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笑着请崇碧喝茶,“屹湘难得请朋友回来。我想你对她来说,应该是很特别的。”

崇碧心里一动,“湘湘,我是说屹湘,在您这里住了多久了?”

“有两年多了吧…我下去准备午饭,很快就好。”陈太微笑着离开了。

崇碧坐下来,喝着陈太特地冲泡的乌龙茶。

两年多?

那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广场上,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屹湘…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九)

崇碧觉得那大概是冥冥中注定的,她跟这一家人缘分重续的开始。

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来。工作还有一大堆,其实不该耽误这么多时间在这里。可谁让湘湘,是湘湘呢?

手指滑动,图片夹里,有一张他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在天山上。

跟他要了好久的生活照,他才翻出几张来发给她。这一张并不是特意拍的,也正因为不是特意拍的,效果倒格外的好些。傍晚,余晖,侧脸…他的肩很宽,侧脸很好看。当然,正面就更好看。只可惜他少有耐烦对着镜头微笑拍照的时候。除了那些应付差事的。

崇碧晃了下头。

手机里他最近一个打来的电话,还是一周之前了…

屹湘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利索,坐在沙发上,擦着头发看崇碧托了腮安静的坐着,坐姿端正的很,平板电脑的皮套翻过去一叠,形成一个特别舒服的角度,搁在膝上。

“看什么呢?”她问。

崇碧看她一眼,说:“你过来。”屹湘坐过去,盘腿便上了沙发,歪着身子靠近崇碧。崇碧问:“你用的什么?”

初时闻起来是一种清香,散开来却是渐渐浓郁的药香,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难闻?”屹湘嗅了下。用了太久,她自己已经适应了。

“不。就是很特别。”崇碧把电脑往屹湘这边挪了一下。

“LW设计师与动物保护主义者冲突——今晨的报纸,有几家的头条都是这个;更不用说facebook、youtube、twitter…这些了。你们都成了网络红人了。”

屹湘看着画面,崇碧看着屹湘。

屹湘读懂崇碧眼神里的含义,头皮一麻。

“昨天早上就有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冲击LW的卖场,警方已经立案,是我的同事在跟进;今天她去旧金山,临时由我代办。这次LW数人卷进互殴,你是最严重的一个。”

“对方呢?”屹湘问。

“他们也有多人被捕。”

“我会被提告吗?”屹湘看着崇碧。

“被你差点儿咬掉一块肉的那位警察不准备告你。不过,如果LW与对方不能达成和解,你免不了要出庭作证。目前就整个事件警方还在调查当中。我晚点儿会去见对方律师。”崇碧说。

屹湘舔了一下唇。

“湘湘,今天你真的是冲动了。”

“他们已经脱离了和平表达诉求的范围。如果你被攻击,会束手就擒?”屹湘不服气的反问。

崇碧看着屹湘亮亮的瞳。

“不会。”她坦白的说。

“你看。”

“你看。”崇碧给她看youtube上的视频。

画面十分清晰。镜头几乎没有抖动。

屹湘看着视频中那个陷入群殴的血人,几乎不相信那是自己。像个疯子一样乱踢乱吼。还尖叫着骂人——可就凭那糊的满脸满身的血浆遮着,任谁看到了,能认出那是郗屹湘?

没有人的。

“还要看吗?还有很多。”

屹湘沉默片刻,“这会作为控方证据嘛?”

“也许。但单从这段视频来说,效力不大。”崇碧说。

屹湘却在想另外的问题。

崇碧见她沉默,关了电脑,说:“放心啦。有我在啊。”她微笑,“我刚刚那么说,只是担心你,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再这么冲动,怕你吃亏。”

“我知道。谢谢。”屹湘笑笑,“你还真的开始像我嫂子了。”

“我是你的朋友也该这么‘关照’你啊!”崇碧伸手过来,捏住了屹湘的腮,轻轻的拧着。

屹湘被她这个动作弄的一愣。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

崇碧笑,“你哥对付你的招牌动作,是不是?”她松了手,开始收拾东西,眉梢眼角都是笑。

“形似。”屹湘拍拍自己的脸,“我哥下手才狠呢。”她撅嘴。下手稳狠准。每次捏都让她脸上红半天。愣还说能捏出梨涡来——见鬼哟,哥哥那张嘴!

