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七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将拥抱过去的冲动,慢慢平复。

“东少想往何处?”司机尽责地问。

东朕靠在椅背上,淡问:“本埠最有名的消遣去处是哪里?”

司机想了想。“坊间最有特色的去处,抵是谋杀时间俱乐部和夜火巷里的极夜酒吧了。只是夜火巷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齐聚,不是熟客,还是慎入。”

“那就去谋杀时间罢。”东朕挑眉,谋杀时间么?倒也别致。他已经很久没有放纵自己融入狂欢的人群了,久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需要我来接您吗?”司机在将他送到谋杀时间门外时,请示。

“不用,我不知道会玩多久,你先回去罢。“东朕遣他回去。

然后,东朕站在俱乐部门口,看着指示牌上的说明。

终于,他推开门,走进底楼对外开放的空间。环视一圈,选择“微醺”那扇门,步入其间。

室内,光线朦胧柔和,空气中飘着女歌手随性的近乎呢喃的声音,慵懒性感,使人听了,先已放松舒缓了情绪。所有客人,无论男女,统统惬意地坐在舒适的沙发里,执着精致酒杯,浅酌慢饮。看得出,此间的老板,很用了些心思。

东朕在近吧台处选了一张单人沙发,坐了下来。

有穿白衬衫、黑背心、黑色直管皮长裤的侍者过来,微笑着一张俊逸的脸,递上酒单。“先生想喝些什么?”

展开酒单,东朕几乎想吹口哨,此间的酒,种类齐全,连高丽的花酒也列在酒单里。

他修长干净的手指缓缓划过果酒一栏,停在“格慕斯塔米那”上。

“八九年份的。谢谢。”

“好的,请稍候。”侍者待他合上酒单后,退开。未几,捧着一只银亮的托盘返回,上头搁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酒架和一干净剔透的酒杯。

侍者将托盘置在东朕手边的几上,以雪白布巾裹住修长瓶身,沿杯壁向长形酒杯内注酒,至三分满,又将酒瓶搁回酒架上放好。

“先生请慢用。”

东朕嘉许地微笑,此间侍者全数是俊男美女,态度从容,令人如沐春风。

执起酒杯杯脚,将之凑近鼻端,轻轻吸嗅,然后浅啜一口,含在口中,感受酒液在口腔中留下的独特口感后,慢慢咽下。

闭上眼,他轻轻叹息,德国产的红酒,未见得是世界上顶级红酒,比之法国的优雅名贵,匈牙利的甘甜高贵,葡萄牙的丰富变化,并不显得多么特别。惟其清爽活泼,才更能使人放松身心。在听音乐时饮上一杯,再适合不过。

“很少见呢。”一个浅淡如水的女声,如梦似幻般叹息道。

“金钱,礼貌。”另一个温雅深沉的男声,宠溺地提醒。

东朕徐徐睁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不请自来,坐在他对面的短发女子和站在她身后,眼神幽邃的俊美男子。

“近看更是美丽无匹。”短发女子眨动清澈干净的眼,笑眯眯说。

东朕留意到侍者们注意到这一角发生的事,却没人出面干涉,反倒视若无睹,各忙各的。他的唇,勾了起来。

“是啊,本埠决少觅得到德国产红酒,斟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透过柔光,这种深深的玫瑰红色,直似宝石般诱人。的确美丽无匹。”

“小银…”短发女子近乎撒娇地仰头看她身后的俊雅男子,控诉。“他偷换概念。”

东朕一双明亮的眼也随之望了过去。

被唤做“小银”的男子,无奈又呵宠地叹息,伸手顺了顺她的及肩发丝,然后才迎视东朕,勾起一个类似于东朕惯常示人的魅惑笑纹。

“你好。这是家姐金钱,此间的老板。我是她的堂弟,金银。”

东朕深褐色的眼,霎了霎,闪过刹那幽光。被美色所惑的金钱没有注意,金银却没错漏他恍然的眼神。

东朕举杯致意。“东朕。”不意外的,他看见金银眸中闪过相似的幽光。

“原来是东少。”金银点明他的身份,然后低头对金钱摇头。“他的身份非比寻常,决没可能来谋杀时间当你的下属。你不如要他交巨额会员费,做你的VIP001号会员。”

“这么有来头啊…”金钱失望地嘀咕,还想再说什么。

“Time姐!”却见一个漂亮到狂野的女子风风火火走了过来,口气不善地对住沙发上一边看美人东朕,一边喝水的金钱恐吓道:“你该去巡店了,别想我今次又代替你!”

