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虞仿佛又回到了在家里的时候,丫鬟们伺候她睡下,轻声说小姐好好休息,蹑手蹑脚地离开,听不到一点声响。过了一会儿,帐外飘来似有似无的一点淡香,子虞闻着,觉得这香异常熟悉,静静躺了一会儿才恍然记起:这是南国的线香,有安眠解头疼的作用。

被褥舒软,香味宜人,她浑身疲惫,照理应该很快入眠,偏偏脑子里一片明净,翻了几个身都没有入睡,直磨到西沉的月色也从窗口消失,四下里寂静无声,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找到了不能安睡的缘由——这一切太过顺心了。

尽管这一切在子虞心中觉得如梦如幻,可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徐氏对她的疼爱,阖府皆知。殷相有两子一女,长子殷峥外放做官,次子殷嵘为骁骑左卫,幼女殷陵嫁与民部尚书之子。府里的下人便讨巧地喊子虞为四小姐,子虞在家时也是排行第四,每每听人这样唤,心里感慨万千。

徐氏怕子虞在府中还不能适应,挑了一个灵巧精干的丫鬟派到她身边。这丫鬟名叫秀蝉,生的眉清目秀,人也乖巧麻利,不过短短几天就熟悉了子虞的脾气,把闺楼上下打点地妥贴顺当。徐氏的意思是要秀蝉长久伺候子虞,日后就做陪嫁丫鬟去晋王府。

子虞觉得秀蝉处处乖巧,而自己身边又没有贴心的人,便对她与其他下人不同,格外亲厚。秀蝉也觉得这位小姐不仅容貌绝美,而且脾气温顺,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将来是要做王妃的,因此对子虞的事是分外上心,凡事就预想了三分,照顾周到。主仆俩存着一样的心思,一拍即合,相处融洽,外人看来就像是十多年相依才培养出的情分。

在殷府的生活就如同普通闺秀一样,陪着徐氏赏花品茗,闲聊家常。前几日宫中已有消息传来,晋王的婚期定在四月。子虞心头大定,随着日子的临近,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挑弄胭脂,挑选衣饰上。

三月春风徐徐而来,带着绵绵细雨将北国的天空洗涤一番,露出云层后湛蓝的天色。草木也从隆冬中苏醒,一点点的绿意蜂拥而出,点缀□。这日天色尚好,秀蝉怕子虞在房中坐久生闷,提议到院中去逛一会儿。

子虞透过窗纱隐约能见到外面的宜兰芳草,不由心动,放下手中的针线,跟着秀蝉到院子里走动。殷府的草木都有人精心照料,形态上佳,在春光的照拂中更显美态,让子虞的心情也跟着爽朗起来。

秀蝉领着她走到院南的墙角下,笑着说:“看小姐的样子是累了,我叫人沏一壶茶来。”说着,放下子虞一个人就走了。

子虞微微诧异,猜想秀蝉这个举动是不是别有含意。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墙的另一边传来晋王的声音:“子虞?”

子虞心砰砰两跳,转过身,却只能看到一面灰墙——照规矩,有婚约的双方在婚前一个月内不能相见,见者不吉。大概是为了这个缘故,晋王才与她隔墙相对。

子虞看着墙面眨眨眼,忽然生出一股淘气,站着不出声。睿定又轻唤了一声,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他也不气馁,对着墙的另一头喊了一声:“接住。”

子虞不禁抬头,一团团雪白的花兜头兜脑地落下来,馥郁的香气直沁入鼻端。子虞“哎”地轻呼一声,忙躲开,于是花朵落满在她的裙裾旁。她低头看,雪玉似的一簇簇,原来是槐花。

睿定听到她的声音,想象出她窘迫的样子,发出朗朗笑声。

子虞嗔怪他:“殿下怎么就确定我在?”睿定一笑:“不在也没有关系,方正槐花是相府的,我不过从一个院子移另一个院子,有什么打紧。”

