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令的宦官很快就摆上了棋盘。说是棋盘,其实是画在羊皮上,方便携带。棋子是铜制的,镂着字纹,在灯火下泛着奇异的光彩。子虞原以为是围棋,想不到摆上的是象棋,心情从容许多。象棋在南北两国的民间也广泛流传,她十岁时就在兄姐教导下学会,并不会太差劲。

棋子按序排列好,各自试探了几步,然后就开始厮杀争夺。子虞发现,皇帝的棋走地并不主动,可每一步必有后招,往往她以为凌厉的攻击,就消弭于他抬手之间,毫不费力。与这样沉稳谋划的棋手下棋,无疑让人沮丧:偶有小胜并不让人感到快慰,偶有小失却会引得兵败如山倒。

又走了几步,子虞自觉无力挽回败局,不由轻叹。皇帝看了她一眼,随手拿起了卒,这步棋自过河后他从未动过。子虞心想他是不是又有妙招,于是聚精会神地看着。

皇帝却只拿起棋并不落子,轻轻一笑道:“所有的棋都有规则,唯独卒子让人可惜:过河就不能后退。”

子虞听得一怔,看着棋盘默不作声,皇帝已经把卒往前移了一步。这步出人意料,又让她犯难:吃了卒对整局帮助不大,不吃又觉得如鲠在喉,心有不甘。

她看着棋盘怔忪出神,皇帝也不急,神色淡定如深井静水。片刻过后,子虞才下定决心放过卒子,把精神放到了他的棋面上。

“放过卒子,”皇帝眸色黑沉,慢悠悠道,“晋王妃很有割舍的勇气。”子虞略低头,轻声道:“妾棋力不济,只能割舍。”皇帝笑笑无所表示,不徐不疾地下着棋。

卒到底发挥了大用处,在皇帝巧妙的安排下,一步步接近,直至吞了帅。子虞垂下眼,赞叹道:“陛下布局高明,妾万不及一。”

皇帝仿佛听惯了这样奉承的话,面色并没有明显愉悦,反而问道:“如果刚才不是放过了卒,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不会,”子虞黯然道,“棋早有定局,不是卒,也会是其他的。陛下方才说卒可惜,受规矩所迫,才不得不走到这一步——不是卒影响了棋局,而是棋局决定了卒的走向。”

皇帝看着她,和缓说道:“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

周公公见皇帝尽兴,忙收下棋盘,换上两杯清茶。茶香袅袅,让刚才下棋带来的金伐肃穆扫荡一空,子虞用指腹慢慢摩挲茶碗,感觉到那一丝丝的温暖,渐渐蔓延到身上,她这才有勇气抬起头看一眼皇帝。

他的披风已经解下放在一旁,面容沉静,似乎在沉思什么。可在子虞抬眼一瞥的刹那,他就捕捉到她的眼神,淡淡扫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道:“晋王妃,今天你做了一件让我吃惊的事。”

子虞眨了下眼,微垂下睫毛,轻声说道:“妾纵骑冲入禁军,在御驾前失仪。”

“关心则乱可以谅解,”皇帝皱了下眉头,“可一时不察,失言就有可能引出灾祸。”

他的口气似乎并没有责备,子虞却胆战心惊,讷讷道:“妾确实在营帐处见到了南国谍人。”

皇帝呷了口茶,不置可否,搁过这话,又道:“你生于南国官宦之家,积于旧习,难道不曾念过故地?”

子虞的手一抖,险些将茶洒出。这一刹那,那些几乎快要模糊的幼时记忆一点点浮现,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转念又想到,无论留在这里多久,别人始终记得她南人的身份,视她为异类。这么多杂而乱的念头缠住了她的思绪,让她在皇帝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子虞张了张唇,心怦怦乱跳——这个时候应该要表明忠心。可一抬头,从皇帝乌沉的瞳仁中看到了倒映的自己,那样苍白,那样无措。一滴泪水突如其来,从她的脸颊滑落。子虞忙用衣袖遮住脸。

皇帝似有些意外,严峻的神色露出和缓之色,挥手说道:“去休息吧。”

子虞拭干泪痕,依言退下,回到刚才休息的床榻旁,隔着帷帘听到皇帝吩咐“举灯”。不一会儿,淅沥桫椤的来往声不绝。子虞从他们的脚步声依稀分辨出是随行的内官。帐中忽然就光明起来,帷帘上也泛起幽淡的光。

