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正姜明在宫人们的心中地位特殊,那些进了宫正司再也没有出现的人为他蒙上一层阴影,以至于宫人们闻姜色变,视为禁忌。子虞心怀忐忑地进入宫正司,正是姜明当堂问话。他将欣妃落胎前后事无巨细地询问一遍,口气平板,没有丝毫起伏,子虞镇定地详细回答,也没有遗漏一分。

等全部问完,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子虞松了口气,目光稍一转,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小香木匣子——正是那日她带去交泰宫的。

姜明似乎随意提起:“这个你可曾见过,听说是穆雪交给谢绛萼,后来又经由你的手送回给她?”

子虞的心瞬时提起,扑通扑通地直跳。她早已知道藏毒的药瓶是从这个匣子里被搜出,若她说出缘由便会牵涉其中,若她不说,穆雪将百口莫辩。来此之前,她曾设想过千百种模样,却唯独没有这样的抉择,让她左右为难。

子虞活了十五年,曾学过圣人教诲,读过史书女诫,可此刻却不知该怎么应对眼前的抉择,她觉得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如同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姜明并不催促,仿佛见惯了这种场景。

子虞终于低下头,避开姜明并不锐利的眼神,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飘渺语气说:“我不知道,从没有见过。”

姜明点了点头,叹道:“看来的确如此,谢女史也说不曾见过,倒劳烦女史白跑了一趟。”

子虞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哀伤:讲什么情分,说到底她和绛萼一样,关键只选择保存自己,更可悲的是——她的心底隐隐觉得,这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她感慨万千,姜明却在此时阴测测地一笑:“女史要不要见一见她?”

子虞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姜明刻板的面容,总感到他似乎看穿了一切,却又不点破,她没有多思考,只是匆忙地点了点头。

姜明带着她走入监房,穆雪靠墙而坐,纤细的身影几乎被埋藏在阴影中。子虞轻唤:“穆雪?”

穆雪转过身,头发和衣饰都还齐整,面容虽然苍白,眼睛倒还有神,不像是受过折磨的样子。可子虞看见她的样子,忍不住眼圈泛红。穆雪还挤出一分笑容:“你来了?”

“你还好吗?”子虞软声问道,“再忍一忍,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她这两句说的毫无底气,连自己都没有说服,穆雪就更未为所动。

“就算有这么一天,我只怕也看不到了,”穆雪惨然一笑,“这里埋葬了太多的真相,除了死者,谁也不在乎……难道你指望那些事不关己的人去挖掘真相吗?”

子虞叹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招来祸事?”

穆雪眼神有一丝迷茫,随后摇了摇头:“这件事总要有个人来定罪,我不过首当其冲。”

她说的坦然,子虞倒不知如何安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姜明却在此时开口道:“女史既然已经辨认过证物,就不要多逗留了。”

穆雪一颤,望向子虞。

子虞堪堪挪开眼,不敢与她对视,顿时让她明白:事实并没有得到揭露。她的神色由惊异变为失望,瞳仁渐渐失去光彩,唇角那一丝笑容反倒分明了,冷嘲道:“我还真是傻,”

子虞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寒冷,紧紧握住双手,才能汲取到一些温暖,她幽幽说道:“你不要怪我,如果我今日有能力,必会拉你一把。”

穆雪慢慢转过身,又回到了刚才位置,淡淡说道:“不用多说了,我从来没有期盼过。向来牺牲自己拯救他人,只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而已。凡人,只能靠自己救自己。”

她不愿多说,子虞也觉得无话可讲,她们曾经窃窃私语谈天说地,仿佛都在这一刻说完了。

第十九章 离宫

没有等多久,宫正司就有消息传了出来,采颖承认所有的罪名后自尽了。关于她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害怕过甚,活活吓死的。也有人说她受不了宫正司的酷刑,自行吞服了毒药。不管她的死被传得怎么神秘,欣妃落胎一案总算有了结局,可惜采颖死得仓促,没有供认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这种情况下,穆雪的情况变得尴尬起来。宫人从她房中搜出了犯忌的毒药,她却一口咬死是被人构陷,无论宫正司如何严逼都不肯松口,采颖又在关键时刻自尽。整件事成了一团乱麻,偏偏宫正司没有一刀斩断的魄力,只能慢慢从中挑选线索,毫无头绪。

