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得遇故人

陆雪征在李绍文这里住了一夜一天。

有他在这院里,众人都屏声静气的老实起来,而他大清早上倚着门框站住了,单手插到裤兜里,饶有兴味的观看李纯叠被。

李纯忙碌起来,还是先前那个跑跑颠颠的做派,举止也没有变,伶俐中带着点孩子气,不过乍一看上去,和过去相比,真不像是一个人了。

陆雪征走到床边坐下来,伸手把李纯拉扯到了自己面前。李纯乖乖的站在他两腿之间,低头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似的红了脸——脸型很端正,基本是张圆脸,不过圆中带方,所以可爱中又透出了英挺的男子气。

陆雪征真怀念当初那个苹果脸的小崽子,面对着这样的李纯,他下不去手。

所以微笑着拍了拍对方的屁股,他心中那一丛小火苗,摇摇曳曳的熄灭了下去:“儿子,想没想干爹?”

李纯垂了脑袋,实心实意的小声答道:“干爹,我一直想着您呢。那天夜里我没赶上船,回去之后哭了好几天。”

“哭什么?”

李纯摸索着轻轻握住了陆雪征的手:“我……我害怕。”

陆雪征笑道:“现在不怕了吧?”

李纯想起李绍文对自己的种种关怀,脸更红了。迟迟疑疑的摇了摇头——李绍文自然是能够保护他,也的确是保护了他,但在他那一颗惊弓之鸟的小心灵中,似乎总是干爹更强大一些。回想起前夕今夕种种往事,他忽然不由自主的眼圈一红,怪委屈的掉下了眼泪:“戴哥当时还保密,也不告诉我您的去向。我想找您都没地方找去。”

陆雪征听到“戴哥”二字,不由得暗叹一声,抬手为他擦了眼泪:“你大哥哥是个什么下场?”

李纯吸了吸鼻子,哼唧着做出回答:“砍脑袋了,脑袋在电线杆子上挂了好几天。”

陆雪征听闻此言,神色不动,只缓缓一点头。

哭天抹泪的、大小伙子似的李纯,让陆雪征想哄都没法哄——实在是看不惯。要是金小丰在他面前忽然嚎了一场,他似乎还不会这样别扭,反正金小丰从小就没孩子样,仿佛生下来便是一只会斗殴打架的野兽,从来不曾天真无邪过。

看不惯,就先不看,他现在没有那种闲工夫去调理小干儿子。起身掏出手帕为李纯擦了擦涕泪,他把手帕掖到对方手里,口中吩咐道:“好了,儿子,别哭了。去给干爹端洗脸水过来,干爹今天在这儿过一天,夜里就要回码头啦。”

然后他低头对着李纯一笑:“过几天再回来,带着金小丰,再回来就不走了。”

李纯闷声闷气的答应了,看出干爹对自己是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便转身出门,去张罗热水毛巾。而陆雪征信步走出,就见院内青砖铺地,十分洁净,他当年的宠儿、大灰猫,在屋檐下懒洋洋的仰卧睡觉,竟是摊着四个爪子露出肚皮,大粗尾巴拖了老长,也不像个猫,倒如同一只惫懒的看门狗一般。

陆雪征背了手,弯腰盯着它看了半天,越看,两道眉毛皱的越紧,最后就面如苦瓜,心想这是那里来的怪物?我的小灰灰哪里去了?

陆雪征在李宅消磨了一天的光阴,入夜之后,李绍文亲自开车,一路把他送去了塘沽码头。目送陆雪征上船之后,李绍文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干爹会把李纯带走,有心当面去向干爹讨要李纯,又有些不大敢。这一整天,他一眼都没有多看李纯,只怕露出端倪,惹恼干爹,然而察言观色的伺候下来,他发现干爹似乎对李纯并没有什么想法,心中便是一阵暗喜。

李纯这两年的变化的确很大,干爹若是因此对他失了兴趣,那也正常。李绍文实在是看上李纯了,能从干爹那里捡个剩,也很欢喜。

再说陆雪征算准时间回到船上,正是没有耽误正事。从热河运过来的烟土板子被慎重包裹好了,趁夜由苦力脚夫搬运上船;这是蒋振云要在返航时携带的私货,与船上经理无关,船长水手也不管此事,陆雪征便得亲自压阵,起个过目监督的作用。