她静静地躺着,心里悄悄数着数,一、二、三……数到后来连自己也记不清了。帷帘的另一头似乎又有人走了进来,脚步稍重,是卫士。压低了声音向皇帝禀报,子虞不想去听,耳边模模糊糊地飘过声音,渺渺真真,隔着千重远似的。她觉得不安,神思迷糊间翻了个身,皇帝沉和的声音从那一头传来:“睡吧。”

这声音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她终于在辗转反侧的不安中沉沉睡去。

睿定在进入草原时极目远眺,只见澄空万里,莽原无际,拂面的微风中满是青草的清香。众卫士在营帐前整装待发,注视着他的目光都有些蠢蠢欲动。睿定朗朗一笑,道:“看尔等身手。”骄骑卫士向来不输人前,立刻高声应和,呼声从风中远远传出。

在睿定的示意下,近卫古毅放出飞鹰.这种猎法是北国中最盛行的鹰猎:雄鹰高飞,视线极广,猎物都不能逃脱它的监视,由雄鹰把信息传达给养鹰人,猎物十有八九无法逃脱。

睿定一声吆喝,众卫士跟随其后,向着鹰飞的方向纵骑绝尘而去,马蹄急骤,仿若惊雷,一路踏碎了长草的腰肢。

由南入草原,睿定很快与太子和南国二皇子兵分三路,草原势大,片刻就掩盖了他们的身影。睿定的目标是珉山西侧的密林,那里有虎熊出没,比起山鸡野兔不知胜出几筹。骄骑卫士是他下属,长久培养了默契,又年轻气盛,听说这个计划,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无不表态:“愿随晋王同去。”

正意气风发地往密林奔驰,近卫古毅忽然面色古怪,拉紧缰绳,在队伍前端停了下来。青年卫士纷纷驻马,睿定以目示疑,古毅解释道:“风行好像受了伤,在上空示警。”众人抬头,果然见飞鹰在天空中盘旋,飞的姿势也有些古怪。在古毅的指令下,鹰飞落下来,众人这才发现,鹰的一脚被箭所伤,鲜血淋漓,若不是差了半寸,当场就能将鹰射下来。古毅不住心疼。睿定的面色却突然沉了下来。

骄骑是禁军卫士,对于皇家的种种事件非常熟悉。立刻有人反应过来“晋王,莫非有人在猎场中动手?”有细心人说:“鹰脚的伤如同割裂,箭头应该是铲状的,看起来倒像是南国所出。”“南国随使来的,不过区区三百人,难道他们还敢作乱。”青年卫士们讨论不休,睿定的心思却想地更远:南国二皇子他接触过几次,并不像是鲁莽之人,偏偏鹰飞的方向正是刚才太子离去的方向,莫非……

睿定沉吟不定,已有卫士自告奋勇:“殿下不宜犯险,让我去一探究竟。”睿定点头答应,随即两匹骄骑脱队离去。众卫士都预感到草原上正发生不同寻常的事件,个个精神振奋,警惕四周。过了半晌,两骑驰回,其中一匹的马上还多驮着一个人。

睿定按辔不动,冷冽的目光注视着来人。卫士将身前的人托扶下马,众人这才得见,原来是个宫女。卫士禀报道:“路上死了四个狩人,马蹄凌乱,似乎遇过争斗,小人不敢走远,在两里外发现这个宫女,躲躲闪闪,形迹可疑。”

那宫女闻言抬起头,忽然“啊——”的一声低呼。众人看过去,那宫女体态浓钎合度,风举起她的衣袖,翩然若飞。她抬手顺了顺鬓发,露出的面容如月下海棠,丽色难掩。

睿定觉得似曾相识,问道:“哪个宫的,怎么会孤身到草原中来?”

宫女的身体微微颤抖,望着他的神色却复杂之极,答道:“奴婢原是宫中花木房的,前几日调往交泰宫,因太子妃产后体弱,奴婢被皇后派去东宫伺候。方才太子妃想随太子出猎,在西面的草丛里有暗箭设伏,太子与太子妃只能分开两路离开,奴婢不擅骑马,慌乱中就落了队伍,所以在草原上徘徊。”

睿定紧锁眉宇,寒声问道:“你是南人?”

