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周一的早上他上学,就看见姜家的车子停在校门口。他认了出来,自己主动骑到旁边,把自行车停好,恭敬地站在车旁。车窗放下,李若玉的脑袋从后座上露出来,她对江孝文笑道:“小驰已经进去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江孝文连忙说阿姨好。李若玉嗯了一声。她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江孝文,看这个孩子虽然鼻青脸肿,但一副坦然的样子,脸上丝毫不见教唆姜驰斗殴之后应有的心虚气短。小小年纪已经有这样的气度和见识了,将来长大了应该会不错,李若玉心想,小驰如果能跟着这个孩子几年,把最让人头疼的青春期好好过去,将来健康成长的几率大多了。她出身红贵家族,看得多了心思也想得深些,姜驰昨天额头上的那个大包她跟家婆的反应大不相同,事情打听清楚了之后,她并没有像家婆一样要打电话给江孝文兴师问罪,反而把事情压了下来。

“小驰昨天晚上一直在跟我说你们白天的事情,以前在家里他的话很少,更别提话题还都是他新交的好朋友——对了,小驰他夸你打架很厉害。”李若玉说道。

江孝文有些不好意思,打架后遗症今天早上起来最严重,浑身上下都疼,他一点儿不觉得打架厉害有什么值得夸奖的。他只恭敬地答:“阿姨过奖了,我爸把我送去学散打,不是为了让我出去跟人打架的。昨天的事情是我连累了姜驰,对不起。”

李若玉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说:“既然这样,那你下次去训练的时候,把小驰带着吧?让他跟你一个师傅,这样他也能跟着学一些防身术。”

江孝文明白姜家阿姨一大早就在这里等着自己,当然不是为了跟自己闲聊的,她这是要把儿子交给自己带的节奏了。江孝文心想莫非自己真是有带孩子的天赋?孝萱是这样,小柔是这样,现在又多了一个姜驰。他想到昨天姜驰傻乎乎地冲过来,挨了魏小东一拳的样子,心头一暖,就答应了下来。

“等你爸爸回来,跟你爸爸一起到我们家来做个客吧?我听新区建委会的人说,你爸爸很有能力,大家正好认识一下。”李若玉笑得十分和善,看着江孝文。

这是自己帮她带孩子的回报了吧?江孝文心想。他连忙答应了,跟李若玉告辞,进了学校。

他刚在座位上坐下,冯捷就噌地一下蹿了过来,趴在他书桌上问道:“我都听说了,怎么着你带他不带我呢?我哪儿比他差了?就算是打架我也比姜驰强啊?”

“下次带你。”江孝文看着冯捷,眼里带着笑,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发生。冯捷还从来没见过江孝文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过呢,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嘴上说卧槽你是捡到钱了吗?干嘛这么高兴?

江孝文扬了扬漂亮的眉,对他说:“看见你就高兴,咋样?开心不开心?”

冯捷风一样冲回自己的座位,夸张地拿起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上课上到一半儿的时候,江孝文接到冯捷发过来的微信:我跟你讲江孝文你可千万别爱上我,老子宇宙第一直!

江孝文险些笑趴下,他动动手指头,将姜驰和冯捷拉进我们都是仙儿群组。群组里都是熟人,常小右,聂云霄都在里面,江孝文不上线,随便他们几个在群组里嗷嗷,等到下课时间,姜驰拿出手机才发现自己被拉进了江孝文“我们都是仙儿”好友群。他没像冯捷一样在群里发言,只简单地发了一只挥手的动图。然后他就冲到江孝文面前,看着江孝文露出一脸大写的谢谢。

江孝文见他乖乖地戴着大口罩,明明比自己大了三岁,但实际上情商也就略等于小学生,甚至比顾雪柔都颇有不如。他看着姜驰,对他真心诚意地道:“我一三五六七这几天都健身,你要不要也跟我一起练?”

“健身?”

