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提灯的宦官回头张望了一眼,神色恭谨地等待两人。睿定牵着她继续走,神色平静,体贴地说道:“看你,怎么又出汗了,回去要让大夫好好看一看。”

子虞心知他已结束了刚才的谈论。忽然地,从心底深处涌上一股倦意,幸好夜色深重,无人得见。

第二十二章 姐妹

对于子虞来说,婚后的生活就如同一幅美好而惬意的画卷,与她之前的人生截然不同。睿定待她诸般宠爱,王府中事无巨细,都交由她一并处理。在瑞祥宫时,她就做过管事女官,那时还需要处处观人眼色,而在晋王府中,自然有下人察言观色,再加上精明伶俐的秀蝉帮衬打理,竟没有发生一件不合心意的事。

唯一让子虞堵心的,是她偶尔在午夜梦回,想起南国,想起文嫣,心中挂念不已,久而久之,生起了一股思乡的念头。睿定平日对她的小求小愿,总是竭力满足,可对这件事,也感到有心无力,皇子与外邦相交本来就有种种限制,他几次托人联系,也没有得到文嫣在南国的消息。

就这样春去冬来,转眼已过了两年。

这一年太子妃在春季有了身孕,在悄然而临的冬季诞下了第一位皇孙。皇后喜不自胜,颁下种种贵重的赏赐,皇帝亲自为皇孙赐名为“敖”。

这个刚出世都饱受祝福的孩子身体特别虚弱,还在襁褓中就让宫人们操足了心。皇帝也对这个小儿的身子感到忧虑,请了东明寺的僧人入宫祈福,还将来年的年号改为“康定”,大赦天下。

人们都相信这一年必将是物丰昌隆,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这一年还未到来,种种不详的的征兆已经开始显现,预示着这一年的多灾多难。

皇孙出生后的一个月,北国下了好几场大雪,几乎没有什么间断。铅云低沉,天色灰蒙,这样的天气绵延了整个冬季,让人心生厌烦。康定初年刚刚来到,各地雪灾的消息都传到京城。皇帝和官员在新春都没有得到赏乐休息,不得不疲于政事。

就在这时,远在皇陵北郊的承明宫又传来坏消息:养尊处优的宫人们本来就不习惯北郊的偏僻荒凉,而这一年大雪封山,把通往京城方向的道路给封死了,久久没有得到补给的宫人,先是发生了一场骚乱,很快就被镇守行宫的卫士给制止,之后天气越来越恶劣,有些宫人犯上了风寒,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这种病症很快就在承明宫蔓延,就连三皇子的生母文媛也染上疾病,风寒入骨,久病不愈。

等京城运送物质补给的队伍打通雪道,来到承明宫时大吃一惊,忙加急回报京城。

皇帝听了传报久久不语,下旨将文媛接回京城安养——这个谏言是皇后提出的,让大臣们纷纷感叹她的气宇宽宏。可惜文媛福缘浅薄,在接她回宫的上谕到承明宫前的三天就暴毙了。

淑妃为人冷漠,久不理事,这一次也感伤不已,她召来承明宫的人询问详情,谁知不小心也染上了风寒,在宫中太医的救护下才慢慢回转,可惜身体大伤,容色大减,自此久闭宫门,更加不愿出来见人了。

子虞与后宫往来并不密切,只是每逢节庆入宫拜见。这些消息都是从相交的命妇那里得知。旁人问她意见,她只敷衍几句,并不多说。独处时才会想起:当年的一后四妃,竟已凋零如此,不知这是天意,还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

自古以来,关注宫廷的有心人自不会少,很快就有人觉得后宫虚空,进言要选秀女入宫。附和这个言论的官员很快增多,变成了整个朝廷的心声。他们大概觉得,官场上的平步青云,没有什么比后宫尚主更快的捷径了——眼前皇后的父兄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皇帝对这个提议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搁置一旁,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康平初年三月初五,南国以探望欣妃的名义,派使臣出使北国。

三月末正是□浓郁的时节,晋王府南边的院子桃花绽放,粉嫩嫩似云彤一般,院中央是一小片湖色,水平如镜,映着一片桃花湖光潋滟,颇为醉人。

罗云翦欣赏了片刻,转头对子虞道:“都说晋王府景色雅致,看这布局,倒像是南国风光,是你命人料理的?”