这是一艘大货轮,往返一趟,成本颇高,故而必要尽量的载货。陆雪征感念蒋振云对自己的种种善待,所以恪尽职守,亲自指挥苦力放置烟土;如此忙碌片刻,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往昔的种种事迹,便有些打怵,只怕自己好心办坏事,再妨了蒋振云这样一笔大财。思及至此,他连忙退到暗处,不肯再去指手划脚。

这一夜过去,船上货物已经装载了一半,另有从张家口过来的一批烟土,却是要到明日下午才能上船。陆雪征自知身份敏感,不肯招惹是非,所以日夜只在船中起居,轻易不肯上岸。

货轮在塘沽码头停泊了四日三夜,时间已然不短;在这天傍晚将近天黑的时候,烟土尽数装运完毕,货轮便要起锚出海。白天风平浪静,可是一到了夜间,不知怎的,却是起了风;陆雪征闲来无事站在甲板上,背着海风眺望码头情景,就见前方灯光点点,虽是少了往来穿梭的忙碌脚夫,但是也未完全平静,低低的仍旧有些小小喧哗。陆雪征单手托住小狸猫,心中一时想起戴国章,一时想起叶崇义,又回忆起自己当初在这天津卫里卖命发迹,其间经过的种种艰险,不禁百感交集,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声。

叹过之后,倒也罢了。他向来只有在吃饱喝足、无忧无虑的时候,才有心思去伤春悲秋。如今这个时候,他在天津的势力大受损失,一位劲敌该死不死的又蛰伏下去,让他想报仇都难以下手;加之他虽不是什么纵横捭阖的政坛人物,但是看到国土沦丧,无日收复,也觉得心情沉重。

正在这时,货轮鸣起了汽笛声音,那声音轰鸣悠长,几乎震荡了天地夜色。陆雪征放眼望去,却见一辆黑色汽车利剑一般飞速驶过岸上小路,猛然刹在了栈桥之前;而船上船长一路狂奔跑下,通过栈桥拉开车门,迎出了一位长袍马褂的高个男子。大黑天的,那男子还带着白色凉帽和墨镜,身边又跟了两名随从。和船长短暂交谈了两句后,那几人拔腿通过栈桥,一路快步走向货轮。

船长是很焦急的,一边疾走一边抬腕看表,及至跳上甲板,他不顾手下船员水手,径直大步流星的走向了陆雪征。

“顾哥!”他气喘吁吁的冲到陆雪征面前,侧身一指身边赶上来的那名男子:“这位先生要搭船到烟台,夜里求您照应着点。”随即他上前一步,又对陆雪征低声耳语道:“上面老头子的朋友,老板不得不带。”

陆雪征没理船长,只是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那名男子。而对方迎着陆雪征的目光,抬手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剑眉凤目的面孔来。

两方相视而笑,笑里藏刀。李继安意味深长的向他一点头,又转向船长说道:“巧得很,我们可是一对老相识啊!”

船长愣了一下,随即发笑:“哎哟,那更好了。”

陆雪征对着旁边舱门一伸手,温和的轻声说道:“这里风大,请进去坐。”

李继安目光如刀,锐利异常的在陆雪征脸上横劈一记,随即也伸出手去,礼数周全一躬身:“你先请。”

陆雪征微微一笑,率先向那舱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弯下腰,放跑了手中的小狸猫。

第100章 大浪滔天

陆雪征所在的这一间船舱,十分狭窄,顶棚上吊下一只电灯泡,闪闪烁烁的摇曳了昏黄灯光。舱内靠着板壁摆放了一张小床,除此之外,便是固定在舷窗下的一副桌椅。

此时货轮已开,李继安随着陆雪征进入舱内,身边的两名随从却是门神一般的在外守住了门口。舱门一关,室内就只剩下了陆雪征与李继安两个人。

陆雪征在床边坐了,又自顾自的拎起暖水瓶,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捧着水杯坐在床尾,他很舒适的侧身倚靠了板壁,同时肆无忌惮的打量了李继安,开动脑筋思索着如何弄死对方。

李继安从头到脚的扫了他一眼,随即隔着舷窗下的小桌子,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抬手摘下头上白色软帽,他挺直身体扭了扭脖子,然后抬起双手,很精心的向后拢了拢乌黑短发——短发上了生发油,乌油油的甚是体面。

“围攻是不行的……”陆雪征默默的想,打手们吃的是蒋振云的饭,不是他陆雪征的人马;虽然平日全听他的调度,但是一旦动了真格,想必还是指望不上。

这时,李继安解开马褂纽扣,起身将其脱下,整整齐齐的挂在了板壁上的衣帽钩上。迈步走到陆雪征面前,他伸手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而后压低声音笑问道:“我说,这两年你疯到哪里去了?”