“一三五我是自己在家做,你要是愿意,可以开了视频我边练边教你。星期六和星期天早上六点左右我会出来晨跑,沿着雁儿湖国家森林公园那边儿,一个小时左右。你要是起得来就来找我,我们俩一起跑。”

姜驰跟江孝文认识以来他从未见江孝文对他这样殷勤。姜驰十岁得了严重的口臭之后就不曾有过朋友,刚刚被同班同学拉入微信好友群这种事儿,还是第一次发生在他身上。他心里感动得不得了,话都说不出来了,连忙点头说好。

“跑步的时候不用戴着口罩了,在外面熏不死我。”江孝文对他说。

姜驰听出了江孝文语气中的玩笑意味。奇怪地是,这次他竟然没有以往那种被刺伤的感觉,反而把手指头塞进口罩里,豁了一条缝对江孝文说,那要不要先在这里熏一下?

说完姜驰就大笑着转身,一身轻松,几个大步就窜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第31章

几天之后江伟君回到家, 进门就见儿子开了视频, 正跟另外一个孩子做囚徒健身。两个人大呼小叫地练得很热闹。江孝文听见门响,转过头看见父亲进来, 立即直起身看着父亲,眼神有些防备,隐隐地还有些陌生。

江伟君不是不内疚, 再忙他也知道自己一个多月不在家, 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丢在家里是多么不靠谱的事情。他放下行李,走过来对江孝文说道:“跟同学健身呢?看见爸爸回来了也不打招呼?”

“您可以不回来。”江孝文抬手把视频关了,看了一眼他爸爸, 收了手机向楼上走,一边走一边猛地回过头,对江伟君大声吼了一句:“有人要你回来吗?”

江伟君惊讶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这孩子是在对自己吼吗?他还从来没见过儿子这样呢, 心中大为震惊,三步并作两步上楼,追进儿子的房间, 对江孝文说道:“你这个口气跟我讲话是怎么了?就算生气,也该注意一下自己讲话的方式吧?”

“我没有!我懒得生气!你不在家我过得好得不得了, 有什么可生气的?”江孝文根本控制不住音量,眼睛看着手里的书, 就是不抬头看父亲。

江伟君还想说话,儿子手里的手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响了,江孝文拿着手机走到飘窗那里接听。江伟君站在门口, 听儿子跟电话那边儿的不知道哪个同学说话,口气变得正常多了,一来一往地聊得特别开心。他叹了口气,正打算关上房门,姜驰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钻进他耳朵,江伟君脚步一停,呆呆地看着儿子。

江孝文跟姜驰聊了一会儿,他其实心情不好,一句话都不想讲,但是他不想让父亲看出来自己心情不好。他心想既然爸爸不在意自己,那自己也别在意父亲就行了,所以跟姜驰有一句没一句地神侃。挂断电话的时候,听见自己的房门响,片刻之后他爸爸走进来,手里拿了一个白色的小小的盒子,递给他道:“给你做的,你打开看看。”

江孝文还在生气,不肯要。江伟君叹了口气自己把盒子打开,递到儿子面前说道:“戴上!你妈妈和妹妹的照片我放在里面了。想她们的时候你就打开看看。”

江孝文怔了一下,伸出手接过项链,里面果然装着两张小小的照片,是他的妈妈燕枫和妹妹江孝萱。他盯着妈妈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合上锁扣儿他抬起头看着爸爸,目光在爸爸脖子处顿了顿,那里挂着的项链跟自己的一模一样,里面也是放的妹妹和妈妈的照片吗?

他心里顿时什么气都没有了,再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没有先前那么冲了,问爸爸道:“你那个里也装的是妈妈和孝萱吗?”

他父亲点了点头。江孝文心头一喜,这些天来一个人守着这个家,被忙碌的父亲丢在脑后的怨愤立即就散了。他有些惭愧地想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爸爸应该就是忙吧?虽然把自己丢在这里一个多月不回家,但那是因为自己不肯去跟爷爷奶奶住,在自己心里爸爸总是不回家是不关心自己,可从爸爸的角度看来,或许十二岁的自己也有些太过任性了?