宫女瞧出他并不尽信她的话,扑通跪倒在地:“奴婢虽是南人,绝无一句虚言。何况殿下,王妃不也是南人吗?”睿定听她提及子虞身份,心中不悦,正欲喝斥。宫女哀声道:“殿下对奴婢真无一丝印象吗?奴婢与王妃是一同随欣妃娘娘出嫁来此的,在金河时,殿下领禁军相迎百里。入宫之后,殿下在交泰宫前吹笛,奴婢也随侍在旁……奴婢、奴婢叫穆雪。”

睿定略有疑惑,但见她目光磊磊,这才从记忆中零星地摸索出一些印象,于是道:“你站起身,把太子所去的方向告诉我。”

穆雪起身,忽然抬头直视他,眸如曜石,蕴含光彩,问道:“殿下要找太子是做什么呢?”

南人说话娇软,睿定素是听惯的,可她的语调高扬,似乎又别有含义。睿定冷笑:“皇后娘娘御下甚严,想不到身边也会有此不知礼数的宫婢。”

穆雪咬咬唇,神色更加坚定,低声道:“殿下屏退左右,奴婢有事禀报。”

睿定一愣,凝视她,见她神色坚毅,双目幽深,仿佛下了偌大决心,心中终于信了三分,挥手让卫士稍退开。穆雪感激地对他微笑,柔声道:“今岁开春,皇后曾劝陛下,让殿下归藩就任,后得殷相劝阻,陛下才打消了念头。自那时起,殿下往来交泰宫的次数也少了,这事,奴婢没有说错吧?”

听她忽然提及这个不相干的事,睿定皱眉道:“确有其事。”

“既是如此,殿下现在怎可去寻太子,”穆雪神色变得凝重,“奴婢在交泰宫任职的日子不长,可皇后的秉性还算有几分了解。皇后与殿下已有隔阂,若太子有事,殿下前去逃不了罪责,若太子无事,事后又要惹皇后疑心。有弊无益的事,殿下何须去做。”

睿定怒斥:“住口!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敢来离间皇室重亲。”

穆雪一咬牙,倏地从袖口摸出一柄小刀,架在脖前,刀光雪寒,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如十里湖冰,两颗泪珠在她睫下摇摇欲坠。

“殿下若不信,奴婢愿以死明志。”

睿定愕然,怒火已消融一半。这宫女几次三番的举动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又惊又疑,这是草原里又一个捕猎的陷阱,还是意外的一个收获?

穆雪的身子在风中尤显单薄,可她毫不手软,刀锋锐利,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她似无所觉,含笑望着睿定,仿佛这一刻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

“为什么?”睿定问。

“殿下一定不知道,”穆雪露出一个凄迷的笑容,“奴婢前来北国,千里迢迢的路上,夜里思乡情重,几次偷偷流泪,殿下在营内吹笛,奴婢才能安心伴着笛声入睡……还有一次,奴婢在花木房领了一个差事,移植一盆金玉交辉去交泰宫,那些差使见我得罪祥瑞宫,又无人依仗,便处处欺辱我,给了我一株将要枯死的,我去交泰宫时已准备领受责罚,当时殿下在场,对尚工说‘罚之无益,不如留她细心看管花木,待逢枯木回春’,因殿下一言,奴婢才才安然度过危机,可惜奴婢位卑,一直不能亲口对殿下言谢。”

睿定神色平静地倾听,脑中也隐约想起一些片段,这些与他不过是平淡至极的小事,想不到也会有人小心翼翼的品味珍藏,他面色略缓,心中却依然存疑——她的理由已然足够,却并未说服他。

“殿下一向小心谨慎,不需奴婢多言”穆雪道,“今日无论是南国有所图谋,还是他人蓄意布下的陷阱,殿下都不值得以身犯险。至于太子,殿下更无需担心。不知世事的人,或许会把皇后娘娘当做慈眉善目的女人,可是殿下应该明白——三皇子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

睿定看着她,神色木然,片刻后才道:“你想要什么?”