陆雪征听了这种野调无腔的粗俗言语,也不动气,仰起脸平静的答道:“我流年不利,不得不走;李团长是正兴盛的人物,怎么也鬼鬼祟祟的疯出了天津?”

李继安对他一摊双手:“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此言未完,两人之间银光一闪,却是陆雪征从腰间抽出匕首,右手握刀狠狠扎向了李继安的肚腹。李继安脸上满不在乎,其实早有防备,这时便骤然出了左手,一把攥住陆雪征的右腕用力捏下,竟是打了要废他关节的主意。陆雪征见势不妙,当即松手,同时左手在下接住匕首,顺势继续捅向对方。李继安下意识的弯腰一避,右手伸出两指夹住刀身。陆雪征这边刚刚从他的左手中费力抽出手腕,那边就听手中匕首发出一声异响,低头一瞧,却是李继安生生掰断了匕首刀身!

陆雪征手上功夫本就不强,若是单凭拳头,他在金小丰面前都难有取胜可能,何况如今面对的敌人乃是李继安。一跃而起逼近李继安,他抬起膝盖便要杵向对方肋下,然而李继安竭尽全力一拳砸下他的大腿,随即后退两大步,抬手按住了门板,恶狠狠的盯着陆雪征说道:“还他妈的和我来这一套——信不信我推开房门,嚷到全船都来看热闹?”

陆雪征站在床前,听闻此言,倒是生出了顾忌——在蒋振云的货轮上闹明杀,杀的还是蒋振云上面老头子的朋友,这种事情,做是能做,但是不好。

于是他丢下手中的半截匕首,用脚向后踢到床下,然后坐回原位,又捧起了那只热水杯。

李继安瞪着陆雪征,瞪了半晌,冷笑一声,重新在那桌后座位上坐下来了:“你他妈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老子对你一片好意,你跟老子动刀?”

他怒,陆雪征不怒。陆雪征心平气和的告诉他:“李团长,叶崇义死了,我这心里很过不去这个坎儿。”

说到这里,他低头喝了一口热水,继续说道:“这笔账,我要找你来算,你逃不脱。”

李继安侧身靠了板壁,又一掀长袍下摆,满不在乎的翘起了二郎腿:“我看你是个人物,对你一直是好汉敬好汉,英雄惜英雄。你怎么的?你要为了个兔子和我拼出你死我活来?真他妈的不是大丈夫!我对你讲,在我李某人的眼里,向来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除了正妻不能让,你就是看上我过了门的小老婆了,我都能让出来送给你!况且一只兔子,那算个屁啊!”

陆雪征沉着脸说道:“李团长,你我志不同道不合,不是一对知音。我不讲什么手足衣服,我只知道你毁了我的人。”

他对着李继安摇了摇头:“这不行。”

李继安把手肘支在了桌面上,向陆雪征微微探过了身去,一字一句的清晰问道:“不行,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陆雪征歪过头去,把脑袋抵在了板壁上,慢悠悠的答道:“李团长,拭目以待吧!”

李继安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伸手一指陆雪征:“好,好,我等着你!”

陆雪征似睡非睡的半闭了眼睛,心里盘算着等到货轮在青岛停泊,自己就立刻上岸向天津发去电报,先让李绍文那边派人到烟台盯住李继安的行踪。此刻这种情形,实在是不好下手,大海茫茫的,连个事毕逃跑的可能都没有。不动声色的做了两个深呼吸,他提醒自己越是处在非常时刻,越要镇定情绪。

顶棚上的小电灯泡摇摇晃晃,外间隐隐传来言谈走动的声音,那是晚睡的水手在甲板上消遣。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便已到了午夜时分。李继安倚着桌子换了个坐姿,偶尔放出目光窥视陆雪征的动静——他不能静等着陆雪征来杀自己,等天亮到了烟台,必会有心腹部下前来迎接,他决定到时耍横用强,绑也要把陆雪征绑下船去。待到上了岸,旁的不管,先砸断对方的双腿。对待这样的亡命之徒,根本无须客气!