江伟君看儿子脸上神色,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走过来给儿子戴上项链,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对他说:“爸爸这阵子太忙了,对不起,别跟爸爸生气了?爸爸带你出去吃顿好吃的。”

“我不想出去吃。”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天天出去吃,早就吃腻了。江孝文对父亲道:“我想吃您做的葱油面。”

江伟君二话没说,立即下楼去给儿子做了一碗葱油面。江孝文一边吃一边跟爸爸聊天。父子天性,江孝文自从妈妈妹妹去世之后,对父亲尤为依赖,要不然也不会父亲工作这么忙的情况下,还不肯跟爸爸分开了。江伟君看着对面兴高采烈的儿子,很随意地问道:“我听说你跟几个领导的晚辈在一个班级里?”

江孝文听爸爸问起姜驰和冯捷,忍不住笑了。他跟姜驰和冯捷因为最近接触得越来越多,印象来了个大反转,他现在很喜欢跟他俩在一起。他答道:“是啊,我原来还以为那俩家伙特自私,不爱理他们来的。后来才发现我好像错了。冯捷只是话多爱发神经,他家爸妈都不理他,他一个人没劲才总是发神经。至于姜驰根本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他要是懂什么叫自私他就不是姜驰了。”

江伟君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儿子说完了他才问:“之前你提起的姜驰帮你打架这件事,姜家后来怎么处理的?”

江孝文摇头说道:“没怎么处理,他妈妈还找我,让我去打拳也带着姜驰。唉,我算是被他们家缠上了!我说爸,姜家阿姨这是拿我当姜驰的伴读用了吧?”

江伟君轻轻地笑了一下,神情很是愉悦,对儿子道:“也没什么不好,大人能这样看重你,你就该负起责任来。我倒是听人谈起过姜家这个小孩儿,据说是轻微的自闭症倾向,李若玉为了他连工作都停了,专心在家带他。家里有这样的青春期小孩儿,当父母的是非常头疼的。”

江孝文听了这句评语,很认真地盯着他爸问:“是吗?那我让您头疼了吗?”

江伟君有些意外,他看着儿子,离开家这么长时间,将十二岁的儿子一个人丢在这里,虽然说中间跟父母确认过,让他们有时间过来照看照看孝文,但是他这段时间没有陪在孩子身边也确实是事实。以往他们父子二人关系融洽,孝文从未对父亲说的话有这样的猜忌。

江伟君一时间哑口无言,有一种父子之间隔阂暗生的感觉。

晚上江家爷爷奶奶开着车过来看儿子孙子,江孝文坐在旁边,他听不懂长辈们的话题,但是一个多月来爸爸第一次在家,他不舍得上楼去,就挨着他爸坐着。他爷爷奶奶和爸爸都是商学院的学者出身,所说的话题全都围绕着新区的建设和引资,一家三口谈得不亦乐乎。江孝文听了一会儿,一直打哈欠,被他奶奶催促上楼去睡觉,他站起身去洗漱了。

躺在自己的卧室里,迷迷糊糊地快到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忘记问爸爸这次能呆多长时间了。他腾地一下起来,拉开门,想要出去。

就在这时,楼下人低低地说话的声音传了上来,在静静的夜晚里听得很清楚,

“许成虎最近势头很猛,刚刚升了委员,跟许家结亲对你的事情确实大有裨益。只是这件事你还是要跟孝文好好商量,孩子虽然懂事,毕竟还小,再婚这种事情还是要尊重他的想法。”

江孝文拉着门把手的手猛地一震,心头剧烈地跳了一下。他整个人愣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楼下,有一瞬间的慌神。

“我上周在帝都也跟令慧说了这件事,孝文的事情也跟她提了。她说只要婚礼那天孝文不出席,高中的时候再找个机会把孝文送到国外,她就没有太大的问题。”江伟君说道。

“许令慧伯克利金融数学博士毕业,是个才女,又是那样的家庭出身,这才二十八岁就要当十二岁男孩儿的后妈,确实是难为她了。她对你也确实上心,追了你这么多年,真是用情至深,你能答应她的就答应她吧。这件事我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你这次去杭州和帝都,竟然还真的成了。这真是我们江家的一件大喜事!”奶奶的声音惯常淡淡地,这会儿却罕见地露出喜意,听上去心情很好。

江孝文明白了,明白了之后不知道怎么地心口突然变得很凉,那凉意从胸口中间的位置向外扩散,逐渐蔓延到全身。他隔着栏杆看着楼下客厅中间坐着的三个人,这三个人——这三个人是特意等自己进去了,才背着自己在这儿商量那个叫什么许令慧的女人吗?