子虞听他口气无赖,忍不住也笑出声。睿定道:“听你的声音,应该是在相府过得很好。”他的意思,只是为了看她过得好不好才想办法隔墙一见,子虞心底一甜,说道:“这都是托了殿下的福。”睿定不以为意,忽然道:“以后你也把我的王府也打理成这个样子,我听你哥哥曾说过,你是最懂得花木玩物的乐趣的。”子虞一笑答应了。

两人隔墙谈了一会儿,无非是些平常事,可说给对方听,又好像别有一番滋味,滔滔说不绝似的。

子虞正说着徐氏对她的好,隔墙忽然传来一声喊,下人们正找着晋王。

睿定促狭道:“我可得走了,让他们发现我偷了槐花,只怕殷相不许我进府了。”子虞禁不住噗地一笑,再细听了一会儿,是下人们找的近了,她唤了一声殿下,墙边无人答应,想必人已经离开。她也不便久留,幸好这时秀蝉也回来了。

随着大婚日□近,殷府上下忙碌不堪,徐氏已嫁过一个女儿,虽然时间仓促,倒也轻车熟路,婚礼的典仪打点地妥贴稳当。子虞在一干命妇的指导下苦练礼仪,日日不辍。

北国有俗例,嫁衣上的花蕊是由已经出阁的姐妹添绣,称之为“锦上添花”,有祝福和美满的意思。子虞的姐妹只有文嫣,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国。为了这桩事,殷府已经出阁的小姐殷陵特地回了几次娘家,带着几个手巧的丫鬟为子虞添绣嫁衣。子虞心里过意不去,可几次推脱都被徐氏和殷陵笑着打发了。

殷陵面目姣好,性格爽利坦诚,虽然不精于刺绣,可给子虞绣嫁衣时一丝不苟,繁巧的地方都让两个针黹女,子虞感激她用心,一来二去的交往就深了。这日闲聊时殷陵一脸喜气地提起:“陛下要将骁骑,熊渠两营交给晋王,看来晋王不必赴藩了。”

子虞正看着针黹女做针线,随口道:“难道赴藩不好?”

殷陵一笑:“如果藩地真的好,历朝那些拱破了头想往京城来的人又算什么。”子虞转过脸来,口气平和,像是聊家常似的说:“不管怎么说,以后也总是要去藩地的。”

殷陵眼睛一转,眸底深处仿佛藏着一抹光彩,笑道:“我看未必。”话音落地,她就四下一顾,发现针黹女专心致志,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的谈话,这才又对子虞道:“晋王虽然年轻,心中却有大志,妹妹日后可不要在晋王面前提起赴藩的事。”

子虞心中咯噔一下,眉头微微一挑。

殷陵也自觉失言,随即笑道:“瞧我这张嘴,往日听他们说了两句就开始班门弄斧了——你是晋王真心疼爱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两句并没有让子虞心里舒坦,可殷陵已转了话题,说道:“再过几日,罗副卫尉马上就升郎将了,这可是双喜,妹妹,你真好福气。”

子虞听到哥哥要升官,心里也着实高兴。她的大哥人品才学都不差,唯一的缺陷就是南国降臣的身份,现在借着这桩婚事总算能一扫阴霾,平步青云了。她想着,不由笑道:“我前几日已经听说,相爷在这件事上下了大力,我这是沾了相府的光。”

“什么相爷,”殷陵玩笑似的道,“你该叫义父才是。”

两人又说笑一会儿,针黹女已经补完了花,裙褶上的金线牡丹朵朵盛开,花蕊都用单丝镶绣,细密精巧,隽然如画,丫鬟们不住赞叹。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嫁衣,秀蝉来到子虞面前传信:“相爷请小姐过去一叙。”