腰上手枪硌的他怪难受的,起身在那狭窄空地上来回走了两步,他扭头又望向了陆雪征。陆雪征长胳膊长腿的坐在小床上,侧身依靠着板壁,微微低了头,肯定是没睡。

李继安低下头,抬起双手看了看自己的腕子。

两边手腕上各有一道疤痕,乃是陆雪征留下的杰作。他在拳脚上向来不吃亏,只在陆雪征这里被压下一头。若是凭着实力单打独斗,恐怕他如今仍旧不是对方的对手——不过他凭什么要去单打独斗呢?能赢就好,单打独斗又漂亮在哪里?

但是话说回来,他只是忌惮陆雪征的腿上功夫。上次在汽车里受了伤,那是因为他被皮带绑在了座位上。

所以他再次瞟向了陆雪征那两条腿,同时想象了自己抄起铁棒,将其一举砸断的盛况!

船舱内太安静了,李继安忽然感到了无比的寂寞。忍无可忍的停下脚步,他出言唤道:“哎,别装睡了!”

陆雪征抬起头来,一言不发的看了他一眼。李继安捕捉到了他这个眼神,立刻问道:“想好杀我的法子了吗?”

陆雪征冷淡的垂下了眼帘,没理他。

既然已经对李继安彻底的动了杀意,那李继安作为他的猎物,“人”的意义就不大了。他承认人命的宝贵,但是并不怜悯猎物的命运。换言之,宝贵归宝贵,但是人各有命,这一边不得不杀,那一边不得不死,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

李继安高高的站在门口,颇为玩味的审视着他这个反应,知道这家伙必是有主意了——惹上这么个东西,具有水蛭和虎豹的双重特性,缠绵凶猛,真他妈的令人头疼!

正当此刻,船舱忽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一声巨响从脚下深处传出,说不清是源于撞击还是破裂。陆雪征猛然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心中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货轮内外安静了一瞬,下一秒,脚下地板喀喇喇的再次倾斜,而陆雪征和李继安站立不稳,便一起歪着身子坐倒在地。与此同时,窗外甲板上响起了杂乱无章的喧哗脚步声,已然显出了满船大乱的光景。

如此过了不到半分钟,大船深处再一次传出了古怪巨响,船舱小门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名水手探头进来,没头没脑的抛下一句话:“撞上暗礁了!”

陆雪征听闻此言,目瞪口呆。伸长两条腿坐在原地,他梦呓似的轻声自语道:“不会吧?”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船上经理的大呼小叫,又有水手叫嚷着要放救生艇下去。李继安眼看着已然有水从地板缝隙中冒了出来,便惊慌失措的扶着小桌站起身来,想要马上逃生。哪知他这边尚未起立,陆雪征却是动了心思,运足力气一脚就蹬向了李继安的腰间。然而就在此时,货轮忽然再次倾斜,李继安身体一晃坐回原地,索性四脚着地向外爬去。陆雪征蹬了个空,见状无奈,只得尾随跟上。

货轮上的水手,都是在码头上招募过来的,未经训练,水平有限,而且一直走那太平航线,从未经过大风大浪。如今遇到这种险情,便一起慌了神,倒是船长还能稳住。此刻船底莫名其妙的被那暗礁触出大洞,海水滔滔的往船内灌来,船长是走过大洋的,这时因见水手都如没头苍蝇一般,便亲自动手,带了大副和一名水手长冲到船后,奋力去卸舢板逃生。货轮一贯平安,船上为了节省空间,只有两艘舢板小船。众人见了,当即一拥而上的奔跑前来。

陆雪征已经上了甲板,如今也不含糊,跌跌撞撞的向前快跑,李继安因为跌了一跤,所以落后一步,至于他那两名随从,则是不知所踪。蛮横拨开前方人群,陆雪征看到一只舢板已经入海前行,便一脚蹬上甲板栏杆,不管不顾的纵身一跃,正是跳入了舢板之中。未等站稳,他随即转身猛然扫出一腿,把那落到半空的李继安横着踢进了海里!

