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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姜这个相国不得不终日出入王宫,太子的情形叫她忧心。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又终日病着,即位当日迈上王座的双脚都是颤巍巍的,最后还是子楚扶着将他送到了王座上。

果然,刚刚风平浪静不过三日,新王便一命呜呼。

天下哗然,秦国真是好运到头了,竟然在短短半年里一连失去了两位君主。

所幸早就立了子楚为太子,还不至于造成争夺王位的纷乱,子楚顺利即位,嬴政被立为太子。

这些事情尘埃落定,时间已经入秋了。

易姜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却有了新的忧虑。子楚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将重新启用白起,因为白起是将他从邯郸迎回秦国的恩人,但白起重病,不如往日了。可他还有另一位恩人想要重用,她也并不陌生,那就是吕不韦。

如今子楚借口出兵楚国,要收走她手上蜀地的三十万兵马,她便有数了。他想让吕不韦取代她。

此时出兵楚国时机未到,赵国是兵家必争之地,不得到赵国,只能攻占楚国西部,并不能完全吞并楚国。而要攻占数座城池,大可不必特地去蜀地调兵。

但这番回复并没有使子楚放弃,他提到了却狐,正是因为却狐叛国致使秦国精锐折损,才不得不需要从蜀地调兵。

整个秦国都知道却狐是她的人,却狐的错自然也需要她来承担。易姜无言以对,唯有退让。

东郭淮匆匆走入书房,衣摆上沾了一片飘落的枯叶也未察觉:“主公,秦王急诏您入宫。”

易姜皱眉,兵权都收回去了,他还要什么?

之前一场大病,她整个人都瘦了许多,这几个月又因为接连国丧而忙碌,更是没有什么精神。出门之前她稍稍添了薄妆,换上赤色朝服,祥云瑞鹿的绣纹隐隐在衣襟上浮动,这是地位的象征,吕不韦正期待着这地位。

子楚成为秦王后气质与之前大不相同,王公子弟都是善于伪装的。之前老秦王在世时,他知道自己不受宠,需要仰起鼻息生活,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看起来简直有些懦弱。而如今端坐王座之上,眼神看下来时都带着几分睥睨。

这整个秦国都是他的了。

易姜进了大殿一眼看见他这神情,心中唯有感慨,依附别人而生果然是无法长久的,纵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家捏在别人手里,永远都不能说安稳。

殿中只有几位重臣在,太子嬴政也在,长高了不少,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后,侧过脸看向她。

易姜见了礼,上方的子楚却像是有意羞辱她一般,过了许久才允许她直起身来。

“相国不必多礼,今日唤相国前来,是要与相国叙叙旧罢了。”

易姜心思微转:“臣愿闻其详。”

子楚的脸上浮出一抹得意:“相国当初为赵国效力,可谓尽心尽责,就连本王,也是因为相国你出谋划策才被迫去邯郸做质子的呢。”

易姜皱眉,终于明白他对自己的厌恶来自于何处。“王上明鉴,在其位谋其政,臣若无此忠心,也不配现在身在秦国。”

子楚笑了几声,朝下方几位大臣扫了一圈:“听到没,相国可是顶顶忠心的人呐。”

众人呐呐齐呼:“王上英明。”

子楚倏然冷脸:“既然如此忠心,为何叛逆却狐行刑当日,相国当众与之洒泪而别,还企图阻止行刑呢?”

易姜脸上血色褪尽,垂头道:“王上见笑,儿女情长罢了。”

“哦?儿女情长也不至于轻重不分吧,或者说,此事另有隐情?”

易姜袖中的手紧捏成拳,面上不动声色。这根本不是什么叙旧,而是要翻旧账。没想到这事竟然引起了他的怀疑。

子楚笑了一声:“义渠旧部的人都知道却狐为人,他一出事便有人在喊冤,本王即位自然要好生查一查。相国瞒得不错啊,为何要将却狐的尸首安葬去赵国啊?”

易姜手足冰凉,他竟然查到了。

“如何,说不出话来?”子楚的语调一收,猛地踹翻了眼前的桌案,惊得在场的大臣纷纷跪地。他愤然起身道:“叛国的不是却狐,而是赵国的长安君!他还是你做门客时的主公,想必你们主仆二人情深的很,一早计划好要来坏我秦国好事!”

易姜咬紧牙关,提了衣摆跪地:“王上明察,并非如此。”

“本王查得很清楚!待本王处决了你,再发兵赵国不迟!”他当即朝外唤了一声,禁卫大步走了进来。

大臣之间立时响起一阵嗡嗡之声,交头接耳不断,却无人敢出言阻止。

嬴政忽而站了起来,一板一眼地见了礼:“父王且慢,相国攻韩立下大功,不可轻易断生死。”

子楚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嫌他多事:“逆子,如何教的你?为王者不当机立断,以后反受其累!”