欣妃听到这个消息,半晌没有说话,有一个不识眼色的宫女劝说道:“也许穆女史真是冤枉的……”欣妃狠狠瞪她一眼,怒极反笑道:“这种情况下还能保住自己,我小看穆雪了——是个有本事的人。”

这些话传到子虞这里已经迟了好些天。欣妃对她不再信任——宫人们都识得眼色,对她的态度也开始微妙变化,只有几个相熟的宫女还和她说一些知心话。这一切发生地不知不觉,子虞顿时显得孤立起来,她心里明白,欣妃对她在歩寿宫前那一次埋下疑心,且此事说不清道不明,绝不是轻易能解除的误会。

宫人们见她受冷落,又不像是要做出努力改善的样子,待她更加冷遇了几分。

又过了几天,天色晦暗,忽然下起了雪。子虞久居南方,第一次遇到这样早来的雪。雪花片片如鹅毛那么大,落起来轻薄无声,人若站在风中,成片地扑将过来,绵密地就像撒了层网,谁也躲不开。只落了一夜,宫殿各处犹如铺了棉毡,彻底改头换面了一番。

子虞的房门前迟迟没有人扫雪,她在院子前一走动,一步一个印,回头一看便觉得十分有趣。正独自赏着雪景,忽然来了两个交泰宫的宫女,说是皇后派来请她过去的。

子虞心里暗暗惊讶,不知何时与交泰宫有了交集,匆匆打理一下,就跟着两个宫女去了。宫里各处都有人扫雪,三人只能慢慢走,这两个宫女都比她年长,心思灵敏,言谈得体,一路上倒没有让子虞觉得烦闷。

其中一个贴心地提到:“女史真是好脾气,院子前积着雪,那几个末等的小宦官还闲着,你也不责罚他们。”另一个也说:“在这宫里,一昧地礼让,会让那些卑微小人忘却礼数呢。”

子虞想不到她们突然提起这个,笑了笑道:“这也没有什么,我也只是服侍娘娘的下人而已。”

两个宫女相视一眼,捂嘴笑起来:“女史说笑了,你是有福气的人,怎么能和下人相提并论。”

子虞听地讶异,觉得这话里大有深意,还想细问,交泰宫已经近在眼前了。她只能压下满腹疑惑,跟着接引女官进殿。天色阴沉,正殿中还点着两盏纱灯,发出晕黄而温暖的光。子虞刚从雪地里走来,轻轻一走动,便在水磨金砖上留下几个湿湿的脚印,她自知失仪,心里左右为难。接引女官善解人意地一笑:“女史随我来。”

子虞跟着她到偏殿,这才发现已经备好了一套宫衣,两个小宫女似乎早就等候着,手脚麻利地帮她换了套衣裳,重新妆扮一番。衣裳没有越制,却异常精巧华美,襦裙上绣着暗花,走动时别有风姿。子虞一瞧就知道这套衣裳是用心裁制的,而且像是量身定做,心中越加惶恐。

皇后坐在殿中,旁边围着一群内官命妇,似乎在为谋划过年的礼庆。瞧见她来了,皇后放下手中的礼册,子虞在离正位的五步远行了大礼。皇后含笑望着她,感慨道:“清水出芙蓉,瞧瞧,多秀美的姑娘。” 内官命妇纷纷称是。

子虞受到如此礼遇,心底一片茫然,只能听着尚礼的命令站起身,稍退几步,站在皇后的左下方。皇后似乎也察觉到她的不安,笑着和身边女官们说了几句,又转头来问了她一些家世亲人等问题,子虞恭敬地做了回答。

“罗家也是南国的簪缨之族,”皇后道,“想不到你年纪小小,受了不少苦。”

子虞低下头道:“侍奉皇家,怎么能说苦呢。”

皇后笑笑,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对周围的人说:“我往常就说,自持聪明不安天分的人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昙花一现,可有一些人,本本分分的,老天必然不会亏待。”女官们应和不迭。其中一个道:“瞧这姑娘的模样,就不是老天能薄待的人。”