爸爸他——要结婚了,不但不让自己参加婚礼,还要瞒着他把他送出国?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瞬间生起怒火,身体都因为这怒火而开始颤抖。

“你这些天要多跟许家联系着,我听说许委员要沿着北部经济带做考察,明天从京城出发。你要是能抽开身,不妨过去拜会一下。既然两家要结亲,殷勤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江奶奶说到这里,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响,抬起头向上看,见江孝文站在栏杆边上,瞪大了眼睛向楼下看着。客厅中的三个人都有些惊讶,一齐住口,抬头看他。江孝文从楼梯上走下来,身上还穿着睡衣,脚上穿着拖鞋,白天总是装出一脸大人样儿,这会儿穿着一身睡衣显得稚气极了,露出小小少年的本色来。

江孝文走到客厅里,神情激动,看着他爸爸问:“谁是许令慧?”

江伟君从沙发上站起来,谨慎地轻声道:“孝文,爸爸明天会跟你好好谈谈这件事。现在你先上去睡觉。”

“你明天不是要去见那个什么许委员吗?”江孝文说到这里,眼圈儿红了,心口的凉变成了疼,他想到过去一个月父亲不回家,想到他外公说的那些关于父亲的坏话,过去他一句都不信,可这会儿却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不信了。“把我扔在家里一个月,跟我说在帝都和杭州出差原来都是去找她的?想要找她就直接说啊,骗我有意思吗?我到底哪里见不得人了?”

江孝文说到“见不得人”四个字,莫名地哭了出来。他想到自己的妈妈,妈妈在世的时候那些记忆有多甜蜜,现在听到耳朵里的话就有多残酷。他冲向门口,随手将他爸爸放在门口的行李箱推倒在地,还使劲儿踹了一脚,在门口他顺手抓起钥匙和手机,出去立即将门反锁,向着电梯跑过去。

他能听见门内他爷爷大吼着找钥匙开门的声音,他全当没听见,乘着电梯下了楼,跑出小区,找了个街角躲在角落里。角落里的风很大,春天的这个城市夜晚温度很低,他浑身上下冻得哆嗦,从这个位置他能看见爷爷奶奶爸爸全都冲出小区找自己的样子。一贯斯文儒雅的爷爷甚至不顾别人侧目,大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急得声音都颤抖了。他心中惭愧,知道对不起爷爷,却坚决不肯从角落里出来。

因为他想不开。

他想不开,他冻得浑身冰凉,也还是想不开。等到他爸爸爷爷奶奶都向别的方向去找了,他拿出手机叫了个车子。上车之后他声音哆嗦着告诉司机原家的地址。车内温度适宜,可是刚刚在角落地那些透骨的寒风仿佛跗骨之蛆跟着他,他不停地颤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在颤抖,刚刚在家里听到的那些话让他难过极了,越想越是难过。外公这些年在自己耳边“挑拨离间”的那些话,跟滚动的走马灯一样在耳朵边响起!他心想别想了,外公这人坏着呢,早就有谣言说外公的生意其实有很多见不得光的部分,传说燕万春就是个黑涩会头子。奶奶甚至告诫过自己不要跟外公太过接近,说他人品不好,还说外公存了心要挑拨自己和爸爸的关系,好让自己也恨爸爸——可是以往这些告诫有用,现在突然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一般,他突然之间就知道了坏的也许并不仅仅是外公——

也许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也就是外公嘴里这几个姓江的,也并不是什么好人。他眼泪涌了出来,爸爸说不让自己出席婚礼,偷着把他送到国外的那些话像是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爷爷奶奶都听见这句话了,都赞成了,他们都跟爸爸一样嫌他多余了!