穆雪一愣,道:“奴婢无所求,只为谢殿下以往恩德。”

睿定嗤笑一声,这话要是十年前听到,他也许还会相信。

“说吧,能让你以性命相搏,若不说出口,不就白费一场。”

穆雪亦回视他,唇畔浮起恬美笑容,可出口的话却截然相反:“奴婢进宫后,处处受阻,甚至沦落到花木房当值,日日埋首在污泥之中,每思及此,心如刀绞,甚至连寻死的心都有……至今苟存,不过求一良机。”

她眼中似乎燃着灼灼光芒,连云霞在她的身后都为之失色,引得一众卫士都为之侧目。

“我不愿一生为婢,请殿下助我。”

子虞醒来时营帐中已空无一人,唯有灯烛高举,满室生辉。她心中不禁有几分惊慌,稍事梳理后招卫士相问,才知道皇帝带着亲随已经踏着晨风出猎出了。子虞闻言不由轻叹,周公公进账时恰巧见了,含笑道:“王妃怎么无端端叹起气来?”子虞侧过头,忧道:“难道陛下真的不担心营帐那里的变化?”周公公笑容不改,说道:“王妃小觑了那些人,别说只有三百南兵,就是有三千,他们也能好好保存自己。”

他神色坦诚,似对所说的话深信不移,子虞暗暗惊叹:皇帝的沉稳几近高深莫测,连伺候他的人,也都练就了这样稳健过人的气度。

周公公见她百无聊赖,便取来轻弓,劝道:“此处猎物众多,王妃不如前去一试。”子虞依言听从。

随营的西面是一小片茂林,鸟雀众多,清脆的鸣声将她吸引过去。在林中三转两转,离随营已稍远,鸟雀身形小,又灵敏异常,很是难猎。子虞射了几箭,均无功而返。鸟儿不知是不是受到惊扰,都远腾而去。子虞也渐渐失去兴趣,正欲折返,身后突然传来古怪的声音,像是喘气,又像是吞咽口水。

子虞骤然转身,骇然一惊:一只灰狼躲在几株野花后狠狠盯着她。

幸好弓箭未离手,子虞立刻握弦张弓,紧张凝神以待。关于狼的故事,她听过许多。睿定也曾告诉她,野外狩猎,遇狼比遇熊更凶险。狼一般都是群体出没,且生性狡诈狠戾,攻人不防,稍有松懈,就从背后扑上咬断猎物脖颈。

冷汗涔涔,浸透了子虞的内衫,她几乎要在狼眼虎视眈眈下瘫软.这只狼与往常卫士所猎的相比,体型较小,看起来还未完全长成,可是一咧嘴,足见尖牙森森,叫人胆寒。子虞胆战心惊,握箭的手也不住颤抖,她素来行事谨慎,没有必中的把握下,不敢轻易激怒猎物。

狼也极为聪明,知道箭矢对它威胁巨大,低声嘶叫却没有冒然扑上。

一人一兽僵持当场。

忽然斜里飞出一箭,如一道光线破空而来,电光火石之间贯穿了灰狼的头颅,狼只呜咽了一声便倒地不起。

子虞被这兔起鹘落的一幕惊呆了,转头看去,皇帝手持弯弓,含笑站在不远处。随侍的狩人从后面走出,抬起猎物。子虞一眼瞥见灰狼锋利的爪牙,心中后怕不已,

皇帝走上前,似是心情极好,眉宇间一片宁和。子虞想向他施礼,才一挪步,刚才紧张害怕的后劲上来,腿脚发软,趔趄之下几欲跌倒。皇帝跨前一步,在她肘间扶了一把,笑着问:“刚才手中有箭,怎么不射呢?”

子虞脸一红,赧然道:“妾心中胆怯,往前一步,并无必杀的决心,退后一步,又没有安然逃脱的把握,只能虚张声势,等待他人来救。”

皇帝对她的坦诚抱以赞赏,回头命令卫士将猎杀的动物赏赐一些给子虞,其中有好几只狐狸、狼和獐子。子虞看地讶然,想不到半日功夫就有这么辉煌的猎绩,不禁低声惊叹道:“好身手。”

皇帝听见了,朗朗一笑,将弓箭叫给一旁的卫士,指向林中一处,说道:“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不去看一看风景,未免可惜。”他率先而行,子虞跟随在后,卫士分散开,呈保护状。

他似乎对地形极为熟悉,绕了几个弯,走出一小片树林,面前的景色豁然开朗起来。原来茂林从山脚迂回而上,此处已是半山,满天云絮如丝,如从山顶涌出,顺着云彩,远眺能见群山连绵,万峰竞翠,藏在若隐若现的云烟里,仿佛一副意犹未尽的画卷,让人产生无尽臆想。子虞被美景撼动,久久不能言语,草原的风从山脚下席卷而上,带来青草的香味,盈袖而入,神清气爽,她觉得万般言语不能表达,轻轻“哎——”了一声。

“到了这里,才觉得山河美好,”皇帝负手而立,湛湛黑眸望着远方,随口问道,“知道何处是南方?”

