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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上方的内侍大概觉出些异样来,已经无法再等下去,命人来催请了几次,相国始终没有回应,他只好命令左右好生将她扶走,一面背过身去,不敢见血。

易姜被架着离去时,侩子手上前为赵重骄四肢套上绳索,尽头五匹快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她陡然惊惧,想要扑上去却被左右紧紧拉住。

赵重骄的发髻被打散,抬眼朝她看过来,微微笑了笑,双唇轻启,道了一声永别。

“慢…”易姜的阻止尚在口中,马嘶已起,她被左右遮住视线强拉着后退,只看见自己脚下鲜血喷溅过来,沾上了她雪白的衣摆。

百姓欢呼四起,她却止不住浑身哆嗦起来,踉跄跪地,眼中铺天盖地的血红,再不见其他。

第90章 修养□□

易姜病了,病得厉害。

在法场上她就晕了过去,东郭淮手忙脚乱地将她送回府中,大夫说是被惊到了,责怪他不该带相国去那种血腥的地方。

东郭淮从不是个多话的人,主公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听了大夫的话不免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劝说一下的。

息嫦唉声叹气,她虽然不太喜欢却狐的一些行事方法,但他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何况看起来还总有几分长安君的影子。她私心里记挂着长安君,难免对却狐有点移情心理。可如今却狐犯了叛国罪,还被车裂示众,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就这么没了,怎能不叫人惋惜。再看看易姜,心情愈发抑郁。

相国府登时笼了层愁云,下人们走路的脚步都轻了许多,生怕惊动了病倒的相国。

不只是她病了,失了宠信的白起也抑郁而病,禁足于府中缠绵病榻。

四十万秦军对秦国而言虽然不至于动摇根本,但这是精锐之师。往小了说这四十万秦军折损会使秦国暂时无法再扩张疆域,先前在韩国战事上占领的上风也荡然无存,今后可能还要看一看齐国的眼色才能行事;往大了说就是阻碍了秦国的帝业,原先秦国造就的领头局势立时倾向于平衡,甚至翻转也有可能。

秦王这一生一直在追求帝业,用尽了一切手段希望能完成这项伟业,却在关键时刻毁在了一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手里。

他越想就越不甘心,越不甘心就越忍不住想,心胸中气闷难去,日日吐血,沉疴痼疾,雪上加霜,眼看着就到了弥留之际。

秦王病重,赵国战场上的秦军只好撤兵。

邯郸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拖着浑身病伤的躯体,在死亡关头转了一圈又活了过来,苟延残喘。然而赵国以西的十数座城池尽数被秦国侵占,已成事实。

齐国因为在燕国有战事,也没有趁机出兵赵国。这块地方成了分水岭,划分出当今天下格局,魏楚南北分割,齐秦东西遥望,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又成了难以琢磨的问题。

秋雨一阵一阵地落下,易姜的病却不见好,她像是被魇住了,经常梦到法场上遍地的鲜血。

赵重骄的身影浮浮沉沉,他乱发脾气的模样,伏在赵太后膝上乖巧的模样,说要复仇时决绝的模样…全都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到处都是血,怎么也逃不开…

大臣们因为忙着早晚入宫探视秦王,也没几个人在意相国生病的事,只当她是因为失了却狐这个心爱的男宠而伤怀罢了。

往后几日天气晴朗起来,大约有些帮助,易姜忽而清醒了许多。

息嫦原本每日都要喂她吃药吃饭,今日一进门就见她自己坐了起来,连忙上前喊了几声“谢天谢地”。

易姜瘦了一圈,眼下青灰,脸也白寥寥的,有气无力地问她:“尸首如何了?”

息嫦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却狐的事,叹息道:“叛国罪是要警示百姓的,自然要示众了。”

易姜的脸又白了一分,披衣下床,让她叫东郭淮来。

东郭淮匆匆而来,见她好转,松了口气。

易姜支开息嫦,招手唤他近前,低声将事情告知他。

东郭淮大惊失色,谨慎地压低声音:“主公所言当真?若死的是长安君,那却狐人在何处?”

