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便忘了罢。年少无知的事,又何必记得呢。”

说完,向老人家微一颌首,便下楼去了。

全叔微微一愣,然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孩子,多少年没见过他有这么人性赌气般的神色了?十三年?或者更久远?唉,人老了,瞬间记忆力减退了。

不过,能见到不动如山的小七变脸,还真值得啊。

希望,不久的将来,又可以看见那个有七情六欲的温厚孩子。

任七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到书桌边。

眼前巨大水曲木书桌上在清漆,散发出历史悠久的色泽。任七轻轻拉开其中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置着一些他的私人物品,包括厚厚一叠信件。

信,全数寄自德国,出自同一个人的笔迹。信封已经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些许泛黄。

他取出其中一封,执在手中,轻轻抚触,小心的,珍视的,却没有展开来阅读。

一周一封,统共四十六封,每一封的内容之于他,都仿佛深深镌刻在脑海之中,每字每句,都那么清晰鲜明。

海吟哥哥,我妈妈长得好漂亮,真想让你看到。

海吟哥哥,德国人都好严肃,教我德文的先生更是不苟言笑,看了也让人敬而远之。

海吟哥哥,这里的家常菜真正难吃,简直茹毛饮血。

海吟哥哥,救命!学校里有孔武男生欺负我!

海吟哥哥,你放暑假时我正好过生日,你来德国看我好不好?到时候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你一定会意外又惊喜。

任七闭上眼,复又睁开,那个事无巨细,都拿来同他分享的东朕,老早消失了。是他令得他消失的。他,又为什么要如此顽固地记着那个信任他的东朕?不,他不记得了。

“小七,二爷的车回来了。”耳机中传来管家全叔的声音。

“我马上下来。”收拾起旧日记忆,任七脸上的表情,又是冷静的平淡。

畅翠居底楼大厅里,佣人们垂手肃立,恭迎二爷带回来的贵客。

东朕仍是一贯的白衣,白色针织长衫,白色直管长裤,白色便鞋。

“这位是东堂的东朕。”海啸介绍,园子里老些的佣人多半都知道东朕是何许人。

“东少好。”佣人们齐声问好。

“二爷,贵府真是纪律严明,使人敬畏啊。”东朕笑言。

“怎么?后悔了?”海啸如炬如电的锐眼扫向笑得一脸灿烂的东朕。

“那倒没有,只是有些担心,我若在贵府行差踏错,受得起受不起二爷的责罚罢了。”

海啸再次仔细端详东朕,却无法自他俊美的脸上找出任何不安的表情。

“放心,不会有满清十大酷刑,顶多背摔三百次。”海啸满意地看见那张无分性别的漂亮脸蛋上闪过错愕。“只要你遵循海燃园里的规矩,你的担心就不会变成现实。”

背摔三百次还不叫酷刑?东朕优美得象是雷诺阿油画中女子的红唇抿了抿,开始觉得不怎么好玩了。

“任七,稍后你带东朕在海燃园里转一圈,把规矩告诉他。”海啸微笑,看来这小子的弱点同小时候一样,仍然吃不得半点苦。啧啧,没长进呵。

“怎么,此间的规矩改得面目全非了吗?不就是小时侯那些?”东朕眨着一双看起来过分天真的眼,问。

“东少,十四年过去了,此间亦已不复从前。”任七冷淡地,四两拨千钧地将他的问题撇清。

“是啊,东少,以前是老爷当家,现在是二爷做主,规矩自然有所不同。”全叔笑眯眯化解两人之间紧张的张力。“连这畅翠居也翻修过呢,不熟悉的人跑进来,或者会迷路。”

“呵呵,全叔,您还是这样的精神矍铄,慈祥和蔼啊。”东朕没有什么时空久隔之感地笑了起来。

“你却已经彻底改变了。”全叔眯起眼注视在个沉默时仿如天使,讲话时却气质尽毁的青年,老辣锐利的眼光悉数掩在眼帘之后。这孩子,通身透露出矛盾气息。是他老了,眼花了?亦或,这孩子伪装得太好了?好到连他这见惯了黑白两道风里来雨里去人物的老头子,都生出了无比的不确定感。

东朕走到老者身边,没大没小地攀住全叔的肩。“全叔,我是变了。这个世界,原就没有四时不变的风景,不是吗?只要是变成一道美丽的风景就好了。”

全叔看了一眼攀在他肩头,象是无尾熊似的东朕,然后拍拍他的手背。

“东少说得对。没有永恒不变的事。好了,快放开我这把老骨头,我可撑不住你一百七十七公分身高的百多斤体重。”