接着,玉手一抓,拖了金钱就走。

“小银,救命!”金钱不敢反抗女暴龙,只好求救。

金银却只是微笑挥手。“这是你的店,乖乖善尽老板之职责罢。”

注视两人离去的背影,东朕敛去邪魅的笑容,淡淡问:“你不跟上去?”

金银在金钱稍早坐过的沙发上落座,反问。“你又为何不回去?”

然后,两个气息气质相仿的俊美男子,齐齐泛开神秘微笑。

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呵。

“有时间,来申请会员卡罢。我不想她失望。”金银平淡地说。惟其平淡如常,才更形了他的爱融入血液,一如呼吸。

东朕点头,大方应允。他不会嘲笑无望而执着的爱恋。他自己的,又强过他多少。

“那么…失陪。”金银向稍远处的侍者示意,将东朕的帐记在他帐上,然后起身离开。

留下东朕,继续放任自己浅酌至微醺。只是,他清明无比的神思,清晰地知道,有一道锐利精敏的视线,在暗暗注视他、观察他、评估他…

喝至三分薄醺,他交代侍者将剩余半瓶酒存起来,然后走出谋杀时间。

外头,已是华灯初上时分,他失笑,真是消磨时光的好去处。不知不觉,竟闲闲过了半日。心间起伏的情绪,澎湃的思潮,也沉潜下来。矛盾吧,恨他,却又爱他。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单纯地恨他。可惜不,记忆中那个笑容温煦、态度随和的男孩子,也融入了他的血液,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悠悠叹息,被讨厌了呵。

蓦然,自眼角余光中,他扫见数个形迹鬼祟的男人跟在附近。他漂亮的褐色眼眸倏忽一冷,唇角勾起一个幽魅邪笑,竟引得一个与他错身而过的年轻女郎看到失神,一头撞在路旁权充花坛,植满小小三色堇花的木酒桶上,发出“咚”声。

东朕挑眉,若非此时情况非常,他会过去扶起女郎,请她去喝一杯,安慰她受伤的自尊心,然后再走开。

真可惜,不是现在这样景况之下。他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不动声色地观察附近环境。高级商业区,地处繁华闹市,人潮熙攘,在高耸的大楼之间,巷道交织。

他眼光一闪,在行经一条两幢大厦间的窄巷时,敏捷地转了进去。

果然,那四个面貌普通,无甚特色的男人,也一并跟他进了小巷。

窄巷内,两旁大厦墙上,嵌着数盏路灯,发出惨白黯淡光芒。

东朕假意蹲下身系鞋带,当他站起身时,已经被四人围住。

笑眯眯,笑嘻嘻,笑悠悠,他脸上毫无惧色,只是一径微笑,甚至合作地举起双手,“各位,我身上没有多少现金,手上的戒指和腕上的手表都是在伯爵定制的,不属于限量发行范围,只有个人收藏意义,没有市价。你们抢劫我,很吃亏。”

“少废话。”四人之一的小平头恶狠狠低咆。“放老实些,跟我们走。”

“噢哦…”东朕脸上牲畜无害的漂亮笑容加深,“绑架啊。”

他的手举累了,好想放下来。

“小子,给我老实点!”一个三角眼猛推了东朕一把。

东朕优雅笑容不变,将手又举高些,只是,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走。”小平头扳下东朕的双手,反剪到他背后,再次冷厉命令。“别耍花样,我们可不想伤着你细皮嫩肉的漂亮脸蛋。”

一直很合作的东朕闻言,轻笑出声。他们以为他会象女人一样捧着脸尖叫,颤抖不已吗?那真要教他们失望了。

“我为什么要同你们走?”幽魅邪肆的冷嗤,淡淡溢自美丽红唇。

虽然他仍温和微笑,可是,倏然,八月夏夜,深深窄巷里,竟仿佛刮过一阵刺骨寒风,连空气都似是瞬间冻结。四个男人一时只觉得遍体生冷,如堕冰窖,浑身上下的毛细孔都战栗收紧。

一巷惨淡冷谧…

初星陪白表姐逛了一天街,大包小包,里衣外衣,眼镜皮鞋,买了不少东西,满载而归。

“告诉你,反季节购物是一种新思路。比换季降价时去挤人山人海更能买到理想的东西。”白表姐努力向两条腿已经走软了的初星灌输自己的购物理念。

“表姐,我们护士在医院里要穿制服,下得班来已累得似老狗一条,恨不能就此蒙主荣宠,回归天国。挣扎着回到家中常常倒头就睡,多少美丽衣服也不能令我动心。给我美食就好。”初星极不解风情地漫应。

