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心里的温暖一点点蔓延,心底对商容的爱意,仿佛没有止境,无法遮掩。

慕容小雨道:“二位请进。”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唐悦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

直到坐下来,仔细打量,唐悦才明白究竟是何处不对。

慕容小雨的居所太简单,丝毫不像是个名门公子会停留之所。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陈式。每一样东西都有存在的意义,茶杯是为了饮茶,座椅是为了待客,床铺是为了休息,厨房是为了做饭。

看起来很寻常,再寻常不过。

可是一切仅仅是为了存在的目的而放在那个固定的位置,这里不过是一间客栈,而不是一个家,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两者之间的不同。

你会为了自己家中的花瓶添上一束鲜花,但绝不会有心情为匆匆停留的客栈厢房这样做。

这里有居住所需的桌椅和零星的摆设,但这间屋子却是特别的冷清——让唐悦不由自主联想到唐漠的住处,那个地方也是空阔广大,非常寒冷,没有人气。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寂寞。

寂寞到家在他们眼中已不是家,因为没有家人。如果说唐漠如此不过是因他天性冷淡,而慕容小雨又为了什么?

他年纪轻轻,已是声名显赫的慕容家族这一代声望最高的人,又有了一批追随者,可说得上武林中少有的青年才俊。

唐悦觉得奇怪,慕容小雨为什么不选择城中最好最舒适的客栈,又为什么不去商家留宿,而要孤身一人暂居此处?

慕容小雨为他们送上两杯香茗,微笑道:“前些日子经过少林,想去拜访师父,却不想他老人家不在。”

商容笑道:“他代表少林,参加与拜月的和谈,师弟不知道这件事么?

慕容小雨道:“这件事慕容家当然也知道,却没有派人前往,只是没想到师父竟也牵涉其中。”

商容道:“师父以天下苍生为念,拜月教四处屠杀正道人士,佛门中人当然不能再袖手旁观。”

慕容小雨叹了一口气,道:“那师兄为何也不去?”

商容微微笑道:“我本就是去接小悦,回禀师父后,我们便先行回来了。”

慕容小雨听完,不自觉看着唐悦,看到她苍白的美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阵红晕。

他唇角笑容极淡,道:“二位现在登门,想来应当意不在茶。”

商容道:“师弟慧眼,我们只好开门见山,慕容家是医学世家,师弟可知有何灵药,能够…”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唐悦,便不再说下去,但慕容小雨已明白一切。

慕容小雨略一沉吟,道:“师兄应当知道,医病的灵药千百种,却无一种可以医命。”

换言之,医药可以治病,但不可挽回老天的旨意。

商容眼底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但他很快恢复了笑容道:“那也无妨,小悦不管是什么样子,都不要紧。”

慕容小雨看着那两人的手悄悄握紧了,垂眼道:“慕容家的医术固然不能登峰造极,但尚有挽救之法,不知唐姑娘可愿一试?”

商容喜道:“大恩不言谢。”

慕容小雨淡淡道:“不必谢,人生的因缘际会,很难说,我受师兄相托,要替唐姑娘医治,也是我们之间有缘,只不过…”

商容道:“我知道师弟是性情中人,若有何为难之处,商容绝不敢勉强。”

慕容小雨道:“凡事只有愿还是不愿,哪有什么为难不为难呢,不过唐姑娘是师兄的未婚妻,若要亲手替她医治,慕容必然会有冒犯之处,师兄如觉不妥,便也只好作罢。”

商容不由得笑了起来,转过头去,秀长清澈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唐悦,唐悦看着他,摇摇头。

慕容小雨的心中微微一顿,以为她是在拒绝。

商容却道:“小悦说,她不在意这些。”

慕容小雨看着这心意相通的两人,忽然有一种自己是多余的错觉,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愿勉力一试。”

慕容家三大绝学之一,是易容术,天下第一的易容术。

对于慕容小雨而言,替唐悦遮掩面上的伤口,本是轻而易举。

可是这时,商容竟握了握唐悦的手,放开来道:“师弟院子里的梅花种得极好,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唐悦突然有些紧张,拉住了他的手,怎样都不肯放开。

商容低声在她耳边轻道:“小悦,我在外边等着你。”

手还是放开了,商容走了出去,唐悦心底的紧张反而消散了些,对慕容小雨道:“慕容公子,麻烦您了。”

眼看十分,话讲三分,慕容小雨很明白,商容避开只因他是个体贴知礼的人,他深知若是自己在场,慕容便会顾忌与唐悦的男女大妨,无法全力施为,他道:“我不是为了你,不必谢我。”

唐悦心里一动,觉得商容一离开,这间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冷了许多,甚至连慕容小雨的语气,都带着点古怪的疏离。

唐悦情不自禁,微微叹了口气,她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容貌,而是能否不要让商大哥再这么担心自己。

慕容小雨瞧着她的神色,忽然道:“你是不是后悔,后悔不该让师兄离开?”

