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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你口口声声说比起以前的我,更喜欢现在的我,我还以为是你回心转意了,恐怕只是为了让我放下对你的防备吧?这段时间你这般接近我,只怕也是为了你的计划吧,是不是和秦国有关?”

他忽然开口:“不至于。”

“不至于?”易姜几乎要笑出眼泪来:“哪里不至于?”

公西吾神色无波:“我的确喜欢现在的你,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一直很讨厌你。”

易姜一愣。他的语调毫无变化,即使说着讨厌她,也丝毫没有情绪上的起伏,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事实。

“我说要娶你也是实话,若是成婚,除你之外,我想不到我还想娶谁。”

“可是你从未有过成婚打算不是吗?”易姜盯着他的双眼,那双眼睛太深邃,从初见时她就觉得分外迷人,甚至都不敢多看,现在才发现里面都是沉沉的幽深,“你根本没想过我们的未来,所以才会毫不在乎地说出喜欢这个词,对你而言,这份喜欢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分毫不及你的计谋和安排。”

公西吾抿唇不言。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的关注根本和情爱无关。我一早就该想到的,是我不愿承认罢了。”她揪了揪衣摆,退开几步,朝门口走去。

公西吾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此时你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些?世人说女子常为情所累,我不希望你也成为这样的女子,你既有智谋,就不该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易姜扭头看着他:“公西吾,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皱了皱眉。

易姜狠狠甩开他的手臂,转身出了门。

天气沉闷,乌云盖过了日头,眼看就要下雨。

易姜走出上卿府,过来引她登车的人成了东郭淮。

她扶着车辕正要登车,他在旁小声道:“主公,王宫传来消息,太后薨了。”

易姜脚下忽然脱力,险些摔倒,多亏东郭淮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隐忍了许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顷刻间浇了她一头一脸。她抹了把脸,好得很,终于连最后一个可以依赖的人也失去了…

少鸠已经在亚卿府里卯足了劲,就等着易姜回来和她大吵一番。哪知没有等到她回来,反倒等到了赵王宫里的人,甚至还有个佩剑服甲的武官。

“亚卿何在?”

少鸠对着他刚正的脸呐呐摇头。

雨水一阵狂浇,但那些人很有耐心,就在廊下站着等。直到天快黑,易姜回来了,身上被浇了个透,沉着脸半分没有与人交流的意思。

少鸠快步迎上去,一看她这模样,张了张嘴,压在唇边的话始终还是没说出来。

东郭淮扯了她一把,小声道:“快去放了裴渊吧,主公说没他的事了。”

少鸠一肚子疑问,但也顾不上了,赶紧跑去找裴渊。

“亚卿留步。”武官自廊下走出,挡在正要入厅的易姜跟前:“王上传话,有人密告亚卿与秦人勾结,可有此事?”

易姜抬眼看他:“说我与秦人勾结?不会还说从我府上搜出了秦国箭簇吧?”

武官愣了一下,随即冷脸:“亚卿既然知道,就不用下官多言了。”

“哼,好棋。王上居然会相信,他也不想想,若我真与秦人勾结,当初何必费心联合齐魏结盟。”

武官无言以对。

易姜看他一眼:“我刚回府,要入宫认罪也得等我换身衣裳吧?”

武官视线在她湿透的衣裳上扫了一眼,又连忙移开视线,抬手做请。

易姜大步朝房间走,没走几步,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身体还是不够好。

醒过来的时候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

房间里点上了灯,烛火朦胧缥缈。她抬手捂了捂额头,果然滚烫。

口干舌燥,想爬起来喝口水,刚坐起身,却发现榻边坐着个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这样已经多久了。

“要喝水么?”他终于动了,起身去倒了盏茶过来给她。

“有劳堂堂齐相伺候,真是罪过。”易姜伸手接过,仰头喝得一干二净,又递给他:“麻烦再倒一盏来。”

公西吾二话不说接了过去,又舀了一盏茶过来给她,在她喝完后还问了句:“还要么?”