嬴政瞥了一眼易姜:“老师教导,乱世铁腕,治世却需仁德。父王如今已在王位之上,行事不该动辄杀伐论断。”

子楚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来,再看向易姜,愈发憎恨,竟然将他的儿子教的与她一条心了!

“好,本王暂且不杀你,但相国之位要交出来,既然你说你忠心,那便去芷陵为二位先王守灵吧!”

易姜缓缓抬起头来,竟然出奇地平静:“谨遵王命。”

原本她安排的后路很长,在这样的位子上要全身而退本就不容易,但一旦成功就能带着无忧过上自由的生活。可没想到会因为赵重骄这件案子而在中途被掐断。

她唯一该庆幸的是保她命的是嬴政,他现在能保她,将来就可以保住更多无辜的生命,总算没有枉费她苦心教导一场。

禁卫押着她直接送去了芷陵,没有允许她中途停顿相国府,就连东郭淮都不允许跟随。

这地方距离咸阳百里之遥,只有一间茅舍,四周都是守兵。吃的东西如同粗糠,难以下咽,她从锦衣玉食一朝跌至深渊。

要离开,还是要东山再起,她必须要做个抉择,才能仔细计划。只是被禁锢于此,恐怕朝不保夕。

深秋寒夜,风卷过陵地,呜呜的响,在晚上听起来分外瘆人。

易姜缩着身子在枯草铺就的木板床上睡不着,外面就是两座坟墓,她离死亡的距离如此之近,不禁生出害怕来。

守军在外围,就算他们不动手,这里也有可能会窜来盗墓贼,她随时都有可能没命。

刚想到此处,茅舍的门开了,她几乎立即就翻坐起来,来人悄无声息地接近,伸手捂着她的嘴。

鼻尖嗅到那阵熟悉的气息,她才安静下来,一把拉下他的手:“你来干什么?”

公西吾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我不知情形,要亲自来确认过才安心。”

易姜急忙推他:“快走,带着无忧离开秦国!”

公西吾的手紧紧撰着她的,掌心微凉。

她陡然来了力气,将他拖拽到门边:“你不想活了吗?”

公西吾一怔,侧头朝外看了一眼,对她叮嘱了句“保重”,匆匆踏入夜色。

外面很快就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领头的守军打马近前,举着火把到了茅舍前,四下找了一圈,又瞥了一眼易姜,毫无收获地走了。

第92章 修养九一

公西吾此番入秦原本只是来探望重病的易姜,早已准备归齐,只是因为秦王忽然薨逝,才停下了脚步。

燕国已经大半落入齐国之手,秦国接连动荡,时局开始向齐国有利的方向倾斜,他自然需要观望一下。却没想到这一停留,竟然见到易姜出了事。

子楚本就对她怀有旧怨,此番赵重骄的事叫他寻得了机会,要想翻身实在太难。

屋外回廊上空空的一阵轻响,无忧踩着脚步进了屋。他又长高了一个头,那张脸愈发得像父亲,嘴唇却特别像母亲,总是带着笑容。如今他已经渐渐懂事了,见父亲一整天站在窗边发呆,便知道他是在思念母亲,走过去牵住他的手陪他站着。

窗外山石累叠,孤零零地生长着棵树,树叶早已黄了,落了厚厚一层在地上。

天像是被洗过一遍,蓝的纯粹,公西吾衣衫的白映着窗外的灰黄,有几分单调萧瑟。他侧头看了无忧一眼,目光又投向窗外,直到门口传来聃亏的声音,再收回视线,无忧已经站着在打瞌睡了。

他将无忧抱起送去里侧榻上,返回来问聃亏:“情形如何?”

聃亏刚正的脸上眉心皱成了川字:“不太妙,吕不韦领了相国衔,看他的样子,恐怕是要下杀手。”

公西吾在屋内踱了几步,每一步都在计算自己的计划。目的太大,涵盖列国,大到王公贵族,小到贩夫走卒,全都可能牵扯在里面。他要为易姜做最坏的打算,但自己可能会损失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相国府有什么动静?”他看向聃亏。

聃亏道:“没什么动静,哦,好像息嫦不在。”

公西吾若有所思。

却狐系赵国长安君假扮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义渠旧部的人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却狐所为,他们以后可就不用被区别对待了。

消息传到赵国,举国惊叹,赵王丹震骇,竟然当着宫人的面痛哭流涕不止。

平原君下令举国哀悼,百姓上至耄耋老儿,下至总角小童,无不出行于道前洒酒祭奠。

列国闻言,盛赞国士无双。尤其是疑心病重的魏王,一直念叨着,恨不得叫魏无忌将之作为榜样,有这样忠心的弟弟,他才可以高枕无忧啊。

而魏无忌只醉在温柔乡里,不问世事,根本连这个消息都不曾听闻。

疑心仿佛是君主天生必备的素质。自从查到却狐案背后的阴谋,子楚便没有安心过。赵国战事是由易姜一手经营的,她以前还叫桓泽时便被赵太后器重,合纵失败而被秦国追杀时还是长安君带她逃出邯郸的。以她与长安君之间的交情,之后出了临阵倒戈的事,不可能没有她的参与。