白表姐长声叹息。“初星,你没救了。早知如此,当年应该怂恿你读幼儿师范,出来当老师,还能培养些文雅温柔气质。”

“去当体育老师么?”初星笑问,听得白表姐双肩一垮。这个表妹,胆子奇大无比,幼时跟在姨夫身边学了一手漂亮的咏春拳,功夫了得。对付三五七个男人也没问题。神经也奇粗无比,同男生称兄道弟,全看不见爱慕眼神。

突然初星停下脚步,将手中拎包统统交到表姐手中。

“表姐,我看见有人抢劫,你赶快去报警,然后回家。”接着,她反身往回跑,弯进一条小巷去了。

“初星!”白表姐唤也唤不回一百公尺跑十三秒的初星,心知自己跟上去也是给表妹裹乱,顿了顿足,还是听从表妹的交代,先放下大包小包,摸出手机报警,再拎起大包小包回家。心里暗暗烦恼,怎么告诉大熊般的姨夫,初星又路见不平去了。

光线幽暗惨淡的窄巷里,气氛凝滞,有一触即发之势。

“放开他!”一声娇斥,打破湛凉迷思。

“小姑娘,走开,别多管闲事。”小平头压低声音。他们无意伤人,更不想节外生枝。

“放开他。”穿杏黄色印有史努比图案的T-shirt,亚麻色三个骨渔夫裤,一双恩加罗白色平底便鞋的初星,重复了一次,素净的脸上是毋庸置疑的坚持。

小平头眼光一冷,向三角眼撇撇嘴角。“解决她,动作快些。别生事。”

东朕淡然微笑,并不声张呼救,只是用一双晶亮深邃的眼静静注视一切。

三角眼扑向身形单薄的初星,想速战速决,将这不识相的女孩打晕算数。

可是当他看见初星拇指内敛,并指成掌,弓步沉腰格开他劈向她的手刀,就知道糟糕。

小平头也看出来,这女孩,不是简单角色,而是真正行家。所以她才敢跑出来路见不平。连忙示意其他两个同伴,“快些。”

“三个男人以多欺少,对付一个女人,啧啧,真难看。”东朕摇头淡讽。

“闭嘴!”小平头曲膝狠狠顶了他的后腰一记。

“唔。”东朕闷哼了一声,眼神更冷,笑容却更深。“看起来,你的伙伴功夫不济,敌不过小女生哦。”

他看初星以一敌三,将三人打翻在地,并在要害部位快而准而狠地予以重击,令其昏迷。然后,想押着东朕的小平头走过来。

“我不想说第四次。放开他。我已经报警,你带着他,跑不掉。”初星皱眉,被挟持的、镇定如恒的白衣男子,实在眼熟。

“又见面了,南丁格尔小姐。”东朕浑似不觉得自己沦为人质的景况,笑眯眯与初星打招呼。

“施坦恩伯格先生!?”初星很难忘记这令人印象深刻的俊美男子,更忘不了他独特的,总带些漫不经心意味的磁性嗓音。

“可不是我。”东朕双手被缚在身后,不能耸肩,只能挑眉。

“聊的很开心,恩?”小平头看着地上痛苦昏迷的同伙,自袖中滑出一柄英式匕首,抵在了东朕腰侧,稍一用力,已刺破白色外套,攮进皮肤肌肉中,红色的血渍,迅速在白衣上蕴染开来。“如果不想他死,你就乖乖闭上嘴跟我走。把手举过头,慢慢走过来。”

初星银牙一咬,他戳中她的死穴了。学医护专业的她,顶见不得人受伤流血。所以,她不得不依言慢慢靠过去。忽然,初星停住脚步,嘴角噙着一个诡异笑纹,不进反退。

“快过来,不然…”小平头觉得紧张,为什么这个跳出来见义勇为、多管闲事的女人要后退?不对!他蓦然觉得颈后的寒毛齐竖,回首看向身后窄巷深处。

他也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镜片后闪过冷然残酷光芒的锐眼,便颈后一麻,失去知觉。而被他挟持的东朕,在他颓然倒地后,落入了一双强壮坚毅的臂弯内。

“若你不想进警察局解释这四个倒在地上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好跟我来。”戴着银边眼镜的简恩打横抱起血染白衣的东朕,并向站在那里的初星点头,然后转身没入窄巷深处。

初星想了想,还是跟上去。她不放心冯?施坦恩伯格和斯文眼镜男独处。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看似斯文儒雅的男人拥有残忍冷酷狡猾的本质。