皇后又把子虞叫到眼前,仔细打量一番道:“以前你在欣妃身后我就注意过,是个灵巧懂事的姑娘,听说瑞祥宫里最近发生不少事,你也不惊不扰的,这很好——所以福气就该落在你身上。”

子虞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壮胆轻声问:“不知奴婢有什么福分,让娘娘如此厚爱。”皇后温柔道:“不用着急,那个人等不住,过一会儿就要来了。”

子虞更加忐忑,周围的女官宫娥都含笑望着她,眼里没有恶意,让她心中稍定。不过一会儿,司仪来报:“娘娘,太子和晋王来了。”皇后瞥了子虞一眼,摆手让他们进来。

子虞听到了,顿时明白了几分,脸色微红,轻轻垂下头。晋王和太子进殿,给皇后依次行礼后坐在下手。皇后笑了笑,向晋王道:“这是不是你前几天提起的姑娘?”晋王方才已看到了子虞,微笑答道:“劳娘娘用心了。”

皇后缓声道:“殿下从小坚毅,难得开口求人,我怎能不放在心上。”连太子都觉得有趣,瞥了眼子虞,道:“我以为大哥是冰做的心肠,想不到也有化开的一日。”

晋王笑而不答,只是眉间朗朗异彩,一贯稍嫌冷峭的俊颜舒展开,让人难以目移。

皇后陪着两兄弟说了一会儿话,眉目慈善,笑容温婉。子虞在一旁细听,觉得内容也如同寻常人家一般。太子虽不若郡王那般俊美,倒也一表人才,而且和传闻中的木讷无才不同,说话很有几分风趣。连连几次把皇后逗笑。皇后忍不住怪他:“堂堂储君,说话这么无稽,当心让人笑话。”

太子笑容一敛,正色道:“在母后和兄长面前说的话,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皇后道:“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你不要小看了,这可是一门大学问——一辈子只会说一种话的人,不是太过正直,就是太过愚蠢。后者太多了,前者我还没见过一个呢。”说完,她笑了笑,这一笑仿佛饱含了无尽的深意,让人意识到,她是交泰宫的主人。

女官上前提醒皇后还有许多礼庆事宜需要处理,晋王与太子相携告退。临走时,皇后叮嘱晋王:“这事成与不成,我只能帮到这里,以后还要看你自己的。”晋王一拜道:“不敢忘记娘娘的相助之恩。”

皇后又转头对子虞道:“我不留你了,回去吧。下次再到我宫里来玩。”

子虞应了一声后便退下了,在偏殿罩上一件藕色花面的灰狐狸披风。并没有宫女出来相送,她一个人慢慢踱出了殿门。偏殿外是一条长廊,雪已经被扫净了,只留下冬日的肃静。她一路走到底,才在门口看到睿定。他孤身站在廊边,面目清润,身子笔挺,仿佛是雪里的青松,叫人望而心折。

子虞微微一怔后就停下脚步,睿定看到她,笑着走到她身边道:“没有等急吧?”子虞心想:明明是他在等她。可转眼就明白,她在宫里处境困难,他都知道了。虽在北国肃冬中,她心里就是一暖,抬头对他微笑。睿定稍稍失神,伸手牵住她的手。

子虞一缩:“哎,让人瞧见不好。”睿定牢牢握住,笑笑道:“有娘娘首肯,你怕什么?”再也不理会她的抗议,带着她往外走。子虞满面通红,就怕遇到什么人。幸好睿定带她走的都是宫里的偏僻小道,就算有零星几个宫人,也不敢有人随意乱瞧,只装作没有看见。

不过片刻功夫,天色沉沉郁郁,又开始飘雪。北地的风,仿佛是无常的孩子,不辨东西地乱窜,劈头盖脸地从四面八方而来,挟着白雪纷飞,迷乱了路人的视线。子虞初始还能辨明方向,可是走着走着,来到无人扫雪的道路,让她明白是到了内宫偏僻的地方。

在沉谧的只有风声的路上,她只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大约是顾忌她,脚步迈地不大,身形刚刚好好挡在她的面前,雪花沾在他的大氅上和头发上,仿佛是染霜披月。子虞本想问究竟去哪里,可这一刻看着他说不出话来,雪地就像她的心,一步步被踏上印子,一点点地沉陷了下去。