易姜摇头,将空盏递给他:“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公西吾放好茶盏,走回来依榻而坐:“跟我去齐国吧。”

易姜笑颜如花:“聃亏被我赶走了,你就要亲自盯着我了么?枉费你为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费心,甚至还嫁祸我与秦国勾结,逼我无路可退。”

公西吾伸手覆在她手背上:“赵国已经回天乏术,你在这里是屈才。”

“回天乏术?”易姜抽出手:“那也是拜你所赐吧。在我看来,齐国未必就不是回天乏术。”

公西吾的脸色稍有变化:“你是因为我的缘故不肯去齐国么?这样的你与以前的你有什么分别?你又成了那个只知儿女情长的桓泽。”

“桓泽?”易姜冷笑一声,忽然坐起来,双手揪住他衣领扯向自己,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双眼:“你记着,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桓泽,从今往后,就只有我。”

二人几乎贴在一起,公西吾视线与她纠缠,脸上明显闪过一丝错愕。

第39章 修养三八

公西吾并不是自幼承师鬼谷,实际上很小开始他便已游学列国,遍访诸子百家名师,入云梦山拜鬼谷子为师时已经十四岁,也是那时才认识了桓泽。

鬼谷子犀让原本家庭和乐,但人至中年,忽遭巨变,妻儿先后离他而去,大概这就是他重返云梦山开坛授徒的原因。

桓泽是他在入山那天捡到的弃婴。

孑然一身,老天竟然送了个女儿给他,犀让自然珍惜。他将桓泽当做亲生女儿对待,悉心照料,奈何桓泽天生气弱,甚至被大夫断言难以养活。

因这缘故,犀让越发疼惜她,几乎将对死去妻儿的愧疚和心意全都堆加在了她一人身上,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她骄纵跋扈的性格。这性格往日在山中没其他人的时候不明显,公西吾的出现却让它们有了彰显的对象。

那年桓泽八岁,习惯了独占鬼谷子的宠爱,忽然多了个人来分享父亲的关注,她如何能够忍受?于是扔了公西吾的笔墨,剪了他的衣物,用尽一切手段要赶他走。

公西吾不与她一个孩子计较,总是回避与她接触。

犀让一直将桓泽当女儿养,本没有收她做学生的意思,何况她身体不好也不能辛劳。但桓泽为了和公西吾争宠,竟吵闹着要跟他学习,他只好答应。

这下公西吾避无可避,只能以沉默应对她的种种敌对手段。

这情形一直持续了大半年,某日饭后,公西吾忽然上吐下泻,一病不起。

犀让大惊,亲自背他下山寻医,大夫说他中了毒,不过所幸送来得早,命救回来了。

背他回山的时候,犀让忍不住问:“你不会有什么身份瞒着我吧?不然怎么会有人害你?”

公西吾怏怏伏在他背上,摇头不答。

回去后他发现了桓泽的异常,她似乎很害怕见到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捣乱了,忽然就安分起来。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真相,饭里那有毒的汤汁竟然是她亲手加进去的。

桓泽被逼问时哭了起来,告诉他有个人对她说,想要赶走这个师兄很容易,让他吃点苦头就知道怕了…她哭得太厉害,小而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看着像是随时都会晕过去。

公西吾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一丝表情。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犀让,没有告诉过聃亏,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尽管他因此失去了味觉。

从那以后桓泽对他就转变了态度,起初大概是出于愧疚不再与他作对,后来不知不觉将他当做了自己人,再后来居然开始成天粘着他。

公西吾本就不愿与她多接触,何况随着年岁增长,也明白了男女有别。但桓泽不懂他的意思,从未有人拒绝过她,他越躲她就越要纠缠,最后终于连鬼谷子也发现了不对。

第三年聃亏进了云梦山。鬼谷子自己都没侍从,做学生的岂能带着侍从,公西吾便叫他去侍奉犀让。

犀让以往常年在列国行走,哪里记得起何时施惠过何人,还真以为自己有恩于他,也欣赏他性情爽直,便留下了他。

公西吾本以为有聃亏在,就不用日日面对桓泽,但她依然喜欢纠缠他。他很厌烦这种感觉,过往这么多年,他的生活里只有读书、练剑以及在列国间游走,现在却被这种微不足道的琐事烦扰。

原本计划在鬼谷静修五载,最后他只待了四年就下了山。出师之前,犀让将毕生所著书籍都交给了他,最后嘱咐了一句:“不要告诉桓泽你的去向。”

公西吾拜别恩师,趁着夜色悄悄出了云梦山。

他在齐国待了两年,看着齐国从稍有起色到重振旗鼓,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按照他既定的设想前行,桓泽却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眼前。

犀让在他离开云梦山的第二年就与世长辞,临终前无人可托,只好将桓泽托付给聃亏。这些公西吾都是知道的,他也吩咐过叫聃亏要好生照顾桓泽。她身体不好,云梦山是最好的静养之地,没想到她竟然又找到了他。

久别重逢,桓泽十分兴奋,但公西吾毫无感觉。

“师妹应当在云梦山里静养。”他丢下这句话就要聃亏送她回山。

桓泽的倔脾气却按捺不住了,她一直在找他,好不容易才逼得聃亏将她带来齐国,如何肯走。“不,我就要跟着你!”