“刚来时见这个庭院空荡,只有一个小湖,心里就觉得惋惜,移了些桃花来,想不到今年就开了。”子虞笑道。

罗云翦顺口应了一句:“晋王殿下是真心疼你。”子虞微微羞赧,罗云翦走了几步。王府下人知道他们兄妹谈话,都离地有些距离。罗云翦环顾四周,又低声问:“还没有消息吗?”

子虞敛起笑,神色一黯,两年来让她困扰的除了思乡,就剩下这子嗣的问题了。她转头去看桃花,悠然说:“这种事也急不来。”

罗云翦摇了摇头:“看宫里着紧皇孙的样子,晋王是皇子中年级最长的,却无子嗣,心里必定不好受。”子虞蹙起眉,若无其事道:“怎么样样事情都要同太子相比……在哥哥的心中,莫非也有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

罗云翦静静看了她一眼:“太子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担心的只是你,晋王年少有为,明眼人都看得见,我不相信会没有人打他的主意——这两年,王妃的名号让你失去了警惕吗?”

子虞垂下眼,掩住了眸底深处的思绪,她疏落地笑了笑:“就算我时刻自省警惕,若是老天不眷顾,我又有什么办法。”

罗云翦见她的样子,不由心疼,放缓了声调道:“我不过随口一提,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更何况,现在还有我在。”

两兄妹绕着湖又走了一段,闲话了几句。罗云翦的眉宇间始终悬着忧色,子虞方才想着自己的心思,现在才注意到,于是问他:“哥哥今天来,是不是有事要同我商量?”

罗云翦轻叹一声,整张脸绷紧了,他皱眉思索再三才下定决定,沉声说道:“南国要派使前来。”

子虞点点头,这件事她早有所闻。见到哥哥的神情,让她也不自觉提起心。

“前些日子,南国已经有书信往来,有一封,是给你和我的。”他说着,衣襟中取出一张信笺,看他贴身置放的模样,想必非常重视。子虞没有立刻接过手,只是说:“哥哥现在是陛下器重的臣子,怎能随便接南国信件,要被有心人瞧见了如何是好。”

罗云翦平静道:“无妨,这是正常公务往来,陛下也知道。”

子虞这才安心接过信笺,低头一看,身子顷刻间有如千金重,再也无法动弹。信笺上不过短短的几句话,她来回看了好几次,确定没有认错,才缓缓抬起头,声音按捺不住激动:“这……这是文嫣的?”

罗云翦慎重地点头。

子虞又低头去看,心想:这字要比以前的更娟秀了。她轻轻地抚过信笺,从胸口涌起了一股酸涩,催得她眼圈一红。

罗云翦等她的激动平缓了,才又开口:“信上的事你都看了吧。想不到,文嫣竟然嫁给了二皇子……偏偏这次来的使臣就是二皇子。”

子虞慢慢折起手中的信笺,她的动作又慢又仔细,仿佛在调整心情。刚才那一刹那的激动感动之后,她不能不思考,这张信笺到来的时机。

“这封信来了有好几日了,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让你知道。就算我不说,恐怕也会有人用其他途径让你知道。文嫣悄无声息这些年,却突然来了消息,时间上还真是巧……我看,是南国那些人又想着把主意打到我们兄妹的头上了。”罗云翦道。

子虞将信笺紧握在手中,目光眺过了桃花林,放在了更远的地方,幽幽吐出了四个字:“来者不善。”

这日睿定回府,子虞正倚在榻上看书,她的神情平静,眼中却有些迷茫,半天都没有翻动一页。

睿定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合上书本,问道:“是什么让王妃愁眉不展,难道是下人不够伶俐,让你烦心?”子虞笑了笑,避而不答,偏过脸问他:“皇孙可还好?”