子虞一怔,心里微微紧张,她入府这么些日子,对这位义父始终缘悭一面,不知今日突然叫她是什么用意。她稍稍整理衣饰就跟着丫鬟走出过徐氏的独院,来到正厢的书房。

丫鬟轻轻推开门,侧过身子让子虞进去。书桌前坐着一个人,低头看着一封书信,看年纪四十许岁,面容普通,五官却生的过于硬朗。子虞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宰相殷荣,正要行大礼拜见,他突然抬起头看她,鹰隼的目光锐利地落在她身上,冻结了她的动作。

子虞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不安,拘束地行了礼道:“给义父请安。”

殷荣目光一敛,整个人都变得平和,可开口第一句就叫子虞吃了一惊:“你看起来不像你的父兄。”

子虞惊讶地接口:“难道义父见过先父?”

“见过,”殷荣放下手中书信,目光变地深远,似乎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我做鸿胪卿时曾在戍边见过肃正公——他的为人太过正直,而你的哥哥,现在该称罗郎将了,处事又太过圆滑,你和他们都不像。”

子虞不知这话是贬是褒,不敢随意接口。

殷荣扫了她一眼,悠然道:“做王妃的人不该这么胆小。”

子虞从他的脸上猜不到任何用意,蹙眉答道:“先父是将帅,正直刚毅才能使兵士诚服,家兄是降臣,处事圆滑才能求存。我不过是家中一个普通女儿,自然不同。”

殷荣唇角略微露出笑容,仿佛是欣赏她的勇气,缓声道:“我也问过你哥哥同样的问题。可他的回答与你不同。他说,刚直过甚,得罪同僚,连做人都不会,何况是做官,他绝不会犯和他父亲一样的错误——你哥哥真是个趣人,我很欣赏他。”

子虞并没有因为他面色缓和而感到欣慰,反而从内心深处感到不安,她抿了抿唇,勉强一笑道:“能得到义父的赏识,是哥哥的运气。”

“你也很有运气,”殷荣笑了一声道,“我对欣赏的人一向不吝啬,所以我也给了你机会。”

子虞再也不能保持平静,低声道:“我没有……”

“从宫里出来的人一向要比外面的人聪明,”殷荣没有在意她微弱的反驳,语气平淡道,“我等着你自己发现,可你迟迟没有反应——这让我有点失望。年轻的女孩儿总是有种幻想,以为遇到才貌双全的意中人,双栖双宿就是人生的全部。难道你指望晋王抱着相同的想法?”

子虞脸色骤然苍白,心里如乱麻似的一团,躲避着殷荣逼人的目光。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全然不知晓。我说的你必然明白了。晋王选你,并不是因为你的美貌,也不是为了你的家世,晋王是识时务的人,你的出现只是遇到一个很巧的契机,”殷荣道,“幸好这其中也有几分真心,可你不该奢望这契机和真心能陪伴你一生。晋王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你也该好好谋划你的将来。”

子虞身子微微颤抖,抬头问他:“相爷说了这么多,不会是想把好意施舍给一个无用的人吧?”

殷荣满意地微笑:“太过聪明的人不能让人安心,太过愚笨的人又不值得重用,你的聪明恰到好处,这一点很好。那么我就直说吧。你作为我的女儿嫁入王府,就应该明白我想要什么——我给了你现在,你要还给我一个将来!”

第二十一章 大婚

按照京城贵胄的传统,婚前要去东明寺祈福。宰相公事繁忙,自然不能亲临,由徐氏带着一众家眷前往。头天晚上就到山下的传舍中住宿,翌日清晨上山拜佛。此行女眷众多,脚程甚慢。此时远眺寺院,但见雾色苍茫,云起烟涌,花木环绕中的寺院若隐若现,清风中传来梵音袅袅,偶闻几声莺啼鸟鸣,清虚不似凡间,便是心思沉重的人,也觉得神清气爽,烦恼之事被洗涤一空。

子虞已来过一次,没有其他女眷那般新鲜。趁着徐氏听讲佛经,她一个人走了出来。寺中小径曲折,她依稀记得几分,沿着碎石甬道一路到底,是鲤鱼池。故地重游总会勾起百感交集,子虞也不例外,望着小池不由微微失神。

怀因路过时看见她,并没有如何注意,进寺来池边许愿的人络绎不绝,并不少见。等他结束早课行经池边,见子虞依旧流连不去,甚至连姿态都没有改变,心中不由惊讶。

这一处实在静到极点,子虞已经习惯僧人沙弥来去的动静,可这一次脚步到了身后便没了声响,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到来人,轻讶:“大师?”