船长深知舢板太小,载不住几名乘客,自己求生要紧,便和那大副心有灵犀的摇桨划出。第二只舢板随即入海,船上众人争抢跳船,只听一阵狂呼乱叫,竟是将那小舢板生生压沉。陆雪征回头望去,正是庆幸,不料迎头一个大浪打过来,他只听船长大叫一声,自己这边天旋地转,已然身不由己的撞向了旁边礁石。耳边就听“喀嚓”一声大响,海涛之中,这一条小舢板连人带船,一起狠拍到了礁石上去!

小舢板应声而裂,登时便从整船变成了大小木片。大副当场磕死在了礁石上,水手长和船长却是各自抱住一片木板,在那浪中起起伏伏。陆雪征喝了一口海水,也顺势搂住身边的木条,正要浮上来透一口气时,木条忽然明显向下一沉,一只手从水底摸上来抓住了他,随即一个脑袋水淋淋的猛然跃出,竟是方才落海的李继安!

陆雪征眼看李继安大难不死冒出了头,并且要和自己共用一根木头求生,便伸手摸向怀中,想要拔刀宰了对方。可是未等他动手,海风骤然转急,浪涛铺天盖地的压过来,瞬间就把他拍了下去。陆雪征虽有几分水性,却是没有经过这样的大险。本能似的紧紧搂住粗长木条,他在排山倒海的大浪中晕头转向,糊里糊涂的便失去了意识。

第101章 荒滩

陆雪征悠悠醒转之时,发觉自己已经身在岸上。

他趴在一片平地上,睁了眼睛望着前方那一片荒凉石滩,有心起身环视四周情景,然而不知为何,竟是丝毫力气都使不出来,也许是在他神智不清时一直在下意识的划水求生,所以捱到如今,已然将周身力量尽数耗尽了。

头顶的大太阳煌煌的照下来,也不知此刻是个什么时候。陆雪征闭了闭眼睛,感觉到了满嘴的咸涩,以及背上那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心里还是有点糊涂,他搞不清是什么东西压迫了自己。

一只鸥鸟俯冲而下,在他头顶轻啄了一下。他没觉出疼痛,可是听清了身上发出的一声惊讶呻吟;随即一口热气扑到他的后脖颈上,李继安略略仰起脸,把下巴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唉哟……”李继安拖着长声:“唉哟……”

陆雪征一言不发的静静喘气,他实在是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了。

两人叠在滩上,被那大太阳晒了许久。最后还是陆雪征先缓过了一口气,侧身推下李继安,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形象,他就见一身的衣裳都是半湿不干,长裤是深色的,表面凝结的那一层盐霜就格外醒目;亏得天热,人都穿的单薄,所以如今尚可忍受。

李继安也坐了起来,大概是被晒的太狠太久,所以脸上红彤彤的。扭头啐出一口唾沫,他抬手按住胃部,扬头问陆雪征:“你饿不饿?”

此言一出,陆雪征的肠胃里立刻就咕噜噜的开始了鸣叫。原地转圈环顾四野,他发现这是一处少有人烟的石滩,远方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子,除此之外,既无人家也无庄稼。

身上的西装上衣早已不知所踪了,他身上连盒火柴都没有,茹毛饮血又不大合适。而李继安歪斜着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撩开长袍去掏裤兜,却是摸出几张破破烂烂的大额钞票——都泡烂了,模模糊糊花花绿绿,简直看不出原样。

仰起脸望向陆雪征,他出言问道:“你是先杀我,还是先吃饭?”