“嘻嘻,少说了一句,全叔,您还是一样的老辣敏锐狡猾。”东朕笑着跳开。“走罢,任七,我迫不及待想参观翻修过的海燃园。请带路,向导先生。”

任七只是向海啸和全叔点头,便沉默地领着东朕熟悉海燃园去了。隐约听见东朕发问以及任七简短的解说传来。

海啸摇了摇头,叹息。“到现在,我才相信他真是东朕,而不是从某个外星球来的冒牌货色。少时他倒也精灵,想不到长大之后,竟变得这样油滑。”

全叔听了,哈哈笑了起来,二爷,大抵说出了所有认识东少的人心中的至大疑惑罢?

“二爷真会说笑,东少不是东老的孩子,又会是谁的孩子?想冒充东少,可真得有天大的胆子和天大的本事了。以东老的为人,也不会轻易接纳一个西贝货。一定是做足了工夫,确信那是他的孩子,才有心引他进权利中心的。”

海啸拧了拧眉心。“可是海吟好象对他的转变极其反感,正眼都不肯看他。我担心他们两人怎么相处下去。”

“二爷何不静观其变?”全叔向他眨眼。

聪明如海啸,立刻心领神会,也回了全叔一个霎眼。

可不是,何须他操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东朕影响了任七,就是任七改变了东朕。这两种结果,他都乐见其成。

深长的走廊里,任七走在前头,东朕微微堕后一步,两手插在裤袋中,似观光客般,边走边漫不经心地四下浏览。不料走在前面的任七蓦然停在二楼东翼的一扇门边,没有心理准备的东朕前胸轻轻撞上了任七的后背。

任七蹙眉,东朕则利落地向后退了一步,以手轻抚胸口,笑。

任七伸手推开房门,才转过身,瞥了一眼东朕的胸部,淡淡道:

“东少也还是毫无长进,兼且一身赘肉。”

“你…”东朕瞪了他一眼,却没办法反驳,他身上的肌肉的确不象任七那么结实。“落井下石!”

任七冷峻的脸上掠过淡不可觉的笑意,然后,他侧过脸。

“你的中文也大大退步,这四个字用得不妥。”他看着东朕漂亮脸孔上半明半暗的表情,“我不过是直言不讳。”

“他变可恶了。”东朕低喃,带着一丝恨恨的不甘心。

任七当他的自言自语是马耳东风,彻底不予置评,只是冷着一张轮廓深刻的俊颜,介绍。“此间是你儿时用过的客房,重新装修过,然格局未改。二爷吩咐过,东少若有需要留下来过夜时,可以使用这间客房。”

东朕犹豫一下,走进宽敞明亮的房间,缓缓环视一床一桌一组沙发的卧室,还有朝阳的起居室连同阳台。伸出手,他描摹桌面上孩童恶作剧似地留下的字迹:东东。

他的手,轻柔的似在抚摸一个伤痕,仿佛害怕惊动依附在上面的旧日回忆。

“可以,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吗?”他呓语般低问。

任七睇了神色迢遥的东朕一眼。“我就在门外。”然后,他替东朕带上门,让他独自面对过往。

依在门外,任七轻轻扯起了嘴角。刚才,有那么一刹那,他似又看见了那个调皮精灵的小男孩。或者,他并没有变得面目全非,彻头彻尾成为一个让人讨厌的公子哥。

房间里,东朕走过去,推开阳台的门,望着外墙上爬得肆意而绿意盎然的爬墙虎,慨然喟叹。

他变了,变得更加高大,更加英俊,也更加成熟,更加冷肃。可是,却温柔不再。那个会在午后阳光中替人遮阳的海吟,已经不再。

东朕无声地笑了开来。

怎么会不变呢?时间共空间是无坚不摧的力量,连他自己都已经变成今时今日的情状了,又怎能要求旁的人一成不变?这原就是奢求。

可是,始终不甘心啊。凭什么,他心里的记忆,清晰得一如昨日,而他却早已经将少时的细节全数抛付于光阴?凭什么,他要以一副宽容的心去对上他一张冷淡的脸?

“要不要放过他呢?”东朕仰起头,遥问虚空。

“总要给他点苦头吃吃才好。”过了一会儿,他脸上的诡谲笑容,似春光乍现,稍纵即逝。“足足一年,我所受的委屈,他又怎会知道?怎么可以轻易让他解脱?他起码要经受一倍于我的痛苦罢?”