怀因见她的表情仿佛认识,想了想依稀有些印象,神色平静地说道:“鱼池许愿不过是一桩美好的传说,小姐切不可当真。”

子虞微怔,随即笑道:“我不是在许愿——它曾经实现过我的愿望,只是代价太大,我不敢再尝试了。”

怀因皱了皱眉,他隐约看出她的笑容里藏着许多心事,所以这一下竟没有离去,说道:“锦鲤虽然是活物,却没有神力,怎么能实现人的愿望呢——只有人力所为,才会有所得,有所失。”

“唉……”子虞轻叹一声。她极少与生人这样深谈,大概是怀因的目光太过清冷透彻,胜过她见过的所有人,让她难以排斥,还生出一吐心事的冲动。可她沉吟了片刻,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喟然道,“大师是出世之人,看地透彻。”

怀因道:“佛曰: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若小姐放下执念,眼前又岂有荆棘?”

“我的眼前没有荆棘,”子虞从石上站起身,裙裾轻轻荡漾,“相反,我的运气不差,总能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好的。”

怀因轻轻摇头,出尘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惋惜。

子虞明白他的意思,从容笑道:“实现我愿望的不是锦鲤,也不是神明,而是那些妄图把我当做棋子摆布的人,他们不会允许我的退缩,所以大师也不必为我惋惜。”

她缓缓往碎石甬道走去,头也不回。

怀因看着她的身姿在林间消失,才恍然回神:这女子不同他以往遇见过的香客,可到底哪里不同,让他也深感疑惑。

主持将相府众人送出寺门,怀因也在随行之中,他一眼就看到女眷中的子虞:她站在徐氏身边,笑容明丽。让他一瞬产生怀疑,刚才遇见的是不是她。一旁的小沙弥也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声道:“师兄,听说那位小姐是未来的晋王妃。”

怀因嗯了一声,收回目光,无来由地,轻轻叹了口气。

四月二十一,晋王大婚。

殷府从清晨就开始忙乱起来。典礼在半个月前都已准备妥贴,今日不过把它完美的呈现出来,可没有一个人敢懈怠,破坏这整个月的成果。

几位命妇为子虞梳妆,不停地叮嘱典仪中该注意的事项,尽管这已经说过了千万遍,事到临头,她们依然不厌其烦地提点。子虞本已经平静的心情,复又开始紧张。

当她梳妆完毕,命妇和丫鬟不由衷心赞叹。徐氏特地赶来教授她婚礼中该注意的细节。今日教她的人太多,无论她怎么努力记住,依然觉得很有多都遗忘了,只有徐氏的那些话印在她的心里:“你的夫婿不是平常人家的公子……小女儿的手腕他也许不会放在心上,你要做的,就是去了解他,否则,再多的恩宠就会有化为泡影的一日。”

子虞听得心惊,也意识到她虽然与晋王相识已久,可要论相知,似乎还没有到那个份上。婚礼不等她细思考,时辰一到,命妇们听到鞭炮声的催促,将她搀着送出小院。

周围人影憧憧,连笑容都似乎是一个模样。子虞瞧地眼花,直到上了马车,帷帘垂下,殷荣徐氏立于门前,行大礼,恭敬道:“恭送王妃。”连喊三声,送嫁的队伍才又开始移动,缓缓往王府而去。