子虞不防他突然发问,抬头看了看天空,指向远处云烟飘渺的地方,“大约是那个方向。”

皇帝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道:“从猎场回南朝,要经七州十九城,还有若干县城……若你是南朝皇子,会选在这里偷袭,然后再万里跋涉逃回去吗?”

子虞一愣,不禁摇头。皇帝宽和地说道:“很多人说南朝皇帝是个疯子,行事不能以常规度测,他的儿子未必也是个疯子。”

子虞默默地倾听,她发现:这位帝王很少直断地表达好恶,但他的意见却不受任何人左右。

一阵清风徐来,吹散了皇帝眉间刹那的漠然,他又望着远方的山问:“山的那边是什么景色?”

子虞见他神色和穆,大胆答道:“料想与此处相差无几。”

皇帝看了她一眼,眸中蕴着一丝让人读不懂的微光:“晋王妃倒是个知足之人。”子虞面露疑惑,他向她笑笑,“先帝是个心怀雄心的帝王,他年幼时曾祖问过他同样问题,先帝便答:越过那座山,一看便知。许多人把这当做戏言,先帝却在这之后的十年里,带了无数将士跨过疆土,想一览南朝风光。那十年征战不断,他也终于得偿所愿,只是代价太大,随他去的将士,十者归一。”

子虞知道他说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南北战乱,只是他口气清淡,听起来别有味道,不由凝神细听。

“先帝归来,又打算用十年时间修养,再次可以挥兵南上。颐德皇后苦苦劝阻,她说,我有三个兄长,一个随陛下出征时战死,一个去接应陛下时战死,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他死不足惜,可陛下总要给我一个答案,到底还要牺牲多少个兄弟,才能南北归一。先帝听了这话,终于打消了征战的念头,后来专心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只是最后一次狩猎时,他指着南方群山问我,山的那头有什么。”

子虞几乎听地入迷,不禁问道:“陛下答了什么?”

他沉默下来,子虞回过神,发觉刚才那句问话几近冒犯,她忐忑地望了他一眼。他目光深远,并不在意,只在风起的时候,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风大了,下山吧。”

他们下山时走地缓慢,山脚下几个狩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对着皇帝做了狩猎的提示。子虞凝神一看,一只羽毛斑斓绚丽的大鸟停在树木枝头,没有发现狩人已经四方将它围住。子虞瞧着阵势,觉得它在劫难逃,又看它无论体态羽毛,均是难得一见,于是向皇帝请愿:“陛下,将这鸟儿让给我吧。”

皇帝看她箭囊中还剩下一支,点头称许。子虞取出箭,对身旁的卫士道:“借刀。”在卫士惊异的目光下,她削去箭簇,然后举弓瞄射,这一箭她极有信心,果然应声射中,鸟儿受惊,展翅腾飞远去,只在半空留下一道绚丽的虚影。

不但卫士惊奇,皇帝也感到意外,问道:“难道晋王妃不喜欢这只鸟?”

子虞浅浅笑道:“它的羽毛美丽又难得一见,谁能不喜欢。只是射死它,羽毛黯然失色,于我无用,放了它,于我也无害,说不定缘分深厚,日后还能相见。”

“呵!真是天真,”皇帝唇角略弯,“教你打猎的人并不用心,没有把你教成一个好猎手。”

这日午时过后,两个卫士从草原深处疾驰而来,带来了最新的讯息。子虞不能留在营帐中旁听,只在靠近时偶尔听到半句“妄动干戈”,她猜测不出内容,等了大半日,才见周公公走出帐外,吩咐卫士收拾行装,准备回营。子虞忙拉住他询问事由,周公公叹气道:“果然如王妃所说,有南国谍人潜入,意图刺杀太子夫妇。”

子虞轻轻捂唇:“情况如何?晋王无事吧?”周公公说:“晋王与太子方向不同,丝毫无恙,太子身边折损了几个卫士,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子虞松了口气,想了又想,又问:“那南国谍人可抓到了……南国二皇子呢?”

