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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姜并不希望战事里卷入学派,但这就是墨家的行事风格,谁也阻止不了。

他们是最有纪律性和组织性的学派,弟子即使做了官,也会继续坚定不移地在政坛上推行墨家的主张,俸禄也会交给墨家这个集体。他们看起来分外固执,甚至冥顽不灵,但在这样的纷纷乱世,在别人只愿明哲保身或者坐享其成时,他们却愿意穿着最简朴的黑衣,冒着诸国通缉和大军兵锋,在这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奔走努力,只为了战火平息。

少鸠也是这样的墨家。

而易姜自己偏偏是以天下做棋局的鬼谷派,一阴一阳,纵横捭阖,玩弄国君,主导杀伐。

窗外起了风,天蓝云白,渐渐有了旷远的意味。她将信卷好,端起桌案上的凉水连灌了几口才静下心来。

另一位主导杀伐的鬼谷弟子还没有回齐,除了战事之外,她要烦忧的还有很多。

魏无忌回到大梁城中时已经是夏末秋初。

他没有立即去魏王宫见魏王,而是马不停蹄直奔回府上,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叫来管事老仆问话,直到听说府上一切都好,这才放了心。

第二日魏王宣他入宫,问起了秦国的事,对他私自提亲的行为甚为不满。

王室子弟的婚事向来是用来为国家服务的,他是闻名天下的四大公子之一,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无忌是对本王是有什么不满不成?连婚姻大事也不让本王过问。”魏王在王座上半坐半靠,人刚至中年,却早已被酒色消耗空了精气,蜡黄的脸色,稀疏的短须,终日一副怏怏不济的模样,加上天生多疑,那双眸子里总是闪着促狭的光,看在人身上总叫人觉得不太舒服。

魏无忌于是回避了他的视线,垂头道:“臣弟是为魏国着想,因为不确定此事能成,故而没有事先禀告王兄。”

“呵呵,为魏国着想…无忌虽不是国君,却有颗国君的心呐。”

魏无忌像往常一样敛衽下拜,忙称不敢。

魏王摆摆手:“罢了,人回来便好,正好与你说一说本王为你安排的婚事。”

魏无忌笔直地站着,恭顺地垂头盯着地面,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虽然看着是他的婚事,但其实也与他并无多大关系。魏王要的不是一个有才能的弟弟,只是一个温顺听话永不与他作对的臣子。

出王宫时大梁城中尚未宵禁,车马当街而过,沿途可以看见三三两两从韩国逃来的难民,缩在街头墙角里,像是一摊破布。

回到府邸,一下车他便察觉出不对,府门大开,门边竟还有两排士兵,一排魏军,另一排却是齐军。

老仆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说是有客到访,已经在此恭候多时,说话时额头上竟沁出了细微的汗来。

往后院的廊下高悬了一排的灯火,魏无忌是个体贴人,担心府上的女眷孩子晚上磕着碰着,因此特地在这条路上多挂了许多盏灯。

客人就站在这排灯火之下,雪白的交领宽袍被照出浅浅的金绣,腰间玉佩润润无声,手中提着精致入鞘的昆吾剑,地上一道斜长的身影,连着他背影阑珊。

“不知公西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魏无忌的话很客气,语气却不然。公西吾这副阵仗便是来者不善,他又如何能有好脸色。

公西吾转过头来,神色平淡:“听闻信陵君即将完婚,恭喜。”

魏无忌袖中手指紧捏成拳:“还不是拜君所赐!”

公西吾没什么回应,他似乎一早心思就不在这里,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敛着微微的波光,幽幽的深沉,似乎正积淀着他的心事。

他既无声,魏无忌便立即侧过身抬了一下手:“公西先生若无事,无忌便不送了。”

公西吾长袖舒展,手中的昆吾剑轻轻抵地,双唇轻启,却似用了许多力气:“易姜曾在大梁城中滞留一年余月,入秦前最后见的人是你,你该知道我为何而来。”

魏无忌浓眉轻轻一蹙,继而抱臂而笑:“难不成她离了你还不能找我?”