子虞端坐在迎亲的马车中,默默背诵行大礼时的规矩:在王府该怎么走,听到礼官传唱时该怎么行礼。她怕自己慌忙中出错,紧张之余一遍遍地默记。

车前的金铃声忽然停住,子虞感到车架缓了一缓,又重新前行。她轻轻撩开车帘的一角,张望了一眼,便瞧见罗云翦加入了相府送嫁的队伍中,看他衣冠庄重,显然是特意赶来。子虞心里一暖:送嫁的队伍中有她名义上的兄长殷嵘,可到底亲疏有别,总比不上自己的嫡亲大哥。心里这样一想,刚才的紧张倒消去了大半,她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王府的大典更为繁复,拜天地,饮御酒,最后还有官员朝贺。等喜娘将子虞带入寝殿休息,已是暮夜时分。

这夜月色并不好,唯有星光璀璨,密密地布满天幕,从窗纱上透了进来。殿内只点着两只龙凤烛,光线沉昧。她借着朦胧光色隐约能看清殿内布置,装饰华丽,金红遍地。外面人声嘈杂,与殿内的静谧截然相反,隐隐约约又清晰无比,仿佛另一个世界似的遥不可及。

喜娘们为她褪去凤冠霞帔,整理了床榻,施礼后很快离去。偌大的殿内只留下子虞,越发显得安静了。她倾听铜漏“嘀嗒”的声音,一声一声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变得落落分明。过了片刻,终于有脚步声穿过重帷向她走来。

她屏住呼吸抬起脸。睿定已走到床幔前,映入殿中的星光正照着他,轻袍缓带,面莹如壁。

子虞对他微笑。他凝视她的目光极其温柔,仿佛把星光都掬在其中。

“在想什么?”他唇畔含笑,走到她的身边,执起她的手,敏感地察觉到她的轻颤。

子虞心跳如雷,脑里闪过许多个念头,据实回答道:“真像一个梦。”

他笑容依旧,轻拥她入怀,温暖的身躯为她驱走轻寒:“那你就当做是梦境,不用害怕,醒了也还有我。”

子虞笑了笑,不敢告诉他后一句——其实对她来说,像梦境的就是他。

两人相拥良久,在寂静中,她连铜漏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能感受到耳边他平稳的呼吸,微暖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边,让她耳根热了起来。

睿定低下头,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看见她优美的颈项,皎皎如玉一般洁白,竟让他移不开眼,专注地看了半晌。子虞不胜娇羞,嗔他一眼,脸颊上的红云,如芙蓉绽放,这一瞬的艳光迷离,让睿定着了迷,低头吻了下去。

最后一个烛花在殿内轻爆一声,燃尽光亮后融入黑夜,余下淡白星光再也照不透床帏内的情景……

夜深了!

照规矩,婚后的第一日清晨,新妇要随新郎拜见公婆。子虞的公婆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更加不敢怠慢,两人四更时分就已起身换上朝服,入宫觐见。

在宫里时,子虞也曾随欣妃去过各个宫殿,可这一次不同,宫门特意为她而打开。帝后二人高居正殿主位,一干皇族依次而下,衣饰庄重华丽,言谈又很随意地等待两人。

还没进殿,子虞已经感受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里面的人都处在这个国家的权利巅峰——若是不能得到他们的欢心,以后的日子就很难过的舒坦。

睿定注意到她的神色,入殿前,趁着司仪司赞不注意,偷偷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对她平静地微笑,顿时安抚了她略有躁动的心绪。

两人在殿中行了大礼,帝后按例颁下赏赐。皇后言笑盈盈,还另为子虞准备了一对白玉如意,更是珍贵之极。大礼行后,两人得以在殿中落座。子虞这才有机会打量殿中众人。

帝后之下是东宫太子夫妇。太子不似子虞那日在交泰宫见他的模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副庄重持稳的样子,把他身边的太子妃衬托地更加显眼:她与子虞年纪相当,顾盼神飞,眉目间有一种英气。当子虞望向她时,她回了一个坦诚善意的笑容,让子虞一见如故,心生欢喜。