这家人终于要忘记妈妈和孝萱了,要忘记自己了!就像外公说的那样,爸爸藏不住了,经过两年,他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他有多聪明,这会儿就有多偏激,他有多自尊,这会儿就有多受伤。他一身伤痕地坐着车子,回到当初跟妈妈活着的时候的家。浑身上下冰冷透骨地走出电梯,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家门口,拿出钥匙打算开门。不提防脚下踢到一个东西,他低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抱膝坐在他家的门前,却是顾雪柔。他瞪着她,见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夜晚真的很冷,走廊更冷,他自己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穿着拖鞋的赤脚冷得像冰。他走到顾雪柔面前蹲下,伸出手摸着她的头,看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时,一脸的茫然。

他开口,声音嘶哑,“你在这里干嘛呢?”

顾雪柔眼睛眨了眨,蓦地睁大了,像是不敢相信地使劲儿看着他,辨认出眼前的人真的是江孝文之后,她突然起身将他抱住,抱得紧紧地不松手。好冷,这小家伙比自己还要冷,江孝文筛糠一样地颤抖了起来,伸手抱住她,起身打开房门走了进去。他抱着她进了孝萱的房间,几个月没有住人的屋子全是灰尘,他把顾雪柔放在地上,把床罩拿开,屋子里到处都会灰,可是他精疲力尽,浑身上下仿佛脱力了似的,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力气。

江孝文一声不吭地躺着,顾雪柔窝在他腋窝底下,也不说话。室内很安静,他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房顶,城市的光从窗子外照进来,他看见墙上挂着的妈妈和孝萱的照片,看着看着,眼泪流了下来。

他紧紧地抱住怀里的顾雪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湿透了顾雪柔身上的睡衣。

所以这就是结束?他的妈妈,他的妹妹,他的这个家,要结束了,对吗?她们再也回不来了,而爸爸也将要变成别的女人的丈夫,别的小孩的爸爸了。

不要哭,不要哭,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在心里想,不停地劝告着自己。

他听见外面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从床上坐起身,对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的顾雪柔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让她不要动,下床走了出去。

他爷爷奶奶爸爸几乎一起冲了进来,进门看见楼梯灯亮着,江孝文站在二楼走廊上,全都松了一口气。江孝文下楼,不等他爸爸说话先说道:“我要搬去我外公那里住。”

江伟君摇头,他不想在这个晚上跟儿子正面冲突,事情的开始已经够糟了,继续讨论只会更糟,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孩子冷静下来再说。他走过来看着儿子道:“全都是爸爸的错,爸爸不该没跟你商量就开始这件事!你别跟爸爸生气。”

“我没跟你生气。”江孝文不肯让步,他决定不原谅爸爸,他做不到别的,但他可以让瞧不起他嫌他多余的人靠边儿站!他爸爸不要他,他也可以不要爸爸!“我去外公那里,你随便结婚去吧。”他执拗地说。

“你不高兴,爸爸就不结婚。”江伟君说道:“爸爸可以跟许姑姑商量,等你同意了再说。”

江孝文听见“许姑姑”这三个字,从腔子里出来一股冷气,这团冷气沿着他周身转了几圈儿,把他从头到脚都浸了个透心凉。他对这个要进入自己的家,代替自己的妈妈,还嫌弃自己的女人有天然的敌意!

他立即爆发,控制不住自己地大声吼道:“谁叫她许姑姑了?我根本不认识她!你们赶紧走,再也不要找我,我不要你们了!”

第32章

江伟君看儿子这样, 满脸为难, 回过头无声请求父母支援。江爷爷责备地看了一眼儿子,干脆甩手不管。江奶奶开口对孙子说:“孝文, 你不是一直是最懂事的孩子吗?奶奶一直夸你心性洞明,怎么这会儿突然糊涂了?”