要这么一直走下去,就算天涯海角,走下去也无妨了。

他忽然停下来,沉声说:“就是这里了。”子虞随他转头,就看见一个被雪色覆盖的宫殿,瞧模样规格,远远不及交泰瑞祥等宫,又无人打理,花木萧瑟零落,殿宇残败暗沉。不等她疑惑,睿定带着她走进院中,指着前方道:“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子虞一惊,满目诧异地看着面前这几乎不能称之为院子的地方。

“这么吃惊?”睿定笑了笑,“这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很多年没有人提起了。”

子虞心里一紧,反握住他的手:“我吃惊,并不是因为这里偏僻败落,而是你头一次对我坦诚相对。”

他伸手摸了摸子虞的脸庞,眸里沉沉的,如胜着千钧重担。

“不是每一个皇家的孩子都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他转头笑道,可眼里分明流露出些微的痛,“我的母亲是一个宫女,后来不知怎么,被选为司帐……”

子虞心里异常沉重,司帐通常由进御的宫女才能担任,那是皇帝大婚前为熟悉房事才诞生的职责。

睿定竭力说地地轻描淡写,可也抑不住声音沉缓下去,“她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孕育了龙胎,所以得到了这个宫殿……”他转过脸来凝视子虞,目光中满满都是怜爱,“虽然她生前也没有和我说过几句话,我还是想带你来,给她看看——你和她一样,不是一个称职的宫人,我不忍心将你留在这个宫殿里,像她那样生存。”

子虞别开眼,可一颗泪水忍不住滑下脸颊:“我原以为就该那样生存,遇到了你才知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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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飞快,子虞陪着睿定在这小庭院里走了一圈,已是过了午时,按祖制,晋王出宫还需卡着时辰。在传令官的催促下,两人逗留了片刻,依依惜别。

子虞回到自己的住所,已经是焕然一新,门前的雪扫地干干净净,露出青石砖的台阶,连窗纱都换成了霞影纱,微微有些淡的红,真如晚霞映照着一般。一个面貌秀气的宫女跑来说:“女史去了哪里,不会连午膳都没用吧?早上那几个不打扫的疏懒奴才已经让谢女史教训过了,女史要是肚子饿,我现在就去给你弄一些吃的来。”

子虞微微一点头,宫女就跑着去了。回到房里,她换下带帽披风,手慢慢抚过上面绣着的暗花,慨然叹气:这宫里的人太伶俐了。

在宫里朝夕得势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当子虞身处其中时才觉得感慨万千——宫人们的变化不过体现在眼神和言语之间,而且转变地自然,不让人感到突兀。就像他们原本就是那么贴心一般。

大概是从交泰宫传出片言只语,已足够内官宫娥拼凑出一个模糊的事实。

往来子虞门前的人,比她深得欣妃信任时还要多,不少人借着年关将近的理由前来送礼讨好,几乎让她疲于应付。

这日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子虞看到他,心里微微打了个突。杨公公却含笑看着她,如同上次一般,来告知她兄长相约的地点时间。

子虞依约前往,罗云翦早已经等候在九华廊外,见到她的第一句就不由责怪:“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同我商量一下。”

子虞撇了下嘴道:“哪里有机会和你商量。”

罗云翦神色平静下来,语气也变得平和:“既然如此,这桩婚事还是想办法推了吧。”

子虞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

“难道我上次说的,你都没半点放在心上?”罗云翦道,“你连晋王的脾气秉性都不清楚,就要冒然嫁给他,就不怕出什么纰漏吗?”

“不怕,”子虞断然道,“哥哥大概是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以我的身份,若少了娘娘的恩宠,和一般的宫女又有什么区别。晋王外冷内热,性格坚毅,是托付终生的良人——哥哥说我看不清他的脾气秉性,可我又何尝能摸透别人的心,与其要去努力看清整个宫廷,我还不如只对着晋王一人。”

罗云翦被她说地一愣,静静地注视了妹妹片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道:“现在就算受些冷落,那些宫人也伤害不了你几分,可你若是跟随晋王,稍有不慎就身不由己了。”

子虞和他对视,叹息道:“哥哥也曾对我说过,能一拼富贵总比默默无闻地老死宫中强……如今我已有了出头之日,怎么哥哥倒要阻止了?”