易姜摇头:“所以你暗中安排些人找找看,尽人事听天命吧。”

东郭淮好歹也是在宫中禁卫里待过的,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但这种事情还是叫他心惊。依他来看,此事不抱希望,长安君为了复仇对自己都这么狠,何况是旁人,却狐必然凶多吉少。

易姜倚在案后,双眼有些出神:“不知道我上疏秦王,能不能得到其恩准,允许我收殓其尸。”

东郭淮摇头:“主公有所不知,您病着这段时间里,秦王也病的不轻,倘若再用此事去刺激他,只怕不仅做不到,您还会和白起一样被连累。”

易姜眼光黯淡下去,支住额头,摆摆手叫他出去。

他们唤着她主公,可那个死了的人也曾是她的主公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丧命,竟然连为他收尸都做不到。

倘若当初在山中能阻止他该多好,也许能将他的念头扭转过来,他一直那么死犟,难免会钻牛角尖,倘若…

她感觉气力不支,又躺回了床上。窗外风过斜阳,云微天淡,凉意一丝丝地钻进来,似乎要入冬了。

没过几天,果然天气转寒,有了冬日的气息。

东郭淮脚步急促地进了房内,易姜正倚在息嫦肩头喝药,他立着等候,一面搓了搓冰凉的手指,似乎有些按捺不住。

易姜喝完了药,抬眼看他:“怎么了?”

他近前一步:“主公,却狐的尸身已经收殓入棺,就停在府内,要如何处置?”

易姜诧异地坐直身子:“怎么做到的?”

“齐王忽然要了他的尸身去,说是要警示国内叛贼,秦王不好拂了齐国颜面,答应了。”

易姜眼神缓缓动了动,心中澄澈:“不是齐王做的,是我师兄。”

要是以往,秦国大可以不理会齐国这个要求,可如今遭受重创,也不得不卖齐国面子了。

她对东郭淮道:“你走一趟,送棺椁入齐,带上我的书信,交给我师兄。”

东郭淮抱拳称是,请她写信。

所幸这时候还未落下大雪,渭水也尚未结冰,道路行走不算艰难。

公西吾接到易姜的信时,临淄已经开始落雪,东郭淮人就在院内候着消息。

其实他原本并不知道那是长安君,以为就是却狐。只是得知易姜因为他的死而生了病,不想她继续伤怀,便自作主张为其收殓了尸首,让她好受些。

他负手立在窗边,想起当日易姜的话,一个自称冷血无情的人,又怎么会如此尽心尽责地料理故主的身后事,说到底还是重情的。如今为了此事,她竟然还低头求了他。

他转头叫上聃亏,吩咐安置好东郭淮,亲自入赵。

依照易姜信中安排,他要求赵王以诸侯之礼,将赵重骄安葬于赵太后墓旁。

赵王刚刚从邯郸解围的喜悦中回神,就收到这样的消息,一时惊悲交加,无以言表。

一个曾经试图谋篡王位的庶人岂能以诸侯之礼厚葬,朝堂上的臣子纷纷提出异议。但公西吾发了话,日期已经择好,他会亲眼看着人下葬。

二十万齐军还在邯郸驻扎着,赵国不从也得从。

赵王本人是愿意的,不管怎样,那是他的弟弟,从小牵着手长大的,他到底没有做到母后的嘱托,未能照顾好重骄,竟然让他先走一步了。

从齐军手中交接到棺椁时,他脚步踉跄,数次被平原君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融融春水开始流动时,东郭淮才返回咸阳复命。

易姜的病依然反反复复,使息嫦感觉不可思议,她往常并没有感受到主公对却狐有多深的情意,怎么却狐死了竟对她打击这般大?倒像是失了一个至亲一般。

春寒料峭,易姜从沉沉睡梦中醒来,一眼看到床边坐着的人影。白衣乌发,侧脸瘦削,手执着一卷竹简正凝神看着,长长的眼睫凝住了一般,蓦地转头看来,深邃的眸光化开,似波纹荡开沉沉幽潭,一张脸却古井无波。

“师妹醒了?”

易姜眨了眨眼:“师兄何时到的?”

“昨日到的。”

他放下竹简,探身过来将她扶坐起来。易姜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脸,苍白瘦弱,竟然像是变回了年少时的桓泽一样。

“怎么病成这样?”公西吾坐到她身后,手扶着她的背,托着她软软的身躯,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大夫如何说?”

“法场上惊到了罢了,兴许过阵子就好了。”

“听息嫦说已经拖延很久了。”

“没事。”她没看他,依然带着客套的疏离:“这次的事劳烦师兄了,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公西吾并未在意,轻声道:“我虽与长安君没有多深的交情,好歹也相识一场,这些事是为他做的,你不必放在心里。”

易姜轻轻吐了口气,忽然问:“下葬时情形如何?”

公西吾道:“下葬当日赵王亲自扶棺哭灵,于赵太后墓旁亲手掘了第一锹土,也在墓地里植了树木,百官俱在,诸侯之礼,未曾怠慢。”

“嗬,可他们都不知实情,赵重骄是为赵国而死的,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公西吾看着她的侧脸,他早就发现易姜是个心事化不开的人,有些事情郁结在心里终究会成为一个心结,便如她至今也不肯原谅他。如今长安君的死只怕也给她造成了心结。

“师妹真正伤怀的是什么?”