他淡淡自语着,漂亮浓长的睫毛扇动着。体力、武艺上,他决不是任七的对手,那么…只有在精神上折磨他了。呵呵,呵呵,他笑得畅快无比,灿若朝阳,丝毫不觉得罪恶。

然后,他反身走出客房,对站在门外的任七微笑。“能带我去厨房吗?我迫不及待想参观此间的厨房。”

任七对着一张笑得毫无防备的俊颜,硬生生将掐死东朕的暴力念头抑了下去。谁也不忍伤害这张脸孔的主人罢?他在前头引路。

“请随我来。”

他错过了背后白衣男子眼中错综复杂的颜色,眷恋怨恨两相抗衡,终至消散无踪。仿佛,那样怨与恨、恋与念的眼神,由始至终,亦未曾出现存在过。

深长幽静的走廊里,一沉冷一温煦,一俊朗一美丽的两个男子,一前一后,两人的身影交错,纠缠不休,渐行渐远。

第4章 冲突

东朕,决不是个好学生。

这是任氏上下一致的看法。

但没有人狠得下心肠修理他。

这亦是任氏上下一直的结论。

他太美丽了,当他以那张综合了天使的纯洁善良与恶魔的邪肆妖魅面孔,带着些祈求眼神望着旁人时,真的很难很难拒绝他。连人称“冷修罗”的海啸都不得不承认,东朕的脸,若是意志薄弱的人见了,大抵只有被他牵着鼻子走,迷到团团转了。

是故,东朕跟在海啸身旁学习了两个月,结果无非是同任氏上下员工厮混到没大没小,其他便一无所获。

海啸太息,他低估了东朕这混世魔王的功力。他可以在旁听会议时将好好的一个议题衍变成一场无休止且意义不明的辩论大会,即使下了班后罚他进道场练习背摔或是伏地挺身,他也会偷工减料、敷衍了事,彻底是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

人人对东朕浑水摸鱼行径眼开眼闭地放纵,导致他变本加厉的肆无忌惮。

海啸望着半靠在总裁办公室门外,同他的秘书云澜咬耳朵的东朕,决定将这极具挑战性的艰巨任务,转给小七接手。

“东朕,进来。”

东朕笑靥如花地向云澜抛了个飞吻,轻松踱进海啸的办公室。

“二爷有什么吩咐?”他朝海啸眨眼,带些试探与挑衅。

“如果你不想带两只熊猫眼回去,顶好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我想东老并不准备让你无限期跟在我左右。”海啸锐利的眼瞥向穿白色V领针织衫,一条白色肥腿裤的东朕,再次感叹男大十八变。

“是啊,两年,然后我就可以自由。”东朕全不避讳,大方招供。

敢情他当任氏是牢狱不成?海啸想,他可以理解为什么任七每每提到东朕时语气里一闪而过的,仿佛想掐死他泄愤般的狠厉了。偶尔,他也想这么做。

“你想混玩两年,我却不想两年后手下的员工统统变成你这副模样,更不想我的秘书因你而心碎,终至换了一个又一个。所以——”海啸的薄唇勾了起来。商场上的冷酷本色尽显。“自明日起,你不必再跟在我左右,我替你找了一个足够教会你‘阴谋算计、争强斗恨、杀人无算’的人,代我指导你。”

东朕听了,只是笑着摸起海啸办公桌上银质开信刀,在手中把玩。

“你小时候顶爱跟在小七后头,既然你完全没兴趣从我身上学习,那么,就去跟着他罢。”海啸负手而立,并未掩饰自己甩脱麻烦的态度。这个东朕,旁的不会,花言巧语、风流倜傥的勾当倒很拿手。现在任氏中凡适龄未婚女性,悉数胸怀小鹿,怦怦乱跳,根本桃花满天。如此下去,早晚要惹来是非。

“二爷,任七可晓得你要把我似甩烫手山芋般扔给他么?”东朕似笑非笑地将精致的开信刀在掌中变走又变出来。

海啸看着他干净利落的手法,半眯起鹰眼,心头隐约闪念。

“假如你肯将放在吃喝玩乐、旁门左道上精力的十分之一放在行政管理的学习上,亦不必来任氏当我的跟班了。”海啸注视笑容顽皮,略带小儿无赖颜色的东朕,淡淡道。

“哎呀,二爷。”东朕摊开空空两手,“不晓得开信刀被我变去了何处,我到外头找去。”

说完,他象一条软而无骨的泥鳅般逸出去了。

海啸眉皱眉舒,这小子,逃得倒快。眼光倏忽瞥见书桌上一叠待阅的文件夹间,一抹银色闪光。失笑,银质雕花柄开信刀,就静静插在文件夹中。东朕的小聪明,就都用在了这些旁门左道上了。他摇头,坐下来继续批阅文件。