三皇子睿绎坐在右边,他也与以前不同——子虞第一次见他时,他在文媛身边被众内官围绕,如同星空里的月亮。可此刻他只是低着头,似乎正在沉思,神色间不见丝毫喜气。宫中传闻东明寺中一病,使他神志受损。子虞不由提他惋惜。

正当子虞偷偷观察众人,坐在东宫夫妇下首的少女笑出了声,她转头对睿定说:“皇兄的新妇美是美了些,可论身份,不怎么相配。”她容色明艳,有三分相似明妃,加上神态语气,立刻就让子虞知道了她的身份。皇帝三子二女中的第二个女儿:玉城公主。

睿定神色不变,瞪了她一眼。玉城和东宫交往频繁,与他素来不亲,只是今日突然发难,不知谁在背后授意。他脑里将几个人想了想,疑虑不已,神态上却平静如初。

子虞微微一怔,随即微笑,仿佛刚才的那句话是称赞一般。她端庄沉稳的模样正好与玉城公主的言辞咄咄形成对比。很快公主便觉得无趣且沮丧,转过头去。

皇后婉然一笑,随即命宫人开宴。

这样的家宴其实与一般宫宴没有区别。其中有几个菜色,颇和子虞的口味,便多尝了几口,可她很快发现了随行女官略有些诧异的目光。

子虞不解,四顾一下,恍然明白。在座的从帝后依次而下,食用每道菜的分量几乎一模一样——想从一顿宴席中窥视到他们的喜好,无异于痴人说梦。发现了这一点,后面的菜肴味同嚼蜡,再难以勾起子虞的味觉。

宴后子虞不得不与睿定分头行事。她要去拜见欣妃,还要随皇后接见命妇,而他,要接受新的任命,接受朝贺。

等子虞忙完了她的使命,天色已经沉沉蔼蔼。

睿定许久没有来接她,子虞只好往永延宫寻去。御前自然不能乱闯,以她如今的身份也是不能,在承晖殿前,她就被宦官拦了下来,这个宦官正是杨公公。他看了子虞一眼,低头略一想,压低声音道:“娘娘随我来。”

子虞跟他东转西转,竟没有碰上一个人,他带她走到一个房间,里面竖着一面八宝紫金屏风,还放着一些梳洗的东西,瞧样式,是御前的东西,这是陛下换衣的所在。子虞一惊,正想询问他为何到此处。杨公公却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神色紧张慎重,指了指窗外。

窗户开了一线,子虞凑过去,隐约听到了人声。很快她就分辨出声音是皇帝与睿定,这让她大吃一惊,要避开众人的谈话内容必定非比寻常,她是否该听下去?

外面扑通一声,想是有人跪下了。子虞听见睿定清朗的声音:“儿臣绝无异心,请陛下明鉴。”

子虞心扑扑乱跳,觉得这句申辩的背后大有含意,不禁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皇帝笑了笑,说道:“不要轻易承诺。只要承诺的人还活着,随时就会有毁诺的机会。”他的声音又平又稳,平静若水。子虞透过窗缝往外窥视,正好看见皇帝。平素碍于规矩,子虞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他,心下微微吃惊,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英俊依旧,并不比皇族的年轻子弟逊色分毫,他的神态沉和,自有一种威严,远胜他人。

睿定的声音微微带了丝哀求:“若连陛下都不信儿臣,那天下人都不会信儿臣了。”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邃,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缓声道:“凡事面面俱到,礼与下士,让有野心的人聚集到身边,甚至让有心人对你怀有期待的人——正是你自己。”

“可儿臣已经做出证明——儿臣娶妻了。”睿定望着他的父亲,面满诚恳。

皇帝不置可否,过了许久怅然道:“你还年轻,年轻时做傻事总是少不了的。可是以后很快就会发现,想要通过傻事达到目标,简直是梦幻一场。”