“有这么多人守着他,还能有什么不好,”睿定一笑,淡淡说,“这个孩子得天独厚,既是长又是嫡,连陛下都很喜爱。”

子虞听他的口气,不免又想到子嗣的问题,笑容一黯。睿定揽住她的肩,将她拥进怀中,相依偎了一会,他才又玩笑似的说:“原来是我惹恼了王妃。”

子虞从他身上汲取了温暖,慢慢开口:“殿下又乱开玩笑。”睿定长眸微睐,唇角勾起:“既然不是我,也不是府里,看来是府外有事让你烦心了。”

“今天我哥哥来过,”子虞把头靠在他的颈窝,斟酌了一下说道,“有了文嫣的消息……她已经嫁给那边的二皇子了。”

睿定听了,神色丝毫未变,低笑一声道:“就是这件事让你郁郁寡欢?”子虞静默片刻,道:“我总觉得不妥。”睿定挑眉问:“什么不妥?”

“她还是个孩子。”子虞低喃。

睿定“呵”地笑了一声。子虞讶然起头看他。他曜石般的眼眸黑沉沉的,藏着一抹让子虞看不懂的神色。

“别太小看的你妹妹,”他忽然说,“能在宫廷里占有一席地位的人,怎么还能算是孩子。”

子虞叹息道:“我还记得刚离开的那时候,她还不能自保,如今真不知道如何了。”

睿定笑道:“我虽然对你的妹妹并不熟识。但一个能三年内从宫中脱颖而出的女子,想来也觉得不凡。何须你杞人忧天为她担忧。”

子虞想了想,抿唇一笑:“我不是在为皇子侧妃的她担心,我这是在为身为妹妹的她担心呢。”

睿定看着她,低头深深吻了下去,仿若呓语:“你啊,才让人觉得担心。”

转眼四月春光渐老。南国二皇子一行终于来到了京城,成了皇孙诞后的第二个话题,即使子虞不刻意打听,那些关于南国使团的消息依然会陆陆续续地传进耳里。

这一日宫中忽然派了车驾接她入宫,子虞见来传召的宦官并不是交泰宫的,心里已经有数,不出意料的,宫人一路将她带到了瑞祥宫的门前。

子虞自离宫后,两年内踏入这个宫殿的次数屈指可数,门庭依旧,可在她的眼里竟有些生疏了。白玉栏里的杏树绿荫如盖,青翠翠的叶子映着日光,金粉似的渡了一层,只在微风中摇曳,如泼似溅,远远观来,叫人目眩。接引宫人将她带到栏边树下,不知为何停下脚步。子虞正想询问,从正殿走出一行仪驾,瞧衣饰风格,分明是南国所有。

子虞想要回避已是来不及,宫娥们列成排挡在她的身前,就那片刻功夫,已足够让她看到来人。二皇子分明也瞧见了她,忙转过头装作未见。

等南国一行离开后,宫女才将子虞接入殿内,欣妃端坐在殿内,蜜色银绣的裙裾迤逦垂在玉座下。子虞看着她,不由惊叹,她倾城的容貌已经完全褪去了稚气,明艳若桃李,能引人目光半瞬不移。欣妃垂着头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是不是子虞错觉,她睫下盈盈,仿佛还沾着泪水。

直到女官提醒,欣妃才抬起头,看着子虞的目光有一刹那非常复杂,随即变得意兴阑珊,指了指堆放在一旁的箱子:“这是你妹妹给你的。”子虞让随侍的宫人收下,按理她该和欣妃再寒暄几句。可欣妃明显心事重重,敷衍几句后就显得精神不济。

绛萼将子虞送出宫,一边走一边说:“娘娘是思乡情重,王妃切勿见怪。”