“信陵君何必要我说那么明白,易姜行贯沧海,遗珠于魏,今日我来此,便是来取这颗遗珠的。”

“缪谈!”魏无忌怒而拂袖,声音拔高:“来人,送客!”

仆从们尚未近前,门外的士兵已经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人高马大的剑客聃亏。

“魏王特许我今日冒犯,信陵君见谅。”公西吾的语调像是一汪平静无波的湖,没有起伏,但随时都有可能掀起风浪,不容反驳。

魏无忌咬了咬牙,终究忍下了这口气:“公西先生究竟想要如何?”

聃亏在阶下忍不住道:“易夫人为先生留了子嗣,信陵君有什么好掩藏的!”

魏无忌心中暗恼,千防万防,终究还是叫他知道了。面上却是闷笑了两声,往廊柱上一靠,斜睨着公西吾:“就算易姜遗珠于魏,你又如何能断定那珠便是你的?我此番入秦求娶,也许就是因为与她早就有情在前呢?”

公西吾情绪毫无波澜:“你的意思是说,易姜在忙于奔逃的路上还特地留出时间为你孕育子嗣?既然如此情深意重,她居然还离开你入了秦国?”

“…”魏无忌皱眉,自知话中有漏洞,无法辩驳。

“得罪。”公西吾提剑转身,径自向后院而行,士兵们立戈跟随,无人敢阻。

“慢着!”魏无忌气愤难言,快步走向后院,侍婢早已闻风请走女眷孩童,庭院空空,花草森森,地上还残留着孩子们玩耍后留下的绢花木偶。他挡在前方,面色阴沉:“公西先生此举若是传扬出去,恐怕要叫天下人耻笑。”

聃亏自探知消息后便吃不好睡不着,终于等到这一刻,如何能沉的住气,当即回道:“任由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才会叫人耻笑!”

魏无忌脸色僵了僵,盯着公西吾的脸,想要看出些什么,但终究徒劳无功。“无忌曾经十分敬重公西先生,然而对于公西先生的作为却无法理解,倘若今日你一意孤行,无忌只能与先生恩断义绝。”

公西吾眸光轻转:“我的作为不需要理解,今日只是私事,愿能私了。”

这后院之中没有陌生男子可以进入,眼下却有外人堂而皇之的闯了进来,自然激起了旁人的好奇心,魏无忌的身后陆陆续续有女眷侍婢出来偷看热闹,半遮半掩地缩在花木丛后盯着士兵前列的男子看。火光半明半暗地照了他大半张脸,白衣出尘的人物,也不知是哪国的贵胄,竟敢在信陵君府上如此放肆。

“也罢!”僵持多时,魏无忌终是认了输,招手唤来一个侍婢,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

侍婢匆匆去了后方,不多时抱着个孩子沿廊下而来,将他小心翼翼放到公西吾跟前,又连忙后退开去。

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张脸,睡眼惺忪的模样,茫然无措地举着小拳头揉了揉眼睛,看看公西吾,又转头看看魏无忌,奶声奶气地唤了句:“父亲。”

魏无忌眼中诸多不舍,却抿紧唇没有应。

公西吾上前一步,垂眼看着孩子,许久没动,忽而手腕一转,昆吾剑出了鞘,轻轻搭在他稚嫩的肩头。

“公西吾,你想做什么!”魏无忌脚步迈出一步,脸色微微泛白。

聃亏也有些慌张,但公西吾却神色如常。孩子很茫然,他还太小,不太明白剑搁在肩头是什么意思,只是转着乌溜溜的眼睛茫然无措。

公西吾的视线移到魏无忌脸上:“信陵君如此慌张,莫非这是信陵君的亲生骨肉?”