罗云翦摇摇头:“晋王行为蹊跷,这个富贵来得时机不对,让人不踏实,我怎么能看你一头陷进去。”

“不踏实的人是哥哥,”子虞蹙起眉,冷声道,“在你的眼里,晋王的唯一不好,就是他生而与皇位无缘。哥哥说了这么多晋王的不好,可让我瞧见的只有这一点。”

罗云翦松开手,子虞负气地半转过身,他见了连连苦笑:“难道在你心里,我是这样势利?”子虞微张口,他却不等她辩解,声音低沉地说道:“也许在你心中,晋王千好万好,可在我眼里,晋王有一点最不合意,在这宫里随意抓一个人,都能说出晋王的好,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坏——世上真有这样的十全十美的人吗?”

子虞静静听着,心里不由一凉,忍不住道:“怎么所有好处到了哥哥的眼里都成了坏处。”

“那是因为我经历过背叛,”罗云翦眸光一黯,正色道,“在这世上没有白拿的好处——通常华丽舒适的表象下都藏着凶险。圣人曾言: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子虞,你还不知眼前到底是什么,难道就不怕一步走下去,会是万丈深渊吗?”

子虞无声地喘了口气,轻轻扶住臂膀,趋挡入骨的寒意,她直直地看向兄长道:“那哥哥希望我怎么做?”

罗云翦温柔地笑笑:“我听说欣妃自从落胎后脾气不好,几次惹圣上不快,可有此事?”

“原来哥哥还没放弃,”子虞叹道,“现在四妃缺一,宫里人心浮动,谁不盯着那个位置……不是没尝试过,我也见过圣颜,可是圣上是什么样的人,能把我放在眼里,哥哥,也许在你的心中,妹妹是特别的,可在别人的眼里,我也不过如此。”

“胡说!”罗云翦轻斥,“你是我的妹妹,我还能不清楚吗?你看看这宫里的女人,虽然个个姿容美丽,可她们不约而同都有一点,工于心计,想从这皇宫中谋取好处。圣上是个沉稳有远虑的人,自然看得通这一点。可是你与她们都不同,你命运多舛,楚楚动人,一笑一颦都出自天然,只要日子长久,圣上怎会不注意到。”

子虞忽然打断他:“圣上也很快就会发现,我与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同样对他有所求,为富贵而来……哥哥,攀龙附凤并不可耻,可要是没有自知之明还妄图攀附,那才是可耻。”

“子虞。”罗云翦轻唤,口气伤感。

子虞缓缓道:“凭哥哥的本领,以后要出人头地,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不是那些蒙阴祖上的纨绔子弟,你有的是真才实学,文韬武略何曾输过别人……是妹妹不才,没能在宫里谋出一席之地,不能帮衬你一把,若哥哥真是心疼我,就让我任性这一回。至于前路是坦途还是歧路,总要试过才能知道。”

罗云翦心一酸,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你听哥哥一句话:晋王不可小觑。”

“我不会小觑他,”子虞软声道,“可圣上更加不可测,我在这宫里若是还有一分希望,也会照着哥哥的愿望拼死一搏——眼下我连这一搏的余地都没有了。哥哥就放我和晋王走吧。他在哥哥眼中有千般不是,可在我看来总算是真心实意的——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罗云翦别开眼,叹了一口气:“傻丫头。”

转眼就到了年关,圣上在正清殿宴请百官,结束后按规矩留宿交泰宫。瑞祥宫的内官宫娥陪欣妃过年,子虞的位置甚至排在了绛萼的上面。可子虞感觉,这一次远不如去年,那时她们三人心无芥蒂说说笑笑,不像如今这么正襟危坐,言辞避忌。

也许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欣妃和绛萼脸上都露出了一霎那的迷茫,又很快消失在新年的欢笑中了。

腊月十一,交泰宫的司仪带着一群宫女前来送礼,各式名贵的衣料,精巧的首饰堆满了子虞的房间。闻得风声,各宫里都来了表示,有些面熟的,不认识的宫人统统都来道喜。子虞这日正好不当值,就去交泰宫谢恩。