周公公看着她一笑:“王妃的问题真多。小人知道的不多,只听说二皇子一入猎场就已经往南逃去了,只留了上百刺客在草原中行刺。”

子虞听着,心里觉得此事不合情理,想到刚才皇帝说起南逃路线,难道转眼就成了真?

“公公,南国谍人如何处置?”

“自然处死,”周公公肃然道,“猎场地势宽大,让刺客混在其中防不胜防,太子晋王齐王都是皇室子孙,岂容有失,禁卫已经将所有刺客当场格杀。”

子虞听得满面煞白,周公公却笑眯眯地抚慰道:“王妃不顾自身安危,御驾前报信,那是天大的功劳,安心等候片刻,我们这就要回营了。”

御驾收拾妥当,在天色将晚的暮色时分就赶到了落霞湖,正值余晖还未尽散,彩絮染红小半片天空,又倒映在湖水中,粼粼波光闪动,如少女秋波,潋滟动人。

一干皇室重臣随同禁军站立一侧等待御驾。

子虞身着宦官服饰,就随内官一起走在御驾最后,到了营帐前,众人皆跪拜行礼。子虞一一望去,皇后及后妃,东宫太子夫妇,齐王睿绎,晋王……都衣冠齐整,方才周公公说受到惊吓,分明虚言,皇室贵胄们脸色安泰,仿佛游乐归来,哪里有惊吓的迹象。

皇帝在营帐前从皇后依次而下,分别做了安抚,连欣妃容色憔悴地上前叩安时,皇帝也和颜悦色,不见半分愠色。

明妃上前时张望了御驾队伍一眼,忽然瞥见内官近侍中有一个身形娇小的,再仔细一看,身姿窈窕,长发曼髢,心中冷笑一声。她行事一向泼辣大胆,于是指着躲在后面的子虞道:“你,上前来。”

离得近的都是皇室重亲和贵族子弟,明妃声线独特,纷纷侧目。子虞回过脸来,众人都瞧地仔细,惊诧不已,还有几个少年子弟不明所以,窃窃私语。

明妃也觉吃惊,瞪着子虞道:“晋王妃为何会陪伴御驾?”她一言既出,自觉失言,想要掩饰已来不及。有的贵族子弟暗暗低呼,甚至还有难以遮掩的抽气声。

周公公慌忙挡身在子虞身前,皇帝缓步走来,神色凛冽,目光寒彻如冰,众人皆垂目,明妃也悻悻然低下头去。

第二十四章 艰难

从猎场回来数日后,因御前亲口赞誉子虞一句“聪敏忠孝”,宫中赏赐给晋王府虎皮,狐皮,貂皮各五十张,还有珍玩服饰九箱,其中更有稀见的青羔裘,紫丝履。两年来一直行事低调的子虞重新被宫内外重视起来,无人知道其中内情,只是口口相传晋王妃发现南国谍人的异动,御驾前报信,立了大功。罗郎将出身南国,一直为陛下所重用,能力和才华无可指摘,唯有身份为人诟病,这一次因为晋王妃的忠毅之举,也让朝内的有心人偃旗息鼓,不再谗言攻讦。

这日风和日丽,天色晴好,殷府派了车驾来接子虞过府一叙。子虞原以为是徐氏寂寥,请她作陪。谁知到了殷府后,下人直接将她引入书房。宰相殷荣身着团青常服,先向子虞施礼:“王妃。”

子虞一见这义父,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不安,却也不能真的受他大礼,于是挪了挪身子道:“相爷多礼了。”

殷荣仔细打量了子虞几眼,两眼虽含笑,却让子虞感觉到笑意后深藏的一种探视和寒意。

“王妃看起来起色很好,”他淡然笑道,“这几日在我耳边夸奖王妃的人可不在少数。”

子虞蹙起眉头,静待下文。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小心,”殷荣手指轻轻在书案上一敲,说道,“别以为说好话的人就一定怀着好心。这次的事,你也算做的光彩。很多事过犹不及,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到此为止?”子虞疑问地看向他。

殷荣眼神变冷,瞥了她一眼,徐徐道:“看来你的消息并不灵通。还是那些夸奖让你蒙蔽了双耳?”