任七站在二楼落地长窗前,望着花园里负手而立的白衣身影。

当他得知二爷终于不再当花花大少的保姆,而把他游手好闲的东朕扔给他时,他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苦乐掺半、百味杂陈也许。即使三天过去了,他仍无法习惯,无法定位,亦,无法自处。

“为什么不下去同东少聊聊?”老管家全叔踱至他身后,问。

任七听了,淡淡苦笑。聊?和那个满口女人经,全无一句正经的东朕吗?他不以为他们还有什么共同语言。

全叔拍拍他的肩,这孩子,长得又高又壮的,却生就一副别扭性格。看来,当年发生的事,始终还是影响了他。

“下去罢。小时候,你们最要好,总能找到话题。”老人微笑,经历了人生风雨、睿智的眼里有着父亲般的情感。“如果,找不回过去的东朕,何不认识现在的东朕?你会发现他的优点。”

任七收回自己的视线,敛下眼帘。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草地上的东朕,仿佛注意到二楼窗前的两人,转过身,抬头,遥遥向他们招手。他漂亮幽邃的眼半眯着,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黑发反射健康光泽。

就是这里,他现在所站的位置,他们就在这里别离,一别,就是永恒。

真是一处充满回忆的地方呵,只是站在这里,记忆就会自动如潮水半涌来,将人席卷。你知道吗?你知道这种刻印进灵魂,怎样也不能遗忘的痛苦吗?十三年来,带着这种一刻无法或忘的感受,我一路走来,终于和你见面了。终于,来到你身边了。我怎可以让你就这样自在如昔?东朕遥望窗后那张轮廓鲜明深刻的俊颜,暗暗思忖。“你越是无动于衷,我却越想搅乱你的生活。真可惜啊,即使你全无反映,我亦要执意留在你的人生中,且,不只是小小的一角一落,呵呵,呵呵…”

楼上的任七,看着阳光下的东朕,却怎样也笑不出来,反倒脊背一凉。

物是人非,还有什么,比物是人非更痛苦的惩罚?迢遥无比的记忆,放大美化了过往的一点一滴,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这才是最残酷的罢?

残忍地要他,永远忘不了这种痛。并不剧烈,却恒久。

全叔叹息。任家的孩子,在情路上,为什么走得都这样坎坷?大少爷如此,二爷如此,眼前的小七,也是如此。老爷,我们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束手无策吗?

“小七,东少跟你招手呢,下去跟他聊一会儿。”全叔再次建议。

“好罢。”任七做了决定。他不可能永远避开他,不是吗?

阳光明媚,绿树掩映,碧草如茵。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只是,他们都已经由小小少年,长大成人。依赖信任不再,温柔呵宠不再。

两个迥然大异的男子,站在草地上,对望着,隔着岁月湍急的河。

“欢迎回来,东朕。”任七喃喃吐出一句早应该说的话。

灿阳之下的东朕,给他一种会随时乘风而去的柔弱感。是的,就是柔弱。一百七十七公分身高百多斤体重,看在他眼里,竟生出娇小的错觉。

“你在德国,都吃什么?挑食不成?竟然发育得又矮又瘦,直似受了虐待。”

话一出口,任七自己也颇诧异地蹙眉,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来呢?

东朕挑眉而笑。“你关心吗?我当你早不记得我了呢。没办法,少小离家,思乡成疾,茶饭不进,水土不服,以至于错过了发育的大好时光。”

“不是因为你放纵过度?”任七发现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讨厌听见从东朕嘴里说出的带有谴责意味的话,好象一切,错都在他。他灰色的眼,卷起暴风阴霾。他在做什么?象刺猬一样,伤害一个他最不该伤害的人。

东朕微微一愣,然后扯开一个云淡风轻的浅笑,虽美,却不及眼底。

“是啊,放纵,已成我血液中一部分。现在,他又叫嚣着要我去游戏人间了。”他转身,不教任七看见他眼中的幽光,优雅地向海燃园大门方向踱去。

“东少…”任七压抑地低唤,想伸长手臂攫住那抹远去的修长身形,却最终没有。他只是握紧了拳。他早就失去这个男孩的信任了。

东朕或者听见,亦或没有,他远去的步伐未曾停留。午后的浮光中,他没有回头。

“东少要离开海燃园,”耳机中,传来监控室中云流的声音。“要派人跟上去吗?”

任七收敛刹那的脆弱,冷静地指示:“派车送东少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