皇后笑着告知她:“瞧殿下心急成什么样子。今天外面来消息了,殷相要收你做义女。你就准备准备,过些日子就该出宫了。”

殷相是朝堂中两位宰相之一,除了德高望重两朝为臣的倪相,就属殷相最得圣上宠信,是朝廷重臣。子虞听说他要收自己为义女,心咚咚地跳了两下,几乎不敢答话。

皇后亲切地拍拍她的手:“听说是殿下亲自去求的。殷相的脾气世人皆知,像石头那么硬——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记得,要好好对他,千万别辜负了他的深情。”

子虞不由动容,心里泛起一丝丝的甜,对皇后点点头,应了下来。

想到要离开皇宫,她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以后再也不必揣摩欣妃的喜好和心思,忧的是她名义上是殷相的义女,要去他府中过一段时间,不知将会如何。

在宫中一年,她积累了不少东西,整理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功夫,绛萼闻讯也来陪她一起收拾。其中一大半倒是欣妃的赏赐。子虞只留了几件,其余都分给了与自己常来往的宫女们。绛萼笑道:“要做王妃的人,到底不一样了。”

“相处了这么久,总要留些东西做个想念,”子虞说到这里,忽然停了片刻,神色一黯道,“有件事我一直堵在心里,要是今天不问出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绛萼道:“以后同你说话,就要称回话了,你就趁着今天全问了吧。”

子虞挽住她的手,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娘娘那件事,真的和穆雪有关吗?”

绛萼微怔,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淡淡说道:“大好日子,你提这个做什么。”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子虞声音平静道,“离开了这里,我就算有答案也没有用处,求一个心安而已。”

绛萼沉默不语,低头沉思了片刻,才喟然叹道:“没有什么答案——宫里的是是非非,谁能理得清楚。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之所以今天留在这里的是你和我,无非就是我们比她更懂得明哲保身。你可以一走了之,我还要继续留下去……要是真想心安,以后都不要提。”

子虞暗自慨然,明知道她没有全部说实话,也不好再细说下去。

二月初七,是子虞离宫的日子,一早她就梳洗好,去正殿给欣妃拜别。欣妃今日也打扮地格外精神,温柔的笑着对她道:“从南国到这里,你是我最贴心的人了,要不是看到你有好的前程,我还真不舍得你走,以后要是有闲空,就来我这里多走动。”子虞知道这都是场面话,都一一应诺,陪着众女官说笑了一会儿,就有官宦来催时辰到了。

子虞又给欣妃深深一拜,跟着送行宦官离开瑞祥宫。天色灰蒙蒙的,日头似乎还藏在雾里,稀淡的光透出来,琉璃宫阙如拢烟霞中。子虞在宫中行走素来小心翼翼,第一次如此轻松地观察,才发现这里真是很美。

走过永福门时,那里正开着几株金钟梅,花朵小小的,凑在枝头上一簇簇,一看就叫人心生爱怜,一缕清雅的香气隔着很远就飘了过来,似有似无的。

子虞多看了几眼,宦官立刻领会,领着她靠向梅花一边走。走的近了,她才发现树下有个人影,拿着一把小铲子,看样子正在翻土。二月的寒风依旧像是冰刀,子虞注意到她穿着单薄的灰色衣裙,分明是个末等的宫女,不知怎么会被派到这种差事。

子虞轻轻一叹,惊动了树下的宫女。她转过脸来望了一眼,神情变得极为古怪。

子虞也吃了一惊:“穆雪?”

穆雪身子一僵,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她转头又去翻土,似乎并没有听见这一声。子虞忙上前几步,宦官拦住她:“唉,小姐别再上前了,小心弄脏了鞋裙。”子虞站在树边上,仔细地看穆雪,模样清减了许多,像在寒风中处惯了,神色冷淡如冰。

见子虞久久不离开,穆雪出声道:“这里可不是给贵人待的地方,要是想离去,就趁早走吧。”

子虞问:“你在哪里做差事?”穆雪抬起头,眼神幽幽的,冷笑道:“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你还能救我吗?”