“简恩。”被横抱着的东朕忍住腰间痛楚,低低道:“我不可以回家,也不可以去海燃园。”

“去我的公寓吧。我可以替他处理伤口。”初星追在后面,三人一起没入夜色里。

第5章 痛苦

海吟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我等了你好久。胖胖的男孩,以超乎年龄的成熟忧郁眼神注视他,语气失望而寥落。

我去了!他在心中嘶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声带仿佛冻结成硬石,哽在喉间。

我好想让你认识一个,可是始终等不到你。小男孩叹息一声,圆亮的眼中,期许替代了失望。有一天,如果你们见面,请好好对待彼此,要友爱哦。

望着男孩转身离去的寂寞背影,他伸出手,想拉住他,可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没入一片无边黑暗之中。

任七在这一刹那,醒了过来。他转头看向床头几上的闹钟。凌晨一点半,他被自己的梦惊醒。

很多年,他不曾做过这个梦了。梦里,东朕虚幻迢遥得仿佛随时会消散成一缕云烟。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的心间,隐约刺痛。长大成人的东朕回来了,那么真实地回到他的生活里。可是,他满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他苦笑,解释什么?两小无猜早已经被岁月埋葬。辜负了小小东朕信任的他,哪里还有资格指责对方的不是?

蓦地,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夜的静谧。任七摸起电话,夹在肩上。

“…”听筒里传出一阵沉默,接着一管苍老声音响起。“如果不想十三年前的事重演,你最好遵守我们的约定。咳咳,我可以做一次,自然也可以做第二次,咳咳…否则,他的血将再次染红衣襟…”

“咯”一声,电话随即挂断。

任七的拳头,捏紧又放松,深呼吸数次,才能稳定自己狂乱的心跳。放下电话,他摸起摆在床头几上的耳机戴好。“监控室,刚才打到我分机上的电话追踪到没有?”

“没有,对方只用了二十秒就挂断,系统追踪不到。”监控室里值班的人回覆。

任七的手狠狠捶向墙壁。十三年前,他来不及阻止,难道,十三年后,他仍就来不及吗?手掌上传来的痛楚让他揪紧悸动的心脏略微得到缓解。

他先拨打东堂中东朕的专线电话,铃声足足响了一分钟,始终无人接听。

“下午是谁送东少出去的?”他再次问监控室。

“风闵。”

“联络他。”任七命令自己冷静。心急如焚丝毫不能改变现状。东朕不是当年那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孩,对方也没那么愚蠢,在东堂势力如日中天时候,对他下手。那等于树立一个可怕的敌人。他,只能这么祈祷。

坚强勇敢如初星,在撩开东朕的一角白衣时,也忍不住溢出一声惊喘。

小平头用匕首造成的深深伤口,与东朕身上原有触目惊心的伤疤相比,根本小巫见大巫。他腰背上遍布伤痕,仿佛曾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后又拼凑起来。愈合后未经技术处理磨平的疤痕凹凸不平,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东朕格外白皙的皮肤上,形成强烈鲜明的震撼对比。

站在初星身后的简恩,狭长的眼一深,轻轻转开头。

趴在床上的东朕此时抬起头,竟然微笑。

“简恩,麻烦你帮我买白色外衣内衣,要天然纤维质料。”他在初星去取药箱时对简恩说。“舒适简单就好。”

简恩看着东朕。这个男人,带给他太多意外。原以为,他真是一个浪荡公子,可是直到方才,他淡然自若笑对歹徒,受了伤也依然面不改色。令他对他的看法有了极大改观。至少,美丽无匹面孔配上疤痕累累的身躯,是要有极大勇气,才能坦然接受这一事实的。东朕,一定曾经承受人所不能及的巨大痛苦,仅此一点,已经让人肃然起敬。

“好。”他爽快应承,瞥了一眼从浴室拎着药箱出来的初星。“请好好照顾他。”

初星白了他一眼,什么口气,好象她会落井下石伤害施坦恩伯格先生似的。

简恩却笑了。这女孩子,一身正气,满眼澄澈,一张藏不住心事的俏脸,很有朝气。向她淡淡挑眉,他走出卧室,带上门。

“狐狸!眼神睥睨,口气倨傲,真想给他一拳,打掉那种虚伪假笑。”初星一边用剪刀剪开东朕外套下摆,一边嘀咕。

东朕听了,禁不住笑。“南丁格尔小姐,你有一双能望穿本质的X光眼。”

“我还死光眼呢。”初星正清理他腰上的伤口,听见他半恭维半调侃的话,镊子上夹的脱脂消毒棉花差点落地。“还有,我姓素,素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