江爷爷一听老伴儿这么说话,就知道不妥, 想要喝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江孝文被这句话气得脸都涨红了, 他本来就处于叛逆期,过去之所以懂事更多是因为他极为尊重父母,尤其是父亲!这会儿心里存了对父亲言行不一的不齿, 干脆甩开性子想怎样就怎样。“我就是不糊涂才这样!你们别以为我小就想骗我,我什么都懂!我不认识什么许令慧,我也不稀罕说她,我只是瞧不起你们!我再跟你们强调一遍, 你们听清了没?”说到这里,他抬起手指着他爸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瞧不起你们!”

江伟君叹了口气, 一脸挫败,但坚决不肯开口, 打定主意不跟自己十二岁的儿子吵架。

江奶奶说道:“孝文,不要说这样伤心的话, 也不要过度难为你爸爸,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你妈妈去世是个悲剧,可活着的人总要接着活下去啊?这事情都已经过去两年了, 你爸爸一直单身一个人,你还要怎么苛求呢?”

“我不苛求他,我有什么资格苛求他?我是燕枫生的孩子,不是许令慧生的,我妈妈不是什么金融数学的博士!她没有工作,她是个家庭妇女,只懂在家养孩子,我外公也不是什么你们要巴结的委员,他就是个没文化的暴发户土匪头子!你们不是一直这么看我妈妈的?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江孝文越说越是生气,指着他爸道:“你是不是一直瞧不起她?你嫌弃她,嫌弃她爸爸,嫌弃她没办法帮你巴结那些对你有用的大官?”

江伟君被儿子这句话挑起了火气,他正色说道:“不许胡说!”

“我不是胡说!”江孝文言辞犀利,得理不让人,让大人十分头疼:“我很得意我是那个家庭主妇的后代!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都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就瞧不起人!既然那个许委员的妹妹那么高贵,让你们江家这么巴结,你就跟她…”

“好,爸爸不结婚。”江伟君打断儿子,郑重地重复:“你要是不同意爸爸不会跟任何人结婚!你别生气了。”

江孝文住了口,呆呆地看着父亲,听见父亲对自己说道:“在爸爸心里没人比你重要,我也爱你妈妈。你如果不同意这件事,爸爸就不结婚。”

江奶奶听了,立即阻止儿子道:“伟君,你——”

江孝文眼泪掉了下来,他显然没想到爸爸会说出这种话,他虽然小,可是他从小在这个家长大,他明白他爸是个在事业上特别有野心的人,他爷爷奶奶也一样,江家人不太在意钱,但是江家的人一直都挺想入仕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所以当他在楼上听见许委员的名字时,他就隐隐地知道坏了。可他爸爸竟然因为他发了脾气,就不跟那个许成虎的妹妹结婚了?

是真的吗?

江孝文用力地咬着嘴唇,眼睛里都是眼泪。他太年轻了,还处在想流泪就流泪,想发脾气就发脾气的年纪。

江爷爷责备地看了一眼老伴儿,走到孙子身边说道:“这件事全家都没有尊重你的意见,是我们疏忽了。以后就当没有许家这回事,不必再提。”

江奶奶听了,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江伟君也对江孝文点头说道:“是的,没有这回事了。你不要跟爸爸生气。”

江孝文憋得满肚皮的气像是被人噗地一下放了,一时间惭愧无地。他少年血性,非黑即白,刚刚一听见爸爸跟别人一起瞧不起自己排挤自己,就立马想要报复回去,可是此刻被爸爸这么一道歉,他又觉得惭愧无比了。

他眼睛愣愣地看着爸爸,隔了一会儿声音很小地对父亲说了一句对不起。

江伟君深深地叹了口气,走过来抱着儿子,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真的长大了,都能跟爸爸吵架了。再过几年,老爸都吵不过你了。”

他噗地一下笑了,抱着爸爸,又自惭又羞愧。这一个晚上又哭又笑又作又闹大违他本性,一时间靠着爸爸不想松开。他爷爷奶奶看万事大吉,摇摇头,这种节骨眼上也不敢多说话,生怕再一个不小心刺激了青春期的孩子,劝了几句先走了。他爸爸看着灰尘满室的屋子,目光似乎在墙上黯淡的全家福上停了一秒,然后移开眼光,对江孝文说道:“这儿没法住了,爸爸带你回家?”

