觉得奇怪,只好自作主张先抬了进来。”

说罢,他拍了拍手,早已侯在廊外的仆人便将东西抬了上来。

唐悦不置可否地留着,并不真的感兴趣。

这九只箱子是被十八个健壮的仆人抬上来的,他们有着一张张黝黑发亮的面孔,一双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然而,他们此刻却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仿佛抬的要断气了似的。

箱子抬上来,他们便退下去了。

赫连明玉并不常收礼物,这并不是说人们不想给他送礼,而是在送礼物给静安王府小王爷之前,通常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和礼物的分量。

他也是皱眉,许久才道:“这里面是什么?”

曲临意道:“没有您的吩咐,我不敢打开。”

赫连明玉走到一只箱子前,霍地打开。

唐悦走上前来,一时呆住。

整整一个箱子,都是银灿灿的,竟是一整箱的银子。

第二只箱子打开,金光闪闪,全是沉甸甸的金锭子。

第三只箱子,是各种大小的白、蓝和绿的玉石;第四只箱子,是通体碧绿,雕刻栩栩如生的一尊佛像;第五只箱子,盛满了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第六只箱子,装着九件黑貂皮、水獭皮的披肩;第七只箱子,左右各摆放着一对异国运来的象牙;第八只箱子最大,装着一件3尺长、2尺高的野生红珊瑚。

赫连明玉沉默不语,来人一下子就送出大手笔,到底有什么意图。

最后一只箱子没有上锁,却被封条封得密不透风。

唐悦不由生起了好奇,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好奇。前面那八只箱子都已亲眼看过,最后这一只箱子里会是什么呢?

“你想看?”赫连明玉注意到她的神情。

唐悦道:“人总是有好奇心的。”

赫连明玉笑道:“那就打开看看吧。”

唐悦打开了箱子。

在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她脸色变得惨白。

赫连明玉察觉到不对劲,走上前一步,不由得大骇。

第九只箱子里装的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三颗人头。

他本不认识这三个人,只是瞧唐悦的神情,她并不单单是认识而已。

因为她的全身已开始不停地发抖,甚至能听到她的牙齿在格格作响。

“你认识他们?”赫连明玉立刻关起箱子,关心地问道。

箱子里装着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幼童的头颅。

还有一个用白色的丝绸温柔地包裹着的美人头,美人的发间戴着一支琉璃金钗。

赫连明玉猛地想起,这只钗,曾被唐悦取走,却不知为何出现别人的发间。

唐悦呆呆地站着,面上的颜色已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像是一张白纸。

“我娘——”

她喃喃地道。

说完了这句话,唐悦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箱子里的人,一个是唐悯,一个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唐小宝。

还有一个,是她发誓要彻底遗忘的娘——温雅如。

竟然是温雅如!怎么会是温雅如?

“我要回去!”赫连明玉听见唐悦这样说道。

她在说话的时候,那奇异的神情,让赫连明玉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

总还有一个人活着,他总还是活着的!

唐悦拼命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心底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对她说。

他们连那么年幼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又怎么会放过唐家堡的少堡主?

大哥,大哥,你是不是还活着,能不能让我再见到你一面?

究竟是谁,是谁做出这样可怕的事?

又是谁,居然将那只箱子送到了静安王府?

他根本不是送给赫连明玉,而是将那只箱子送给了她——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激怒她,毁了她。

唐悦的眼中虽已充满了愤怒和痛苦,但却竭力控制着自己,她一直在拼命地压抑自己。

所有的一切情绪,她都必须牢牢地压抑在自己的心底。那些愤怒,悲伤,绝望,她都可以忍耐,即便她哪怕再眨一眨眼睛,眼泪就会淌下来,但这个时候不行,唐漠也许还活着,她也许还能找到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哭?

赫连明玉一直陪着她,陪伴她回到唐家堡。

可是一路上,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对唐悦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跟那些箱子的联系,更加不知道,唐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华贵的马车,一路上从羊城驶入唐家堡的地界,原本需要一个月的路程,但他们不过十天便已到了。

唐悦一路上不眠不休,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快到落日长坡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累得昏睡过去。

梦里,她看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拉扯着她的衣服,一个劲地叫着,姐姐,姐姐。

她突然想哭,第一次想要抱住这个孩子。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明明她曾无数次想要伸出手抱抱他的,可为什么长大以后,一切都变了。

然后她便见到唐悯站在檐下,对着她笑,那笑容非常像爹。唐悯的脸,奇怪地和她脑海中马夫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她刚想要走过去,却突然看见唐漠。

唐漠满身的血,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痛苦,他向她伸出手,唐悦想要抓住,却突然被人推醒了…

“唐姑娘,我们到了。”赫连明玉轻声地道,第一次伸出手,将唐悦扶下了马车。

跟在后面的护卫赶忙过来,赫连明玉挥手便让他们退下。

夏日的风本来是热的,但吹在唐悦的身上,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冷。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建筑,只觉得仿佛一切都在梦中。

唐家堡的建筑总是巍峨壮美,唐家堡的门前总是宾客云集。

但如今,这门前没有高大的侍卫,朱红色的大门被大火烧得斑驳淋漓,到处是残破的围墙,倒塌的墙壁,烧焦的瓦片,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已没有了。

唐悦不喜欢这里,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觉得这是个巨大的堡垒,生生压在她的心上,将她的自尊压到了底线。

然而,这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堡垒,在一瞬间消失了。

她只觉得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坐镇北方的唐家堡,竟然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威名赫赫的唐堡主唐悯被诛杀,杀人者竟连他幼小的儿子都没有放过。

杀人与被杀,是江湖中不可避免的两件事。

然而,堂堂一堡之主,竟神秘地丢掉了自己的头颅。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还能有谁呢?