子虞道:“亲人相见难免如此。”

绛萼送她的到宫门口,却迟迟不离去,神色间像是有话要和子虞说。子虞让宫人们退开,静静地看着她。

绛萼谦然笑了笑:“王妃做事依然这么谨慎妥当。”子虞不为所动,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直到她微微垂下头。

“王妃,”绛萼唤了一声后,婉转道,“你一定看的出,娘娘想与你修好,可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子虞看了她片刻,低笑出声:“绛萼啊绛萼,”她亲昵地叫她的名字,仿佛以前的时光倒流回来了。可这样的念头一闪即逝,她笑着摇头,“她是真的这样想吗?还是你们突然想到了什么地方,可以正好用的上我?”

绛萼被她毫不客气的言语刺得脸色发白,她幽幽地说:“娘娘在宫中无靠,王妃的处境不是也相同吗?有过去的情分在,如果你们能和好如初,对娘娘,对王妃,不都是件好事吗?”

“好事?”子虞轻嗤,悠然道,“两年前,你曾对我说,情分在这宫廷里一文不值。如今你还用情分来劝我,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其实在南国时,我们都学过同一个道理——要建立信任,十年也许不够,要产生猜疑,一瞬就已多余……你猜,我和娘娘之前是否还有十年的时间,可以再去建立信任。”

说罢,她不愿多做停留,转身走了几步,绛萼又再次开口:“王妃难道忘记了亲妹还在南国。”

子虞脚步稍顿,可这一次,她连回头都觉得多余,径自带着宫人离去。

她默不作声地走着,随行的宫人都揣摩不出她的心情,不敢乱出声,直到走到九华廊附近,她眼光一转,忽然就定在了某一处。

秀蝉顺着子虞的目光看去,那里不过是有几个宫人栽种石榴,并没有什么特别,再细看,这其中一个宫女姿容特别出众。秀蝉轻声问:“王妃看到了什么有趣事吗?”

“并不有趣,”子虞露出一个怅然的微笑,“一日之内见了这么多故人——只会让人感到事有蹊跷。”

第二十三章 狩猎

为了迎接南国使臣的来到,宫廷中不但筹备了两次晚宴,月末时还将有一次大规模的皇家出猎。天下人都知道,南国皇帝一直有着越过金河,吞并南北的野心,虽然登基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从北国身上占到任何便宜,但谁也不知他那野心会在什么时候复苏,给两国带来新的战火——借着这次出使的机会,北国朝堂上下一致支持举行一次狩猎。

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筹备了十日,皇帝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京出猎,随行还有南国使团。

皇家猎场位于珉山南侧,风光极好,背山面湖,丛林围抱。山脚下有一面澄净的湖泊,又名落霞湖,据闻傍晚时分彩霞倒映湖中,像是满天云彩落于脚下,故而得了这个好听的名字。湖以西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草木繁盛,是给女子狩猎的最佳地点。而湖以东则是密林,飞禽走兽不计其数。

时值四月春光极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正是狩猎的大好时节。

子虞在营帐中稍作休息,睿定已换了一身戎装进来,阳光为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本就俊美的容颜仿佛多了一丝异样的光彩。他屏退下人,静静地看着子虞,神色比平时沉稳,眸里却又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犀光。子虞抬头疑惑地望着他。他又淡淡一笑,化解了方才片刻的怪异气氛。

“今日你也要一试身手?”睿定看着她已换好的猎装,问道。

“是啊,”子虞款款微笑,“总不能辜负殿下两年的教导。”

北国尚武,连女子也不例外。子虞嫁入王府后,出入宫廷的次数多了,才知道女子随夫君出猎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还有好些妃嫔精通武艺,其中以太子妃最为出色,骑术箭术出类拔萃。这两年来,子虞也曾下了番苦心学习,睿定得了闲暇也指点一二。虽说还称不上精于骑射,但是十箭能中七八也非难事。