“也许我……”

“算了吧,”穆雪笑了笑,眉梢尽是寒意,“你也不必对我这么客套。怜悯毫无用处。我也不会对你感恩——还是把你的好意留给那些会报答你的人身上吧。”

子虞看着她,几乎快要认不出这张脸来了。她从不知道,那个娇俏的穆雪,也能笑的这样寒冷,比冬风还凛冽几分。

她看到宦官对她示意出宫,又回头看了看盛放的梅花,用一种悠长的语调说道:“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真是没错。你能在宫正司那里脱得身来,就算吃了苦,也必然会有香来的日子,不是吗?”

穆雪低头笑了几声,两手沾着冻土,如同握着雪,她也不甚在意,说道:“看来你是想知道我借助了什么人才逃出生天的——你呀,命好,就快做王妃了,何必又来打听我这卑微小人的秘密。凤有凤的飞腾,老鼠自然也有老鼠打地洞的方法。我若是连几句话都守不住,早就把命给丢了……你还是走吧,阳关大道在那边呢。”

子虞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已下了决心,对宦官使了个眼色后,缓缓离开。

快走到宫门口时,那个宦官试探地问:“小姐可是认识刚才那个宫女——只有获罪侥幸逃脱的宫人才会被发配到花木房,干活累,又不讨好,人这么冷的天出来做差事,只怕是得罪了哪里呢。不过小姐现在是什么身份,如果真要出点力……”

子虞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披风上一圈狐毛衬着她皎皎腻白的肤色,笑容如花朵一般绽放。宦官正仔细瞧着她的脸色,不由一愣。

子虞已偏过脸去,漫然道:“以前曾在一个宫里,说过些话,并不相熟。”

第二十章 殷府

殷相位高权重,府邸却很平常,与宫城外的一干王侯贵戚的宅院比起来,显得过于朴素无华。可子虞一进府就觉得欢喜,花园院落收拾地十分齐整,花木众多,初春的气息才刚露了几分,枝桠上绿荫探头,已有欣欣向荣之态。北国的屋舍建筑与南国本是大相径庭,南方讲究精巧,北方力求大气。可殷府的楼宇亭台衔接新颖,花木植被环绕,小景妙趣横生,倒显不出南北的差异来,子虞一路上仔细地看着,不觉心生亲近。

她被引入夫人的独院,想不到徐氏早就等着了,一见她来,就上前拉着她的手,上下左右地端看,笑道:“总算是来了,我还怕你赶不上午膳呢。”子虞来时心中惴惴不安,暗忖虽然名义上已是义父母,可终究是陌生人,想不到徐氏这样爽利热情,倒把她那种拘谨生分打消了一半。

她羞赧地喊了声义母。徐氏喜笑颜开地应了,就嘱咐下人开席。内眷们都陪着用了饭,从始至终言笑切切的,对子虞的态度也像一家人。等饭后内外收拾停当,徐氏又带着子虞在院里走了一趟,直到尽兴了才回房。有陪坐的内眷道:“看夫人和小姐的样子,就真是一对母女了。”徐氏拉着子虞的手:“小姐的标致模样,我是养不出来的,可这脸上的酒窝,和我家已经出嫁的陵儿,是一模一样。”内眷们附和着:“可不是嘛,这就是缘分。”

徐氏把子虞留到了晚膳后,脸上已露出了疲态,才惋惜道:“自从陵儿出嫁,这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听说老爷要收义女,我着实高兴了好几日,今日才得偿所愿了。”子虞见她情真意切,心里感动,又想起自己的母亲,胸口憋着一股酸涩,强自忍着,眼圈已红了大半。徐氏温柔地拍拍她的手:“快去歇息吧,我倒只顾自己高兴,可把你累着了。”

子虞笑笑:“不过是玩耍,能累什么,我还等着给义父请安。”她方才想起还没有拜见义父,不敢冒然离去,留个不懂规矩的恶名。徐氏温柔地笑道:“他啊,一早就吩咐过给你整理院子,只是公事繁忙,你别怪他,先好好休息,等有空了再去请安。”她如此劝慰了几次,子虞只能跟随管事丫鬟告辞离去。

丫鬟们提灯将她领到南处的一个庭院,从样式来看正是未出阁女子所住的闺楼,两处有偏房是丫鬟的住所,外面还有独立的门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