除了拜月教,谁能拥有一夜之间血洗唐家堡的可怕力量。

只是拜月教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攻入唐家堡?

唐家堡又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江湖在一夜之间颠覆,风云乍起。

 ˇ轩辕迟迟ˇ 

唐悦坚持要在唐家堡住下来,尽管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不论赫连明玉怎么劝说,唐悦始终只有一句话。

我要等大哥回来。

唐漠,名满江湖的唐家堡少主唐漠,竟在唐家堡被毁的那一天,神秘地失踪了。

这在江湖中当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相比已死去的人,人们更关心失踪的唐漠的下落。

有的人说,他是千辛万苦从拜月教的袭击中突围了出去。但更多的人却说,他在那一场大火中被烧死了,成为唐家堡中已无法辨认的尸骸的其中一具。

真正的答案谁也不知道,因为根本没有人在八月初四那天晚上亲眼目睹那场变故。那个晚上,唐家堡上下三百四十七人,一夜之间全部失去了性命。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除了烧焦的尸骸,什么线索也没有留下。

江湖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流言蜚语。很多话,说得多了,仿佛就成了事实,成了板上钉钉的结论。

“肯定不会有错!”“他一定是死了。”“连唐堡主和唐家那么多的高手都死了,更何况是唐漠?”“这也不一定吧。”“拜月教怎么会留下一条活口,你没听说吗?”“什么?”“唐堡主一家人的头都被割下了。”“吓,这么残忍?”“哼,残忍?拜月教在这两个月吞并了多少门派,杀了多少人?什么叫残忍?成王败寇!”“拜月教这野心也太大了!”“嘘,你不要命了,敢这么大声!”“正道门派都不管吗?”“连少林武当,十六大门派,四大世家都要避其锋芒,你说谁敢管?”“我听说唐悯就是被他们推出来做什么盟主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讨月盟。”“是,就是讨月盟,十六大门派联合四大世家,原本要推举唐悯出来做盟主,这回可吃不了兜着走了。”“别提十六大门派了,自从唐家堡没了,他们当中不少都已倒向拜月教,你们说的都是旧闻了!”“这怎么可能?”“你懂什么,拜月教现在风头正盛,连朝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才不管这些,江湖越乱才越好。”

“唉,要说唐悯实在是太可惜了,去年我还见过,真可以说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听说他二十岁的时候,就单枪匹马,大败江西十虎,连挑长江二十八水寨,呵,那是何等的风光!”“他三十岁就名满天下,娶了当年江北名门林家的小女儿做夫人,还一手创建了唐家堡。真想不到,竟然会被拜月教在一夜之间给灭了。”

“谁说不是呢,可见人生无常啊!”

这种窃窃私语,在茶寮酒肆,在弄堂小巷,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听到。

人们仿佛对唐家堡的覆灭感到前所未有的兴趣,总在不厌其烦地研究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与此有关的人。

他们把温雅如当年的旧事翻了出来,津津有味地讨论着这个美丽女人的下场。未婚生女,与人私奔,从江湖里赫赫有名的美人变成籍籍无名的马夫的妻子,马夫尸骨未寒她却又爬上了唐悯的床。这样的女人,不知道背后有多少的风流韵事可以谈论,不知道有多少的辛秘可供人取乐。

甚至有人提到了唐悦。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唐悦的容貌,述说着她在试剑大会上的表现,以及后来人间蒸发一般的消失。说的最厉害的,是她竟然恃才傲物,不自量力,敢拒绝好几位世家公子的求婚。 

“嘿嘿,你们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她的婚事都是唐漠拒绝的,兄妹俩还亲近得过分,你们想想,这少男少女,干柴烈火…”

“不会吧——是真的吗?”

“这有什么,妹妹爬上哥哥的床,不是亲上加亲吗?哈哈哈!”

“一个从浪荡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杂种,又能是什么好货色?”

“怪她自己不自量力,也不想想凭她自己的身份,怎么可能到清白人家去当夫人,人家不过是看唐悯的份上罢了。”

“你们还别说,试剑大会上我也见过唐悦,长得的确很勾人,难怪…”

“可不是,唐漠本来都要娶欧阳山庄的大小姐了,谁知唐悦半途冒出来,破坏人家好好一桩婚事!说不定就是这个扫把星给唐家带来了灾祸!”

这些风声到底是谁放出来的?又为什么会传得这样难听?唐悦并不知道,她只觉得可笑,觉得这些人可笑。他们曾经都是在唐家堡的庇护下生活,被别人欺负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去唐家堡求助,可如今唐家堡倒下了,唐悯死了,这些人居然迅速换上一副毫不相干的嘴脸,说着这样带有侮辱性的话。

需要你的时候,像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当你没有利用价值,就一脚踢开。

这样的人,真的太多。唐悦垂下眼睛,将眼前桌子上冷透了的一杯茶喝了下去。

炎炎的夏日,她竟也觉得冰凉刺骨。

她的手不自觉摸到了腰间,几乎已经碰到了倾城,但手却渐渐发抖。走出茶楼,走进一条小巷中,她才突然转过脸,弯下腰,猛烈地呕吐。

胃里翻搅得很厉害,仿佛那杯冷茶将她忍耐了一天的恶心都引了出来。看见那无数烧焦的尸体,想到这些人活着时候的模样,她觉得很恐惧。尤其是当她看到躲在水缸之中却还是难逃厄运的银心之后,更觉得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