唐悦道:“为什么要后悔,你是商大哥信任的人,便也是我的朋友。”

慕容小雨深深道:“缘分有深有浅,你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缘分?”

唐悦不知该如何回答,慕容小雨自嘲地一笑,站起身来。

他取来了一只匣子,匣子上雕满了深深的花纹。他将匣子放在桌上,小心地取出一柄薄如纸片的小刀,七八根大小不一的精巧的针,三四只大些的瓷瓶,还有十来个贴着不同颜色纸条的更小些的瓶子。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面上疤痕,如今那里看来已没有初时的狰狞,但还是凹凸不平,像一条扭曲的毛毛虫。

那些在他手中摆弄着的东西,真的能帮她遮盖住这可怕的伤疤吗?

可能是留意到她注视的眼光,慕容小雨也朝她这边看,而后他顿了顿,才慢慢走过来,在她一步的地方站住。

唐悦需要微微抬起视线,才能与他的目光对视,这让她有些微的不自在。

慕容小雨终于开口了:“唐姑娘,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

这样近看,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瞳仁却大而黑,非常漂亮且有味道。皮肤又格外白皙光滑,下巴略尖,怎么看都比在外风餐露宿的唐悦更美貌。

唐悦看着那双又黑又深的漂亮的眼睛,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可她便是在江湖中流浪了很久,也从未与这样的人有过交集,只好茫然地摇了摇头。

慕容小雨很认真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如今丑陋的脸看出一朵花来。

唐悦觉得心里那阵古古怪怪的感觉又浮了出来,她道:“如果慕容公子为难,唐悦这就告辞了。”

她刚想起身,慕容小雨打断了她的动作,道:“开始吧。”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冷淡,道:“闭上眼睛。”

慕容小雨在唐悦的脸上抹了一层奇怪的液体,湿湿润润,却味道刺鼻,唐悦微侧过脸,却觉得头脑有些模糊。她下意识去握住倾城,慕容小雨冰凉的指尖在她脸上的伤处划着圈,声音仿佛就在她的头顶上:“忍一忍。”

这声音令她有些微的放松,一直因紧张而僵直的肩膀也松了许多,只是脸上传来些微的痛感,却不那么分明,唐悦隐约觉得是因为先前涂过的一层液体起了作用。但她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了,不知为何竟真的睡了过去…

整整过了一个时辰,她才清醒过来。

慕容小雨瞧着她的脸,面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微笑,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好了。”

一直在门外等候着的商容也推门进来,唐悦抬起头来,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商容手中原本折好的梅花“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跟我出来!”商容的声音有一种隐隐的克制。

唐悦看着慕容小雨跟着商容走出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脸上的伤处有一种微微发烫的感觉,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便四处寻找可以照出面容的铜镜。

可慕容小雨身为男子,他的居所,又怎会有女子闺房才有的东西。

匆忙站起之际,她的手臂划过一边的茶杯。

茶杯里的水一下子全部翻了出来,在桌面上留下光滑的一滩水迹,水滴顺着桌边沿不间断地向下流着。

唐悦突然看清了自己的脸——她“啊”地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面容,颓然倒坐在椅上。

难以置信,怎么会如此…

明明说是简单的易容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听到惊叫声,商容和慕容小雨冲进屋来。

“不要怕,小悦,不要紧的,什么都不要紧的,让我看清楚好不好?”商容慢慢走过去,安抚地环住她的肩膀。

终于,唐悦放开了自己的手,抬起脸来。

那划过眼下、凹凹凸凸的疤痕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出现的一只,振翅欲飞的…

小小的红蝶。

蝶翅翩跹飞舞,蝶身无比精致,仿佛眼角垂下的一颗红泪,光彩熠熠,十分妖娆。

蝴蝶忠于感情,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疤痕太过严重,易容术无法治本。况且…”

慕容小雨淡淡道:“蝴蝶也是我对二位婚姻的祝福,愿你们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不是这样的,他在心底道,面上的笑容却显得真挚温存。

也许,他想要在她的身上,留下一辈子再也抹不去的印记,不能被随便遗忘的回忆。

花园的花,还没有开放。

商老夫人叫人把一株梅花移到这里。她闻着梅花的芬芳,仿佛终于找到了些希望,笑了起来。

她丈夫死了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的一切希望都没有了的。可是有人对她说,她还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就是她将来的希望。

大儿子死的时候,她的脸上很镇定可她的心却在绞痛,但是她不能叫别人看出一点一滴来。

她的第二个儿子,现在就被关在那个铁门里,上了厚重的锁,每天的一日三餐只能由家中的哑仆送去。

她不得不如此,因为他已经疯了,为了一个女人。

商老夫人满是皱纹的手在梅枝上抚摸着,叹息着。

她不愿任何人来打扰这个孩子,现在他发病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也许很快就会死去。

她丈夫死的时候,她还可以撑得住,但在大儿子的灵堂上,她已需要别人搀扶着去祭拜。

她的这副躯壳,已越来越衰老了,很快也要追随他们而去。

她已经决定,在她断气之前,要将行舟也一起带走,因为她实在不能放心,将这个疯疯癫癫的孩子留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