睿定轻轻握住她的手:“不要离营太远。”子虞不解,他已放开手,温柔说道:“今日是蓄意要像南国展示一下,不是小打小猎,离营远了说不定要碰上什么危险。”

子虞随意应了一声,又唏嘘道:“那可真没什么乐趣了。”

“狩猎又哪有什么乐趣,”睿定的口气有些飘忽,“不是打猎,就是被猎,没有其他花样。”

子虞微一诧,营帐外已经响起了入林的鼓声。

睿定回头仔细端详她的脸,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目光中蕴藏着几许深情。第二轮鼓音又响起,他像是有话要说,却也等不及了,稍整行装,出营带着他的卫士离去。

第三次鼓音响起,营外人声躁动,子虞走出帐外:原来是禁卫整装待发。

队伍前端的皇帝身着金色甲胄,映在日光里的万点细碎银光,让人不敢逼视。禁卫排列齐整,竟无一点杂音。直到皇帝一声令下,士气顿时高涨,拱卫着皇帝扬蹄而去,橐橐蹄声让大地都为之颤抖,威严凌冽让人为之赞叹。

过了一会儿,后妃中也陆陆续续有人出猎。子虞拿着轻弓,带着秀蝉和几个家将在离营不远的地方猎玩。赶猎的兵士早已经将猎物赶往草原深处,离营近处的动物又受到出猎动静的惊吓,躲得无影无踪,子虞绕了半晌,只猎到一只傻头傻脑的兔子。

等她回到营地,留守的卫士已走了一半。子虞环顾四周,觉得气氛太过安详平静,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回营帐内休整了片刻,她心内的不安始终不能消散,便让秀蝉和几个下人去探听消息。须臾功夫秀蝉便跑了回来,神色也有些惊异,对子虞略欠身,说道:“王妃,皇后和后妃都已出猎,除了我们,没有其他留在营地里。”

子虞稍怔,又问:“欣妃和明妃也都离营行猎去了?”

秀蝉点头。子虞顿生警觉:欣妃生于南国不喜狩猎,明妃多年前曾在行猎中受伤损了嗓音,自此之后对狩猎深恶痛绝——是什么让这两个人一反常态。

坐着思索了一会儿没有答案,子虞决定亲自去一探。欣妃和明妃的营帐正好相邻,她过去走了一圈,果然瞧见只剩下几个留守的宫人。子虞叫住一个走过的卫士,问:“两宫的娘娘去了哪里游猎?”

卫士低下头,毫不犹豫地答道:“好像是去了草原。”

子虞点点头,心里的疑云层层叠叠地压了过来。

是什么地方不对呢?营帐毫无动静……是的,的确是太过安静了!

还有什么让她觉得怪异?回答,举止,还是口音?

子虞一刹反应过来:方才那卫士回话的口音近似南国,咬字吐音仿佛故意纠正,所以才让人觉得有丝别扭。

子虞被自己的念头惊吓住了,带着秀蝉匆匆回到营帐后,她询问那些探听消息的下人。他们只知道南国二皇子是在第二轮鼓音时和晋王太子一起出猎的,其余一概不知。子虞又问了营地的情况,几个随行宫女心细,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迹象和几个面生的卫士。

秀蝉已经猜到子虞道的念头,哆嗦着说:“王妃是不是多虑了,南国二皇子,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吧?”

“谁知道呢?”子虞稳住紊乱的思绪,说道,“就算他不是,南国的皇帝可是个虎狼之辈,就算有什么疯狂的行动,也不叫人意外。”

秀蝉又往帐外望了一眼,转头来焦急地说:“王妃快离开吧……禁军素来是认口令不认人的,现在不知道有几个南国人混了进来,留久必生变,还不如深入草原,去找晋王殿下商量对策。”

子虞心绪不宁,细想之下接受了这个建议,为了不惹人注意,只选了三匹矫骑。秀蝉主动请缨留在营帐,她对子虞说道:“奴婢留在这里做王妃的耳目。”子虞想起当年徐氏将秀蝉留在她身边曾说,此女外柔内刚,今日果然得到应证。