怀疑了一件便能怀疑第二件。昭襄王让她一个女人做相国是为了对付齐相公西吾,可她嫁过给公西吾,谁知道这二人之间是不是还藕断丝连。吕不韦是个心狠手辣、斩草除根的人,一直以此为理由劝他下杀手。

不管怎样,子楚都无法再信任易姜是真忠心于秦国。她做了几年相国,必然掌握了秦国不少底细,此人的确留不得。

殿外内侍匆忙而入,奉上新相国吕不韦的奏章。

子楚拆开阅览,骤然暴怒。

易姜在芷陵每晚都睡不安稳,每日的饮食也是糟透了,接连好几日都没有干净的清水梳洗,觉得自己简直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守军每日都会到墓地里来转悠一圈,顺带在她的茅舍前检查一番。

易姜抬头看了看天,已经是要入冬的时节,这地方再待下去会无法住人的。

天快黑时,守军又出现了,这次他们一队人马停在了茅舍前没急着走。领队之人下了马朝茅舍而来,手中提着个包裹,一进门就丢在地上,摔散了口,露出一截发白的物事。

易姜站在门旁,谨慎地瞥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那领队的桀桀冷笑:“这是王上特地吩咐给你送来的,你的旧主遗骸。”

易姜闻言一震,只觉浑身血液倒流,冲的大脑发胀,连忙伸手扶住门框才没跌坐在地:“王上…派人掘了墓?”

“哼,活该!阻碍我大秦宏图大业的,即使死了也不得安生,这就是他的下场!”

易姜紧握着门框的指节因为太用力而隐隐泛白,脸上毫无血色,眼神也黯淡无光,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一般。

原先那道伤口结了疤,渐渐愈合,现在又被狠狠地撕扯开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刑场,到处都是血,而她无能为力。

领队细细看着她的神情,又冷哼一声,出了门,叫人将消息送去王宫。

第二日一早,守军收到消息,秦王要求将易姜押往王宫。

易姜一夜未眠,形容憔悴,行尸走肉一般被拽上马车时,脚步轻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的王宫,意识到自己人在王宫时发现天已经黑了,周围穿梭不断的内侍宫女看她的眼光大不相同,带着避让与嫌恶,再不是当初的逢迎。

她被拖进了大殿,狼狈得跌倒在地,殿中美人跪坐形状的宫灯排了几排,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她从青铜灯座的反光里看到自己模糊的身影,再不是当初高高在上的相国,浑身脏污不堪,如同乞丐。

没有旁人在场,只有几个内侍垂手侍立,殿门在她进来时就被关上了。赤玄冕服的子楚坐在王座上,冷冷地开了口:“本王听说易夫人得知故主遗骨蒙难,悲痛欲绝,此刻一见,果真如此。都这样了,你还不承认与故主勾结?”

易姜哀莫大于心死:“小儿尚且懂得结草衔环,我立身世间,若故主蒙难都毫无感觉,岂不是牲畜不如?”

子楚觉得她含沙射影,语气登时满含愤怒,一声暴喝:“将人带上来!”

易姜微微抬眼,看到那垂帐之后的内殿里一个人被两个内侍拖了出来,摔倒在地,竟然是息嫦。她咬紧唇,朝子楚看过去时眼神已经带了恨意。

一看到易姜,息嫦就哭了起来,她好半天才撑着身子爬起来,一身的伤,想要往易姜这边来却被内侍按住跪了下来。

子楚从王座上走了下来,视线牢牢盯着易姜:“易夫人隐瞒秦国的事不少啊,明明为齐相公西吾生了个儿子,却谎报秦国流了产,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

易姜蓦然看向息嫦,她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以头抢地,半晌才呜咽着吐出字眼:“主公恕罪,他们用我两个孩子的性命逼我,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可以为主公死,可孩子们还小啊…”

“…”易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已经无法救赵重骄,倘若无忧再出事,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怎样。

吕不韦是经商起家的,他的人脉耳目广的很,子楚为了要她的命,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子楚闲闲地在她面前踱了几步:“念在夫人这几年为秦国立下过功勋,本王留你全尸,赐鸩酒一盏,本王就不送了。”言罢拂袖转身,大步走向内殿。

息嫦闻言挣扎着想要到易姜身边来,但被拖了下去。内侍手托漆盘款步而至,其上盛放着精巧的青铜酒爵。

另有二人上前,分左右按住易姜的肩胛手臂。

昭襄王的贴身内侍素来与她接触最多,也算亲厚,此刻手中已经端上酒爵,走到了她跟前,重重叹息一声,眼底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不忍:“易夫人该明白,王位换了人做,臣子也会跟着换,您好走,到了地下,先王自会为您主持公道。”

他一手抬起易姜下巴,将酒爵抵在了她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