以前,她还一直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因为她还有个小孙子。

如今这个小小的男孩,商家唯一的希望,也要成亲生子了,还带回了一个与她出身一般孤苦的年轻女孩子。

其实她一直希望,商家的血脉就这样断绝了的,因为实在不忍心再看到有女子重蹈她的、长媳的后尘。

终究,还是舍不得留下商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那该多么寂寞啊,商老夫人遥遥望着夕阳落下去的地方,浑浊的眼睛里淌下了泪水。

只要他的身边有他心爱的人陪伴着,她也能放心地走了吧。

大喜之日

二月初七,宜嫁娶。

商家大厅早已悬灯结彩,花团锦簇,只待着新郎新娘拜天地。

商容一身新郎官的吉服,他惯常穿白衣,今日一身正红,更显得身形颀长,面目俊朗,看得一众来观礼的女宾目不转睛。

然而这位本该意气风发的新郎官,一向微笑示人的商家公子,今日虽还是笑得很客气,眼眸深处却藏着一种无法描述的悲伤。

任何人都以为一切正常,只有商家祖母瞧见了自己孙子的神情。

只是连这位睿智的老夫人,也猜不出商容的心事。

内堂。

唐悦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喜娘对唐悦并不熟悉,只知道这位商家的媳妇出身江湖,连穿吉服都还不忘将倾城佩在内服,是以多少有些敬畏她。梳妆打扮之时,也不敢与她多说话,唐悦若是口渴了,她也不敢拘束着她说不让饮水。

唐悦心中过意不去,却因为天生笨拙,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在盖盖头之前,喜娘端详了她一番,道:“姑娘真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我服侍的新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来没见过您这样俊的相貌,商公子真是好福气。”

唐悦听她说的诚挚,脸上也不由得红了红,自从容貌有损,世上再无别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不免有些感动道:“多谢您为我操持。”

喜娘瞧着她面上泛起红晕,只觉得那只红蝶栩栩如生,美丽异常,摇头道:“人说众生平等,要我说佛祖太不公平,哪里有姑娘家面上红印偏偏生得一只蝴蝶模样,反为姑娘添了几分风采…”

唐悦愣了愣,转而看向镜中的自己,左眼之下,一只红蝶振翅欲飞,娇艳欲滴。

这只红蝶,使得唐悦一张清丽的面孔多了几分艳丽,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她伸出手,抚摸着那只蝴蝶,不知想起了什么,堪堪落下泪来。

喜娘大叫:“哎哟姑娘,可不能哭了,大喜的日子,花了脸可怎么好!”她手忙脚乱地到处找帕子替唐悦擦拭。

她正擦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赶紧摸自己身上,好半天摸出来一张字条,递给唐悦道:“瞧我真是忙糊涂了,商公子说这张字条要给新娘子先看看,我说他真是急性子,有什么情话要说也可以等到洞房花烛夜嘛!”

喜娘还在说,唐悦已打开了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字条。

喜娘并不识字,她只见到唐悦在读了那张字条后整个人都呆了一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全消失了。

她仿佛经历了什么打击一般,连脸上的胭脂都不能掩饰苍白,一双明亮的眼睛笼上了一层浓浓的忧郁,她的肩膀微微发抖,捏着字条的指尖隐隐发白,喜娘有些吓坏了,不知道那字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能够让原本还高兴着的新娘子变成这副模样。

外面的丝竹声已响起,喜娘顾不得猜测那信上内容,只好将珠冠替新娘子戴上,道:“吉时已到,天大的事都以后再说。”

她正劝着,有一个侍女在外面唤她出去做些准备。她连声应着,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坐在梳妆镜前一动不动的唐悦,还是走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唐悦和一个刚才给喜娘打下手的小侍女。

唐悦心中如掀起翻天巨浪,她万没有想到,商大哥居然会告诉她这些事情。

原来那日他追出去,实是那人特意被发现并引他追上,还留下了一个口讯。

一条不知是何人带来的口讯。

二月初八午时,正道与拜月教将再次设场比试。

第一个为拜月出战的人,是唐漠。

商容得到这条消息以后,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她,唐悦心中大略是可以猜到缘由。只是,商容终究是商容,永远不会变成以自己利益为重的苏梦枕,他赶在婚礼之前告诉她,就是为了要让她自己做出选择。

去,还是不去,都由她。

丝竹声已经响起,纸片轻飘飘地从她膝头掉落,唐悦的目光追逐着那张纸片,心中突然有一种期待,她竟希望自己从未得知过这个消息。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一身鲜红的喜服,美丽的胭脂,却无法遮掩此刻她苍白的脸色。

漆黑的发丝被挽起,左眼下的红蝶栩栩如生。

只是,镜面为什么会朦胧?还是她流泪了…

如果可以不顾一切,该有多好。唐悦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她甚至还没有做就已经知道,但她想到了在很多年前有一个人站在明亮的地方对她道:“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