魏无忌眼光沉了几分,视线胶着在孩子身上,狠狠心,又收了回来,冷着脸道:“我一手抚养的,自然视作亲生骨肉。”

“公子不可!”他的身后忽然冲出一个女子,抱着他的腿哀哀哭泣:“救救我的孩儿啊,你如何舍得…”

“闭嘴!”魏无忌忙怒斥一句,冷着脸命人将女子拉下去。

孩子听到女子的声音有了反应,开始唤“阿娘”,可惜被公西吾按住肩头无法转过头去,忍不住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信陵君还要坚持说这不是你的亲骨肉?”公西吾看向魏无忌。

后者咬牙不语。

女子的哭声,孩子的哭声,忽然院中就吵闹起来。一片忙乱之中,另一个孩子从那群偷看的人群后方钻了出来,小小的身影好似滴溜溜滚动的雪球,从廊下顷刻间便小跑到了公西吾跟前,一把拉住被他制住的那孩子的手:“哥哥走。”

他的脚步很稳,口齿却还不够伶俐,也不理解眼下状况,看着公西吾,又看着哥哥,不明白为何哥哥不能动,也不跟他玩,于是他生气地推了一下公西吾。

魏无忌脸上慌张一闪而逝,沉声道:“无忧,快回来!”

公西吾霍然撤了手中的剑,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孩子,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不需要任何方式来辨认他就知道找到了人,因为这个孩子的五官与他太过相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蹲了下来,手中的剑轻轻放在地上,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无忧?你叫无忧?”

孩子双眼扑闪,看着他不做声,大约是方才跑得太急,头上的帽子歪了半边。

公西吾抬手给他扶正,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有些发抖。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怀疑了许久,易姜那般决绝,他不敢相信她会愿意留下他的子嗣。可现在人就在面前,这竟然是真的。多年孤身一人,踽踽独行于世,家人离散,一叶障目,今日方知血脉相连是何滋味。

“我儿无忧…”他的手掌贴着孩子的小脸,软软嫩嫩的触感,孩子歪了歪脖子让开,推开他的手掌。

公西吾心中愧疚,隔了近三年才发现他的存在,他算什么父亲,被推开也是应该。

“你认错人了!”魏无忌快步上前,却被聃亏拔剑阻挡。

公西吾收敛情绪,起身整衣,向他见了大礼:“犬子蒙信陵君三载抚育大恩,难以为报,改日必备重礼以答。”说完弯腰,单手抱起无忧,拿了地上的剑便转身离去。

无忧还小,却知道认人,一旦被抱走便开始在他怀中哭闹,朝魏无忌伸出小手去,口齿不清地唤他父亲。

魏无忌在重重兵刃后双眼微红。

他什么都没做到,到底还是有负易姜所托。

公西吾用披风裹着无忧将他一路抱上车时他还在哭,小脸上全是泪水。上了车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仅开始哭还开始挣扎,小手挥舞,忽然一把拍在公西吾脸上,发出清亮一声脆响。

聃亏立在车边怔了怔,左右皆是大气也不敢出。

公西吾单膝着地,垂首于他面前,执着他的小手按在自己脸上,喉头微哽:“打得好,是为父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的母亲。”

第79章 修养七八

其实会发现无忧,实在是个偶然。

公西吾的本意是要查出魏无忌那一年间到底与易姜之间有过什么来往,料想这与二人要以婚姻结盟的事有关联。撇去私心不说,就公事而论,秦魏结盟太密对齐国也没有好处,他必然要阻止。

但出乎意料,明明白白知道易姜在大梁待了足足一年有余,却很难查出详细。

聃亏只查到原本易姜住的官邸是属于却狐的,后来却狐被魏无忌远调至安邑,官邸被魏无忌接手,并且撤换了所有护院与下手。

如此看来,是有什么秘密要隐瞒了。

事情到这里依然毫无进展,直到聃亏派人一路追查去安邑。当年却狐官邸上的那些侍婢仆从在魏无忌接手官邸后被赶去安邑,又在却狐逃去秦国时被遗留了下来,如今散落在接任的魏国官员手中。

聃亏想从他们口中探得魏无忌接手却狐官邸的缘由,没想到没能探知缘由,反而听说了个让他分外震惊的消息——易夫人当初是因为小产才在官邸里休养的。

聃亏始终因当初那一箭而愧疚着,得知此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的罪过,哪里顾得上再追查什么结果,返回公西吾身边,告了罪便要拔剑自刎。