江孝文嗯了一声,他走上楼带着顾雪柔出来。顾雪柔眼睛瞪得大大地,一直在盯着江孝文看。江伟君看见儿子竟然从卧室牵出来对门人家的小女孩儿,脸色一变,耐心听完儿子解释,脸色不豫地问:“怎么会这样?孩子半夜三更在走廊里睡,她家里的大人都不担心吗?”

顾雪柔不说话。她眼睛扫了一眼江伟君,不知道是不是江伟君的错觉,他觉得这个小女孩儿看着自己的眼神儿特别不善,满满的敌意——或许只是这个孩子心情不好吧,江伟君在心里想。顾雪柔紧紧地靠着江孝文的大腿,一副小鸟恋巢的样子,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还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江孝文也跟着咳嗽。

这个夜晚真的很冷,他记忆中从来不曾经历过这么冰冷的晚上。他妈妈是在外地出的车祸,那时候他还小,很多感觉并不如现在这样敏感,只知道当时自己哭了很久很久。那之后他日夜守着爸爸,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爸爸不在眼前就会做恶梦,一直守着爸爸守到了今天,才又经历了今天这样漆黑冰冷的夜晚。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出走,第一次在漆黑的夜晚里独自一人穿越陌生的城市。想着刚刚在黑暗的屋子里自己抱着顾雪柔痛哭出声,江孝文心里一阵难过,他以前就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经过这个晚上,心里对她更为亲厚。“以前也经常过来这么等我吗?”他问她。

顾雪柔摇头,眼睛盯着他,才六七岁的孩子而已,眼神儿却一点儿稚气都没有,像个大人。江孝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听见她说:“以前有过一次,就没有了。”

“为什么今天晚上在这个门口等我?”江孝文又问。

顾雪柔嘴巴跟河蚌一样闭紧了,不肯回答。她这个不想说就打死也不说的劲头,即使是江孝文也毫无办法。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你先回家睡,等到了周末我就过来看你,行吗?”

顾雪柔眼睛眨了眨,低声在他耳边说道:“那还要四天。

四天很漫长吗?

或许吧?对一个日日夜夜盼着自己来看她的孩子来说,也许真的很漫长。他自己也曾经一天天在家里盼着爸爸回家过,不是吗?

他明白这孩子对自己的依恋,然而他除了明白,还能做什么呢?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做过把顾雪柔收养到自己家的梦,可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他自己的家都要不保了。他想到那个许令慧对父亲提出把自己送走的要求,心头一阵寒冷。不会的,爸爸不会答应的,他不会忘记妈妈!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妈妈会一辈子都活在爸爸心里!

他缩在父亲的车子里,不停地打喷嚏,耳中听见爸爸对自己说道:“还在跟这个小孩儿见面吗?”

江孝文脑子有些昏,不知道是因为风吹病了,还是这个夜晚收到的信息太过混乱让他一时之间捋不清。他咳嗽了一声抱歉地道:“对不起爸爸,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江伟君看了一眼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爷俩回了家,江孝文又跟爸爸郑重道了歉,才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裹了好几层,过了好久身上才渐渐回暖。可半夜的时候,他还是难受醒了,醒过来感觉口干舌燥,眼睛也烧得有些疼,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他从床上起身,想要摸到楼下去翻感冒药。室外光线晦暗,小区街灯从落地窗透进来,勉强能看清楼梯。他不想吵到爸爸,就摸黑向着楼下走,走到客厅的时候,听见阳台外传来父亲低低说话的声音。