这日的天气晴好,万里澄空不见一丝云霭。子虞打马进入草原之前不由仰首望了一眼,可即便如此,日光仍照不透茫茫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在目所能及之处,草原几乎与天一般辽阔浩瀚,四野的塑风从天地四方席卷而来,长草在风中翻滚犹如巨浪。

子虞从未试过这样纵马疾行,袭面而来的风几次让她岔不过气,急如雷雨的马蹄声几乎要割裂苍原,她握缰的手不住颤抖,幸好藏在袖下无人得见的角落。

在两个卫士的引领下,他们渐渐接近草原的中心。

这一路上竟没有碰上狩猎的队伍,这让子虞深深忧心,只怕她已错过了最佳时机,让那些可怕的阴谋已经在草原深处变成了现实。正在她忧心忡忡的当口,草原的左边也疾冲来几匹马,一霎就到了眼前。子虞提缰停马,惊讶地看着看着眼前狼狈的队伍:太子妃带着几个随行女官,其中一个肩上还中了箭伤,箭羽已被折去,血水正从断枝的箭身上渗出。

太子妃在初看子虞的第一眼露出惊喜,可片刻就转为惊疑,她踌躇不肯上前,目光炯炯凝视子虞。

子虞只好先开口:“我来寻晋王。”太子妃目不转瞬地看着她,确定其中并没有异图后,才缓缓道:“晋王与太子入草原时就分开走了,我也不知去了何处。”子虞瞧太子妃面色,定然在狩猎时发生了什么事故,可她面露戒备,分明不想提及。子虞于是转头吩咐两个卫士护送伤者。太子妃连忙回绝。子虞却神色坦然对她道:“我在营帐瞧见了南国谍人,太子妃又带着伤患,还是留两个人守护的好。”

太子妃脸色转了转,她的随行女官毕竟不同卫士,在草原中显得用处不大,她想了又想,还是同意了这个建议。子虞还想继续寻找晋王。太子妃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目光终于一软,说道:“我来狩猎时,听人提及晋王去了西面,就是那里。”她往西一指,子虞便朝着那个方位奔驰而去。

没有卫士的指引,子虞很快就迷失在漫天无际的草原中,过耳的风声如唳,催促着她,不敢稍有停歇。她四下留心,除了风声便是马儿嘶鸣,草丛中没有一点动静,无边草浪层层叠叠地涌过,也没有露出半个人影,让她感到心慌意乱,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溢出,可一瞬就零落在风中,就像从未出现一般。

马儿不知跑了多久,子虞两腿在颠簸中早已失去知觉,就在她快要感到绝望的时刻,已经来到了草原的边缘,遥遥可望见一整列禁军在树林旁,她心中一喜,驰马向他们靠近。

禁军也发现子虞的靠近,可很快就发现只是一个女人,他们丝毫不为所动。只有一个身着金色甲胄的人缓缓走上前。子虞未看清他的面容,却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她急忙拉住缰绳,疾驰的马顿时受惊扬蹄。子虞早已力竭,身子一软便从马上栽了下来。

她的举动让众人受到惊吓,已有宦官上前来搀扶。只有当首那人不为所动,日光笼着他的身影,让他沉稳的面容如同上好笔墨描绘而成,波澜不兴。子虞挣扎起身子向他叩拜:“陛下……南国谍人……”话只说到一半,她目眩头胀,眼前昏暗,唇齿不听使唤地颤抖。皇帝像是要听清她说什么,又走上前两步。

子虞抬起脸,眼前一黑,慌忙中抓住了什么,冰凉沁骨,好像是甲胄的边角。

缓缓睁开眼,看见的是帐幔的顶,玄黑中勾勒明黄色泽,百蝠图案盘踞其上。子虞无声地喘了口气,手摸索到床沿,想要起身,这一稍用力,手指都在发抖,四肢百骸仿佛不是自己的,酸麻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一旁立刻有人惊觉,举灯走到她的床边,温声劝道:“王妃刚才骑马太疾,身子虚弱,可不要乱动了。”

子虞在灯下看他,哑声道:“周公公?”随即意识到方才一切并不是做梦,又见他手中举灯,更是惊讶。慌忙问:“晋王呢?”