子虞听到这里已经不愿再听下去,她猜想自己的面色一定很差,所以杨公公立刻带她离开。走出殿外,她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冷淡地看着他,问了一个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我哥哥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甘愿冒此大险?”如果被人发现,她会怎样不得而知,而他必死无疑。

杨公公对她的提问并不意外,毫不犹豫地答道:“罗郎将对我有救命之恩。”

这个理由没有说服子虞,可是她以后有机会向罗云翦印证,她又问第二个问题:“让我知道这些,你的用意是什么?”

杨公公抬头直视她,言辞恳切:“娘娘曾不愿听从罗郎将的安排,入主后宫。而是选了一条捷径,想摆脱这个宫廷……”

“你只是让我看到结果,”子虞冷笑着接口,“我以为的捷径不过是自欺欺人。做任何取巧的事都要付出代价……你让我看到,我付出的代价——非但没有摆脱这个宫廷,反而还落入其中的漩涡。”

杨公公低下头:“娘娘睿智。”

子虞看着他谦卑的姿态,眼里露出疑惑,可她再也没有精力去猜测其中的意思。她已经花了整整一日揣摩他人,最后这一点精力,她想留给她的丈夫——晋王。

睿定来接她时,暮色已降,宦官们提灯为他们引路出宫。

子虞默不作声,睿定见她一脸疲惫,温和地握住她的手,又察觉到她出了冷汗,眉头微挑,问道:“让你等久了,是不是着了风寒,要不要让太医看一看?”

子虞见他满面关切,心下也是一动,淡然道:“没事,只是今日的事多,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宫里规矩多,”睿定握紧她的手,“以后就会习惯。”

子虞笑了笑,对这话似乎并不上心。睿定看看她面色,问道:“是今天玉城的事让你闷闷不乐?”

“没有,”子虞道,“玉城公主还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我怎么会和她置气。”

睿定点头,缓缓道:“除了已嫁的玉衡,宫中就只有玉城一个待嫁的公主,难免娇宠了一些。”

“公主让我想起了妹妹文嫣,她也是个娇气的孩子。” 子虞抿唇一笑道。

“哦?”睿定温和地凝视她,想起她极少提起以前。

子虞笑道:“以前在家的时候,文嫣年纪最小,夫人特别喜爱她,就连我娘,对她也格外好。每年春季,娘亲就要蒸花糕,一房一笼。文嫣最喜欢吃这个糕点,吃完了自己的,还要来抢我的……我那时候总不服气,和她争吵不休。夫人和娘亲知道了,却总偏帮她……”

睿定静静地听她说,唇角勾起,笑道:“难道你就没有一次抢过她吗?”

“只有一次,”子虞回思道,“那天我生气出走,从石上摔下来,磕了一嘴的血,夫人和娘亲都吓坏了。文嫣也不来和我争了……可是那时候,我躺在床上静养了一个月,听大夫的吩咐也不能随便进食——抢来了也不能吃,要知道代价这么惨重,我就不和她争了。”

睿定笑容敛去,听完后沉吟不语,过了半刻,容色稍稍和缓:“想不到你小时候的性子会是这么激烈。”

子虞的睫毛颤了一下,垂首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吃花糕,只是不服气好的东西都给文嫣占了,才会那么做。”

睿定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紧,他却无所察觉,转头笑问:“如果是喜欢的呢?还会抢吗?”

子虞道:“不会了。人家不是说‘万般皆是命’,不是命里注定的,抢来了也不会属于自己。”

睿定忽然脚步一停,前方引路的宦官还未发觉,走了几步便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子虞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色,只觉得他的目光灼灼地定在她的脸上,她对他露出秀丽的笑容。

他轻轻叹了一声,沉声道:“那大概是你还没有遇到更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