她看看崇碧。

崇碧笑起来,腮上就有梨涡。

心里不由得一顿。

“他说你小时候可胖了,看到就想使劲儿捏。”崇碧忍着笑。

“我胖?他才胖好不好——等我回去收拾他。”

“好,回去收拾他。”崇碧笑,认真的说,“湘湘,我已经决定结束在这边的工作回北京了。我大哥这几天也在纽约,想咱们见见面、吃顿饭,见面详谈的。没想到不凑巧。”

“什么时候走?”屹湘问。崇碧总能想出些理由来约她见面,其中她那位候鸟一样的大哥来了就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可她总没有见到。她也有无数的合理借口推脱。

“最快下个月中就可以。”

“你真…”屹湘明白崇碧在这里取得的成绩有多不容易,“说回去就回去?”

“嗯。”崇碧平静的说,“就当休息一阵子,也有好多事情要筹备。放心,我不会做全职太太。潇潇也不鼓励我这样。”

“像我哥的态度。”屹湘骨梳一样的手指,梳理着半干的头发,看崇碧,笑问:“不过,会不会觉得失望?就算是希望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大概也想男人说出那句话——钱我来赚,你只管花。”

崇碧扑哧一笑,“就潇潇的职业来讲,说这句话很危险。我会担心的。”

屹湘也笑。

会担心的。

她认真的打量着崇碧。她要承认,自己几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她。她忽然发现崇碧不知道哪儿像自己的母亲。

“我们下去吃饭。”她起身,出门听到屋内手机响,她忙回身去接电话。

崇碧站在楼梯上等她。

屹湘没有关门。她听到屹湘在“喂”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大概有两三分钟,屹湘一声没出。崇碧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午后一点,她正盘算着,屹湘从房里出来,眼眶有点儿发红。

崇碧只好装作没有看到。

屹湘很快回复了常态,拉着她下去到陈太的餐厅里坐下,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崇碧走的时候陈太特地给她拿了两盒凤梨酥,说“只比唐人街那些糊弄人的好些。”盛情难却,崇碧带上了。

屹湘陪崇碧在街边等车。

崇碧忽然想起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儿我忘了问。

屹湘眨眼,说,可是要问我能不能拿到我们公司本季推出的最漂亮的那件婚纱?

崇碧瞪她,这事儿晚些时候说——你能回去给我做伴娘嘛?

屹湘没想到崇碧会跟她提这个要求。

崇碧叹口气,说:“人结婚结的晚就是这点儿不好,在国内的都婚了;散在外面的不方便回去——我又不想随便找;潇潇说只要一个伴郎就行,我看九成九是董亚宁了…”

屹湘还没说话,出租车到了。

崇碧赶着上车,挥手道:“你考虑下给我答复啊,我先走。回见。”

“回见。”屹湘站在路边,看着车子远去了,半晌没动地儿。

手习惯性的摸了摸颈下,才想起来——原来是丢了。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一)

树枝上的水滴大颗的落下来,冰冰凉的钻进发间。她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仰头看了看天色,阴沉的厉害,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还是雨雪天气?

她进了门,陈太把电话递给她,说:“是波士顿的邱博士找你。”

“谢谢。”屹湘握住电话。侧脸又打了个喷嚏,才开口,“姑姑?”她坐到小圈椅里,圆几上一只圆肚敞口瓶,瓶里一把洁白的马蹄莲,“…是…刚刚打给我了…”她吸着气,鼻子有点儿塞。姑姑的声音忽远忽近的。雪粒子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窗上,她转头看着窗外。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外面细雪飞扬,白蒙蒙的一片,树上的秋千随着风雪晃动着…“姑姑,您别劝我了,我不想回去…是,我刚电话里就是这么说的…再问,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回去…您别替我操心,我过的很好。有时间我会去看您…再见。”

电话机滑下来,搭在肩头。

好久,她都不动。

“屹湘。”陈太站在她身后。

屹湘缓了一下,回头。

“伤口裂了。”陈太手里有一个急救包,示意屹湘,“我给你包一下。”

屹湘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上的伤口在渗血。

鼻尖一痒,她侧过脸,狠狠的、连续的打了几个喷嚏,终于,涕泗具下…伤口处被涂了药,钻心的疼。

****************

夜幕初降,叶崇磬站在办公室俯瞰曼哈顿。雪下的很大,已经好几日没有看到月,灯火辉煌也是模糊的。

Sophie进来问叶先生,您还不下班?