陆雪征手足酸软的勉强站直了身体,俯视着他答道:“有饭吃,就先吃饭。”

李继安留神观察了陆雪征那通身上下,看他失去上衣的遮掩,仿佛的确是已经没了武器,这才略略安下了心。运足气力站起身,他回头眺望大海,就见海面上风平浪静,一望无际的并无船影,便死了一条心,一边解开身上的长袍,一边迈步向树林走去。陆雪征见状,一时没有其它出路,只好忍饥挨饿的拔腿跟上。

李继安把身上的长袍脱下来搭在手臂上,后腰那里赫然只剩了一只手枪皮套。低头把皮套一把扯下,他随手将其扔到了地上——枪都没了,还要这东西捆着自己干什么?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没言语,猜想他大概和自己一样,也是手无寸铁了。

这两人在海里拼了大半夜的命,换做旁人,怕是根本挺不到上岸,便早已沉海溺毙。可尽管他们体力过人,但是熬到这般时候,也都疲惫到了神昏力危的地步。前方那片小树林瞧着不远,然而当真用两只脚走起来,才发现路途漫长,阳光炙热,越走越是艰难。李继安抬手扶上了陆雪征的肩膀,脚步踉跄,东倒西歪;陆雪征搡也搡不动他,只得由他靠在自己身上借力。如此挣命似的走了许久,两人终于穿越树林,遥遥的看到了一户晒网人家。

海边土地偏于贫瘠,没有漫山遍野的麦子水稻,乡民皆以打渔为生,只在那小块的平整土地上种植零散作物。陆雪征生于城市,长于城市,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不禁满心愁苦、不知所措;李继安环住他的脖子,却是依偎着他站稳了,将个脑袋四处乱转着观看。一片西红柿忽然进入他的视野,这让他精神一振,立刻就把腰板挺直了!

西红柿处在一个半熟的时期,有青有红,有大有小;青的多,红的少;小的多,大的少。李继安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前去,专拣那又大又红的摘,摘下之后全兜在小褂衣襟里。陆雪征随即赶上,却是抢不过他,只得退而求其次。李继安摘足了,扭头就跑;陆雪征也知道偷吃是个背人的事情,只好紧随其后,也躲回了树林子里。这时再看李继安,已然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了。

陆雪征一路搀扶着李继安,多费许多力气,如今见他如此自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低头吃了两个又酸又涩的小西红柿,他忽然上前坐到李继安身边,伸手便抢来一只好西红柿,送到嘴里便是一大口!

李继安是个护食的,见状就瞪了眼睛:“你敢抢老子?”

陆雪征三口两口的吃光了西红柿,骤然出手,又夺一个:“要不是老子的木头,你早在海里淹死了!”

李继安立刻把手中的半个西红柿填进嘴里:“放你娘的屁!要不是你把老子从半空中踢到海里,老子还用跟你抢那么一根破木头?”

在他说这句话的空当里,陆雪征将那个西红柿也吃光了,劈手竟然又抢了一个。李继安气的发狠:“你妈的,你是做贼的出身?”

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那嘴也野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偷了你娘?”随即低头就吃。

这样两名年轻力壮的汉子,那食量都是很可观的。李继安眼看陆雪征骂的言简意赅,丝毫不耽误咀嚼,便姑且咽下这一口气,慌忙将怀中余下的几只西红柿吃光。

陆雪征和李继安自从上岸之后,饥渴的要死,如今肚里有了西红柿垫底,虽然不是正经粮食,但总归是安抚了他们的肠胃。两人各自背倚大树坐稳了,默然无语的喘息休憩。

此时看那天光,应该正是正午时分,树林子里潮湿闷热,让人很不自在。李继安缓过了这一口气,对着陆雪征说道:“这回可好,咱们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陆雪征打了个饱嗝,抬眼望向李继安:“我现在是遇了海难的船员,只要肯吃苦,总能回上海去。你就不一样了,你背着你的日本爸爸偷跑出天津,恐怕现在是不能见光的吧?”

李继安冷笑一声:“船员?你是船员还是通缉犯,还不是我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陆雪征抬手一抹嘴:“可惜得很,我也不是哑巴。”

李继安不再多说。扶着大树站起来,他眼望前方长叹一声:“唉,这是哪儿啊?”

陆雪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于是在太阳略略滑过头顶之后,他们拖着两条腿,又起身继续前行了。

李继安抱着他的绸缎长袍,独自进了那户孤零零的渔家。陆雪征在外面等着,片刻之后见他出来了,长袍已经不见,手里改拎了一只小小的破布包裹。李继安远远的对着陆雪征一挥手,两人也不搭言,心有灵犀似的共同走向了一片玉米地。

在玉米地里,李继安低声说道:“问清楚了,这地方叫吴庄,离烟台不远。”然后他抬手拍了陆雪征一巴掌:“我去烟台,你跟我走吧!”