公西吾阻止了他,很沉静地坐在案后,却掩不住脸色苍白。

他记得易姜摔在地上时看他的那一眼,决绝生疏,之后再因他的追赶而小产,不知受了多少苦。

以前智父曾对他说:“公子是生来要结束乱世苦痛的人。”可他未能结束这乱世的苦痛,反而给身边的人带来了苦痛。

过往不懂人情冷暖,只知世事无常。这次是生平第一次感到后悔,他希望自己当初根本没有将她掳去齐国。她愿意嫁给滥侯便嫁吧,要去哪里都好,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好好的,无病无灾便好。

他终于想到了放弃。今后她安稳地做着秦国相国,他在齐国能与她合作无间,那就够了。

因这消息,公西吾沉寂了好几日没再过问魏无忌的消息,甚至好几日都没有说话。

早先范雎势倒,手下门客尽散,其中许多人慕名而来依附信陵君,公西吾便趁机安插了一个心腹作为门客进了魏无忌府中。这个门客奉命盯着魏无忌的动静,恰逢魏无忌入秦未返,他在府中走动比较自由,偶然就撞见了活泼好动的小无忧。

门客觉得这孩子眉眼与公西吾极其相似,不过只匆匆一瞥,孩子就被侍婢抱入后院去了,也不能说真正瞧清楚了,于是就只告知了聃亏,一面伺机再探。然而魏无忌在回国的路上便已加强防范,他终究未能得到机会。

聃亏也不敢贸然告知公西吾,怕一提到孩子平白惹他难受。别人看不出公西吾情绪,他一个多年的家臣岂会不知?

他一个人接着明察暗访,终于又得知易姜在入秦前见过魏无忌。那门客又告知他说,那个与公西吾相像的孩子便是在那之后出现在信陵君府的。这下聃亏便有些怀疑了,恨不得亲自翻墙去信陵君的后院里瞧上一瞧才好。

后来终究还是忍不住将消息告知了公西吾。

公西吾自然不敢相信,但细思一番,倘若并没有流产一事,以易姜坚强的心性,是肯定会留下孩子的,便又追查了下去。

之后得到的消息越确切,他心里就越没底,直到去信陵君府时他都还带着担忧。但老天实在眷顾他,竟然真的给他送来了个无忧。孩子生的健健康康,标致可爱,可因为他的缘故,却差点就无法来到这世上。

无忧,这必然是易姜为他取的名字。他的手朝孩子伸过去时轻颤着,有些小心,亦有些无措。他对父母毫无印象,现在居然自己也为人父母了。

他知道一旦带回无忧,易姜必定会更恨他,但他无法让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这是他迟了三年的责任,终己一生也要承担。

聃亏先行一步回齐国打点,着人寻了可靠的乳母进府,早早恭候着小公子大驾。

公西吾这一路走得却是分外艰难,因为无忧认生,在路上寻了乳娘照顾也照旧哭闹。大约是魏无忌宠的,他脾气大得很,别人在公西吾面前无不毕恭毕敬,他却最不怕,有时候打几下踹几下常有的事。

无奈公西吾性子又那么冷,他一个小孩子,撒了几回气见没落得回应,渐渐就不闹了。

待到回到齐国,入了相国府,阖府上下都是陌生人,反倒只有公西吾最熟悉,这下他再不排斥公西吾,反而有些黏糊起来。

聃亏见他小小的身子乖巧地伏在公西吾肩头进了后院,欣慰笑道:“果真是父子连心,到底拆不散。”

公西吾叹气:“你哪里知道这一路的艰辛。”说到此处不免想起易姜,当初她独自在大梁生下孩子,又该是何等的艰辛。

入了秋,天气转凉,相国府上添了个孩子,添置衣物是必备的。公西吾不擅长料理这些,倒是聃亏积极,恨不能去跟女仆们讨论下选什么料子才好,大概是存心弥补,什么都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