“我已不再伤怀。”

“既然不再伤怀,为何还躺在榻上?你的心中必然还惦记着法场的情形,当时什么模样?有很多血?你亲眼看着长安君死的?觉得自己无法救他?”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每一句问话就如同一刀,生生剜开结痂的伤口,易姜忽然转头瞪着他,眼眶通红,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

公西吾托在她背后的手轻轻拍了拍:“事情已经如此,再想又有什么用?”

易姜捂住脸,屈起膝头,伏下头去,终于呜咽出声。

公西吾拢着她,手掌轻抚着她的长发,哭出来应该就会好了。

第91章 修养九十

大概是真的打开了心结,也有可能是那些汤药吃出了效果,易姜渐渐好了起来,不出半月已经能下床行走。

盛春时分,连阳光都多了几分娇艳。因为战事暂时结束,原先被压住的学派开始纷纷活动起来。春日是最适合各学派活动的季节,据说齐国的稷下学宫里又多了许多名人大家,吸引了不少年轻士子前去。

易姜府上也多了许多不速之客,来自天下各地的有识之士前来请教鬼谷派学问,但都被东郭淮挡在了门外。

她本也无心应付这些,不过希望可以得到少鸠和裴渊的消息,便抽空接待了几人。

公西吾没有住在相国府,在咸阳城外的宅邸落了脚,只偶尔过来,不曾引起旁人注意。今日悄然来了府中,由息嫦引着一路往书房而去,刚到后院内便听到高谈阔论之声。

园中两个士子坐在易姜对面,苍青曲裾深衣的中年士子慷慨激昂,论及天下大事引经据典,粗粗一听便知道是阴阳家子弟。

阴阳家如今很是吃香,齐人邹衍创立此派,以阴阳五行理论来阐述朝代兴替之事,五德始终,此消彼长,由此为列国君主所钟爱,因为符合他们扩张的舆论需求。

公西吾却只对这一派的天文历算感兴趣,诸子百家之中,唯有阴阳家精通于此道,夜观天文,推算历法,无可出其右者。

但是易姜好像对另一个士子更感兴趣,那人穿的有些破烂,形容也有些憔悴,但说起话来口若悬河,竟然都是些奇闻异事。

他也听说过这类,是小说家。他们从一些官员中脱颖而出,原本专门记录民间街谈巷语,呈报上级,后自成一家,但通常被视为不入流者。

易姜一旦遇到感兴趣的事物,原先颓唐的神色都鲜活起来,双眼晶亮。因为小说家所言代表平民社会的四方风俗,这对她而言是比较新奇的。

不过她所言对旁人更加新奇。对方说四海之外有夷洲,住着化外之民;她便跟着描述那些住民的相貌,反倒跟自己亲眼见过似的。对方说空中有鸟可遮天蔽日,载天神出没;她便说她见过一种鸟也大得可以遮天蔽日,载的却是人,还是一大群人。对方说有人可顺风闻声,远至万里;她便说有一种事物,使用便可以与任何想对话的人交谈,远隔天涯,却似近在咫尺。

最后将那位小说家说得一愣一愣的,讪讪地闭了嘴。

公西吾忽而生出一种感觉,她说的这些事物竟不像是空穴来风,看她神情,好像是真见过一样,是她那个世界里的么?

他站了片刻,还是不动声色地离去了。这些时日以来多有不易,易姜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刻,见到他只怕又要紧绷起来。

易姜并不知道他来过,与二人谈至傍晚方歇。

向来士子读书,无外乎为了功名利禄。由士子成为门客,再由门客跃升为官员,最后施展才能,一展抱负,这是大多数士子必经的途径。易姜以为这二人特地登门拜访也是要求个门客之位的,然而他们只是来讨论学术的,讨论完便告辞离去。

那位小说家意犹未尽,还与她约定好来年来谈,他要出访各地,去找一些更新奇的见闻来。

易姜亲自将二人送到门口,正要转头回府,宫中车马忽至门前,一个内侍连走带跑地扑到跟前来,尚未说话先开始嚎哭。

秦王薨了。

她连忙乘车入宫,连朝服也没来得及换。

赵重骄果然报了仇,覆灭了四十万秦军,拉下了白起,还将秦王给活活气死了。望着宫中四处悬挂的白绸,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

秦王算是列位君主之中寿命长的了,在位五十六年,享年七十五岁。他少年称王,一生起伏坎坷,终生目标坚定。礼官以“威烈昭彰,天下为骧”为其谥号,是为昭襄王。全国服丧,葬于芷陵。

为防外患,国不可一日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