“小人是随侍陛下的,今日在出营时才见过晋王一眼,”周公公道,“不过照以往旧例,晋王应该是回营了。”

子虞看他平静的神色有些茫然,又听到晋王回营,脸上顿现慌色:“回营?可是南国的……”

“嘘!”周公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她和蔼笑道,“王妃既已赶到这里,就已说明王妃是有大福之人,晋王无事,王妃也无事。”

子虞定睛凝视他,没有察觉到一丝伪色和推搪,这才稍稍心安,虽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缘故,料想他也没有骗她的必要。她叹了口气,重新躺回枕上,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这里是哪里?”

周公公将灯放在她的榻前,答道:“陛下的随营。”

子虞一惊,重新又坐直身子,瞠目结舌。那神态让宫中的老人周公公都忍不住露出笑意,他安抚道:“随营只有一个,王妃且放宽心休息。”

这哪是说放宽就能放宽的,子虞坚持要起身,周公公久劝无效,便从外面取了件衣袍过来,又让子虞诧异的是,这是套绛紫的宦官衣物。周公公解释道:“王妃的骑装脏破,不能再穿了,随行的除了陛下的两套便服,只有这件了,幸好身形与王妃相差不大,还请王妃将就一下。”

子虞换上衣物,稍大了一圈,折起衣袖后,倒也不显的突兀。她来时发髻已经散乱,此刻长发垂肩,蜿蜒及腰下。随营中并无宫女,她只能随意挽起。这一番活动下来,手足才稍麻利了些,只是双腿酸痛,不是一时片刻能缓解的。

周公公等她换衣时早就离开。子虞细打量四周,掀起重帏,这才发现,她所处的不过是随营的一隅。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在营帐中垂一道帷帘,隔成两间。她休憩的一半不过是一塌一灯。而这一半还有坐塌和书案。

子虞见营中点着灯,便猜到天色已晚。皇帝素来喜好打猎,也时常有带着随营流连于草原山涧的惊人之举——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停留在何处。

她很快就有了答案,有人撩起了帐帘,让珉山脚下的风肆意闯了进来。子虞回首,但见帐外珉山黝黑,山坡上挂着冰轮银盘,皎皎月色像是水银,随来人的步伐倾泻了一地。

子虞晃神的片刻,皇帝身着鎏金甲胄,披泽在月辉之中,缓步走了进来。

子虞默默向他跪拜行礼,他摆手示意让她起身。

帐中安静,又没有旁人,子虞的视线不由跟随着他。看着他坐在书案前,取了面前一本折子看。子虞原先在帐中观察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本折子,原以为是无关紧要的才随意摆放,此刻见了皇帝专心致志的样子,才觉得事关重大。

灯火幽淡,皇帝的面容在灯影里模糊而朦胧。子虞瞧不清他的神色,却能猜到一定是沉静如水——这位帝王总是给人这种感觉。

她婚后往来宫中的次数也不算少,碰上皇帝的几次却都印象深刻。他宽厚而温和,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惊扰到他,所以宫中上下更加敬畏:后宫各位娘娘虽然心思难测,时间久了总能揣摩出一二,这位帝王长久如一日,反而让人难以琢磨。

皇帝忽然抬起头:“晋王妃。”

他音色醇厚,在寂静中却让子虞吓了一跳,她谨慎地回视他。

“左右无事,不如来下一盘棋。”他微笑着问。

子虞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没有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松,应道:“妾不精棋艺,恐让陛下败兴。”皇帝不在意的说道:“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