他猛地停在当地,身体僵了,动都动不了一下。

父亲说话时的音量很低,一种刻意地低,明显是怕他听见。不过后半夜的这个时间太安静了,一点点儿声音都显得很响亮,所以即使站在客厅里,江孝文依然听得很清楚。江孝文听爸爸说话的语气极为亲昵,显然跟电话那头通话的人很熟悉,他隐约听见爸爸说“我跟你一样——也巴不得快点儿,但是——还是缓一缓吧”。然后像是电话那边儿的人说了什么,爸爸竟然轻轻地笑了一下,这笑声跟他爸爸平素的笑声全然不一样,而是一种轻松的亲昵的笑,紧接着他爸爸声音低沉沙哑地说了一句“我也想你——”

江孝文心头一动,他不用猜都知道电话那边儿的人是谁了!为什么?以前爸爸这样跟妈妈讲过话吗?他在记忆中仔细地搜寻着,将属于妈妈的那些回忆一条条地翻出来,回想着爸爸跟妈妈说好的口气,他越想越是心凉。而恰恰就在这时,他听见爸爸叫了那边儿的人一声“慧慧”,江孝文感到自己感冒晕眩的脑子更晕了,他扶着客厅的博古架,有些虚弱地靠在上面。

“是,你说的都是对的,我没想到孩子会偷听到这件事,其他的等以后再说吧。学校你先联系着,我想想办法让他自己主动提出来出国。他出去了,对你来说确实要容易一些。”

江孝文矮身蹲在博古架下面,眼睛盯着黑咕隆咚的家,脑海里像是炸开了的黑的海一样,惊涛骇浪,无法止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爸爸挂断了电话,听见他打开阳台的门,听见他脚步轻快地走上楼去,进了主卧。那扇门咔哒一声关上的时候,江孝文从博古架的阴影里慢慢站起身。眼睛盯着紧闭的父亲的卧房门,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病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他早起喝了一大碗的盐水,拿着书包要去上学。江伟君指着早餐桌子上的葱油面问:“把早饭吃了啊?”

江孝文在门口顿了一下,将耳机塞进耳朵里,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吃腻了,开门走了出去。

三天他瘦了很多,姜驰和冯捷看见他的样子,还吓了一跳,问他是不是这三天遇到屠夫了,被人砍掉了十斤肉?

江孝文只是勾唇笑了笑,他脸上有些病态的苍白,眼神不像以往那样清澈,像个大人一般沾了些浑浊,不过看起来倒是更漂亮了。

第33章

“你怎么了?”姜驰问道。

江孝文没吭声, 他拿出书本, 眼睛盯着本子发呆了一秒,突然抬头看冯捷道:“你高中要出国吗?”

冯捷耸肩答:“不想去。我英文一塌糊涂, 出去当聋子吗?话说你问这个干嘛?你要出国?”

江孝文不置可否,他想到那个晚上偷听到的话,心中明镜儿似的, 什么都懂了。他病了三天, 想了三天,将自己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在脑海里罗列了一遍,最后他知道, 实际上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到最终的最终,他从这态势里给自己抓到的最好的牌,或许就是别让许令慧那个居心叵测的坏女人把自己塞到国外那些培养垃圾的中学。

“可能吧。”江孝文说。

姜驰听说江孝文要出去,惊讶地扑过来道:“不行啊!孝文你出去了我咋办?”

江孝文看了他一眼, 问:“要不——咱仨一起走?”

姜驰一脸苦恼,指着自己的大口罩说道:“你忘了我的这个?到国外去谁认识我爷爷是谁啊?我不是去找不痛快吗?”

江孝文听了,猛地抬手把他的口罩摘了, 对他道:“你不觉得你现在口气轻多了吗?”

姜驰吓了一跳,原本江孝文为了让他上学戴口罩费老了劲了, 现在他习惯了上学戴着这东西,冷不丁地被摘了他还特别不舒服。他自己连忙又带上, 对江孝文说道:“真的轻了?你不是糊弄我吧?”

“他倒是真没糊弄你,你现在真没以前那味儿了。”冯捷难得地说了一句公道话,他用手在姜驰旁边扇了几下, “确实小多了。你以前顶风儿也能臭二里地,现在站在你旁边使劲儿闻都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