“你才学了多少东西,如何能够下山?”

“我学的够多了!”

“如何证明?”

桓泽咬了咬唇,跑走了。

公西吾以为她回了山,没想到很快收到聃亏的消息,他竟然去做了平原君府上的门客。恰好平原君当时出访齐国,碰上了她。他好说话,耳根软,听说桓泽是鬼谷子的门生,竟将她奉做了高等门客。

桓泽常年生活在深山之中,长这么大只接触过寥寥几人,不知世事深浅,丝毫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有多大风险。公西吾虽不喜桓泽,但她到底是他的师妹,他要给恩师一个交代,只好亲自赶去邯郸,再次劝她回山。

桓泽乘着平原君府上的宝驹良车来城郊见他。

“我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师兄你。”

公西吾看着她:“为了我?”

桓泽从车上跳下来抱住他:“我爱慕师兄,我想一生一世都与你在一起,要么你与我一同回山,要么就留我在你身边。”

公西吾垂头看着她的头顶:“你才多大,如何知道什么叫爱慕。”

桓泽不服气地抬起头来:“我自然知道!我想终日与你在一起,这便是书中所言的爱慕!”

“老师教了你那么多,你只学到了这些么?”公西吾挣开她的手臂,与她拉开距离。

桓泽不禁气恼,咬着唇看了他半天,忽然发狠道:“不如师兄与我比一场,我输了便回山,赢了的话,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她确信自己是可以赢的,因为以往她缠着公西吾比试,他总是故意输给自己,这次一定也不例外。

公西吾看她的神情仿佛是在看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我十四岁才入山,下山也已两年,这一前一后的时间足够做许多事情。师妹知道自己在跟一个有多少人脉权势的人比试么?换做别人,你恐怕连命都没了。”

他当然不会要她的命,只让她入了监狱,连平原君都无法施救。

桓泽在牢里情绪几乎崩溃,哭闹责骂,但公西吾没来看过她一眼。

牢房是单独的,打扫的很干净,狱卒们给她好吃好喝,甚至每日还送来补品汤药,她却一概拒绝。

公西吾收到消息便知她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又亲自写信给她,请她出狱回山。

桓泽显然将这当做了筹码,回信说要她出去可以,但公西吾必须答应留她在身边。

公西吾绝对不会留她。他的规划细致而庞大,里面不容许有她这样一个不知世事的人存在,她八岁时的错误也决不能再犯一次。犀让是聪明人,早看出这点,否则岂会将桓泽托付给聃亏而不托付给他?

最终只能强制让她出狱,为免刺激她,公西吾决定不自己露面,而是请信陵君出面救人。然而就在信送出去的第二天,他收到了消息,狱卒告诉他,桓泽忽然变了。

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个人,茫然无措,小心翼翼,完全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连说话的语调和用词都变得很古怪。

起初公西吾以为她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担心这情形恶化,连发两封信催促魏无忌。但那时正值老赵王重病弥留之际,平原君无暇顾及,魏无忌委托姐姐的事自然也无法找到机会。

一直到了两个多月后,老赵王归西,平原君为自己的地位惶惶不安,其妻适时地提出了将桓泽安排去赵重骄身边的计划。

公西吾叫聃亏去接她,不要惊动她,事无巨细全部报知他。

他在齐国透过聃亏的信遥遥看着她,起初觉得她学乖了,变谨慎了,但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一直到他见到她本人,这样的感觉越发明显。

他故意引她去稷下学宫,故意用恩师留下的书籍试探,故意在她入狱时不出手相救…而每一次她的应对都会让他刮目相看。

这样的桓泽符合他心目中的期许,但他一直好奇她变化的原因。一个人无论如何变化,总还带着些许以往的模样,可她不同,她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完全忘了当初的自己。她甚至不再称呼犀让为父亲,而是和他一样称作老师,就连身体都变得比以前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