他说地毫不客气,让子虞微微变色,她愠然瞪视他:“相爷要是没有别的指教,我就先走了。”

殷荣对她的怒气并不在意,在她离开时说:“王妃这两年听惯了好话,就听不进逆耳的忠言了。可要总是只听好话不听坏话,小心好话也会变成伤人的暗箭。”

子虞出府时仍对宰相的话耿耿于怀,于是招来秀蝉相问:“最近可有什么新的消息?”秀蝉道:“听说南国皇子自猎场逃走后,悄无声息,京中人都对此事啧啧称奇呢。”子虞又问: “没有其他的了?”秀蝉低下头去,子虞瞧她面有难色,肃然道:“还真有什么瞒着我的事?”

秀蝉垂下眼睑,对子虞一拜道:“王妃听了不要着恼,不过是些无知小人的风言风语,奴婢怕污了王妃的耳。”

子虞心蓦地一沉,柔声道:“说罢。知道总比不知要好。”

秀蝉抬起头,眼神躲闪,口气支吾:“奴婢所知不详,是有几个狂放之徒说,王妃前去报信时在珉山随御驾一晚……”

子虞如遭雷亟,心里念的想的都是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半晌后,她才缓过一口气,问:“晋王不知吧?”秀蝉忙道:“相爷已经严惩了几个好事之徒,现在已无人再提起了,王妃还请安心。”

殷相党羽众多,势力满布朝廷,他能出面,自然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可子虞依然不能安心:谣言自古以来都是伤人无形的利器,就算利器能被相爷化解,她欠下的又是一个难以偿还的人情。更让她害怕的,是如同殷荣所说的,不知谁在背后放出这样的如箭流言,用心歹毒。

她也许是担忧,也许是恐惧,比往日待睿定更加温柔体贴。睿定拥着她,清冽的目光如泉水一般,细细审视了她一番,笑道:“今天去殷府了?”

子虞轻轻点头。睿定道:“真是一张什么也藏不住的脸。”子虞眉眼略弯,盈盈一笑道:“不是妾藏不住,是殿下太擅长观人于微了。”睿定对她的赞扬照单全收,手臂收紧,将她搂入怀中,那一缕脉脉淡香从她的身上沁入鼻端,直如在他心上挠了一下,让他有一瞬的窒息。 “殿下。”子虞在他耳边轻轻唤。他略一晃神,随口道:“什么事?”

“我很不安。”

睿定神色温和,说道:“不安这种事情,要陪伴我们一生,你总要慢慢习惯。”子虞略微讶异,他又继续说:“宫里有许多的女人,终生在彷徨和不安中度日,倘若不学会怎样控制这种情绪,总有一日会被它击垮——你是我的王妃,应该坚强起来。”

子虞依偎在他的胸口,沉默片刻后静静一笑:“难怪殿下的话听着耳熟……殷相收我做义女时,好像也说过。”

“这是他在官场沉浮二十多年的经验之谈,听着总没有错。”睿定平静道。

子虞仰起头,沉吟道:“殿下似乎总是信服殷相的话。”

睿定不动声色,悠然道:“在我还是孩提时,太子已经确立,当时文媛又刚诞下睿绎,深受陛下宠信。我也像你一样,心里惶惶不安,仗着年幼无忌,几次在陛下面前直言,险些酿成大祸。幸好有殷相指点,才能化险为夷。”

子虞握着他的手轻轻一颤:“……可是他,不像是一个无缘无故会对人好的人。”

睿定低声一笑:“难道我们身边,还会有这种人存在。”

“殿下,”子虞心中烦乱,轻声道,“连我一个深居后院的女子都知道,殷相不好相与,旁人怎会不知?与他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得到他今日的相助,来日不知要用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偿还。”

“听说你总是对殷相不假辞色——这可不是明智之举。”睿定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叹息道,“他是你的义父,即使是做戏,你也要让别人知道,你和他是一条线上的。这样的话,就算有人想打你的主意,也要忌惮殷相几分。”

子虞也忍不住轻声叹息。

睿定温柔地抚着她的肩:“与权臣相交已经足够危险,与权臣相抗,就是愚不可及了。在我第一次接受殷相帮助时就已经知道他必有所图——那毕竟是日后的事,眼下却还有别的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