陆雪征瞄着他手上的那只小小包袱:“你去烟台干什么?”

李继安倒是不在这上面做隐瞒:“我的兵全被派到山东来了,我要找我的兵。”

陆雪征伸手就想去抢包袱:“我疯了,自己跑到你的兵营里去?”

包袱里面是四个糠窝头,李继安立刻抬手一躲:“别动,这是我用袍子换过来的!咱们现在要枪没枪、要钱没钱,是寡妇撒尿只出不进!把这吃了,下一顿饭怎么办?”然后他一指陆雪征的鼻尖:“我告诉你,我现在累得要死,连打劫的本事都没有了,你让我安安生生歇过这一天,我好,大家都好。等将来到了烟台,我亏待不了你。你要是敢给脸不要脸的跟我来劲,我他妈的豁出命来也要弄死你!”

陆雪征顶着一脑袋热汗,连连点头:“是,是,李团长不要吓我,我胆子很小的。”

第102章 复仇之夜

李继安生于山野,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也不慌张。因为知道一般人家都绝不会收留两个男子夜宿,故而他趁着天亮,带着陆雪征专往那大庄稼地里走,想要找那空置的看地窝棚。

周周转转的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果然在一处半塌的小草棚内安了身。草棚能提供给他们的只有一个稀薄糟烂的房顶,不过大夏天的,这也就足够了,总比在野地里露宿强一些——那容易被野兽啃了脑袋。

李继安给了陆雪征一个糠窝头,邀功说道:“看看,我拿我自己的口粮救你的命,这多少也算是一点恩情吧?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打算着要杀我?”

陆雪征接过糠窝头咬了一口,梆硬干燥,口感绝不比土块更好,费力的咀嚼片刻,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李团长,杀还是要杀的,若说你对我有一块糠窝头的恩情,那我到时给你多焚些纸钱就是了。”

李继安听闻此言,劈头便道:“操!养不熟的狗!”

话音未落,他耳边就听“啪”的一声巨响,眼前一片金星闪烁,却是挨了陆雪征的一记耳光!

陆雪征欠身打完这一巴掌,便向后坐回了原处:“李团长,要说人话。”

李继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舍不得花费力气做出还击。和陆雪征在一起,时刻都存有危险,眼前还有整整一夜要度过,他须得保存实力。

低头捧起糠窝头,他费力的啃了下去。

李继安虽然是苦出身,但是这些年享惯了福,早已养的嘴馋舌刁,哪里咽得惯这粗糙干硬的糠窝头?千辛万苦的吃了一个,他趁着天色蒙蒙黑,溜出去摸了几根顶花带刺的小黄瓜回来,和陆雪征分而食之——不分不行,他不分,陆雪征自会来抢。

如此吃饱喝足了,李继安席地而卧,对那陆雪征说道:“睡上几个小时,咱们就得起来继续赶路。身上没有良民证,大白天的万一被宪兵拦下来,那才叫糟糕。”

陆雪征没说什么,一歪身也倒下去了。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然变得墨黑。陆雪征仰卧在地,能从棚顶漏洞中看到天幕上的星星。李继安留意到他没有睡,便扭过脸来,去看他的侧影。

“哎!”他突然开口问道:“你爱不爱哭?”

陆雪征正在出神,忽闻此言,就是一愣:“哭?我为什么要哭?”

李继安转身挪过去,伸手在他眼角点了一下:“大凡这里长了痣的人,都爱流马尿。”

陆雪征斜了他一眼:“李团长,你睡吧。”

李继安吃了糠窝头和小黄瓜,体力得到补充,居然还有闲心来逗趣了:“你陪我睡?”

陆雪征侧过身来,枕着手臂面对了李继安,淡淡的答道:“来吧。”

李继安知道他不是善类,既能答应的如此痛快,必定是暗暗存了主意,故而笑嘻嘻的不敢上前:“我怕你咬我。”

陆雪征听到这里,心中却是骤然动了杀机——万籁俱寂、四野无人,此刻不杀何时杀?李继安这种半兵半匪的人物,拉起大旗便能占山为王,谁知道他到了烟台之后,还肯不肯再回天津?万一他拉着队伍钻进了山里去,那自己上哪里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