叶崇磬挠了下眉心。今晚没有安排,来纽约这么多日子,这好像是第一次。他竟然有些不太适应。

“我再呆一会儿。你先下班吧。”他温和的说,“等一下。”

Sophie后退的步子停住。

“我今儿听安德森说了一嘴,永昌建设那边出什么事了嘛?”叶崇磬问。永昌建设是董亚宁的。

“您是说,今天下午的事么?”Sophie想了想,说:“具体的我也不十分清楚。安德森说,永昌建设在青海的一个项目出了点儿问题。他听永昌的人说,董先生已经赶过去了。安德森还说,永昌在青海现在就那一个项目,还是援建,估计问题不会太大;比较起来,他倒是更重视永昌现在参与的一个竞标。照他的说法,董先生志在必得的这个标,风险还是挺大的。大概就这些。”

难怪董亚宁提前走。

叶崇磬挥了挥手,Sophie先退出去了。

他坐下来,桌子上放着Sophie给他准备好的IEM公司的资料,厚厚的一沓子。Sophie细心的将资料归类整理,关于IEM主要股东、有意入主IEM的公司的资料也搜集的尽可能详尽。叶崇磬随手拿起一本。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二)

原来百达集团也有意参与竞争。这个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的公司,背后是一个没落的皇族。从来低调。百达的掌舵人几十年来没有在公众视野中露面,而关于他的传闻,最多的就是他娶了一位东方太太。购买IEM这等焦点一般的公司,不太像他们的作风——叶崇磬扫了一眼资料中关于百达的一段,不出所料,只字未提这对神秘的伉俪。

对手如此强劲,董亚宁要真想成事,不易。

叶崇磬把资料放下,拍了拍,锁进抽屉里,才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守门的保安送他到门边,待他出门之后,落锁。

叶崇磬这才确定自己真的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人了。

雪还在飘,出城的话,路会不会不太好走?

“叶先生?”司机见他站在那里,不上车也不说话,小声问。

“去老橡树吧。”他说。既然没有别的安排,还是回他的老巢。

前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叶崇磬上车的动作一顿。不远处一辆银色的跑车停在了路边。

“叶崇磬!”从天窗里钻出一个装扮的似白色雪绒花的年轻女孩子,对着他挥舞双臂,“这里!叶崇磬!看这边、看这边!”

叶崇磬脸上挂了一丝笑,推上车门,示意司机先上车。他走下斜坡,往跑车那边去;车上的女子已经跳下车来,两步三步蹦跳着过来,张着手臂,叫道:“哎呀我就知道你不接电话准是还在公司呢,可让我逮着你了!”

她大笑着,抱住叶崇磬的肩,狠狠的箍了一下,竟然还在他胸口蹭了蹭。

“喂,小猫,你这是干嘛?”叶崇磬笑。粟茂茂,亲近的朋友们昵称她“小猫”。

“又叫我小猫!”粟茂茂跺脚。高跟鞋踩在雪地上,立即印了两个清晰的脚印。她拂开睫毛上沾的雪花,瞪着叶崇磬。

“怎么这时候来了?”叶崇磬问。

“找你讨债的。”粟茂茂卡着腰。

“嗯?”

“一个提示:去年圣诞节。”戴着雪白的小羊皮手套的手指,伸出一个。

“嗯。”

“再一个提示:中央公园。”手指变成两根。

“嗯…”叶崇磬微笑着。

“还没想起来?”手变成了拳。

“想起来了。我当时就没答应你。”叶崇磬看了看天色,“走吧。”

“什么没答应?我提议,你没反对。不是答应是什么?”粟茂茂两拳相撞。

“真找个地儿吃东西,去不去?”叶崇磬问。

雪簌簌的落下。他身上的黑色大衣落了一层雪粒子。黑白分明的。

粟茂茂看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不过!”

“嗯?”叶崇磬走到她的车边,替她开了车门。

“这事儿没完。”粟茂茂上了车,跨到副驾位子上去,“你来开车。”

叶崇磬上了车。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三)

“怎么这么晚出来?”

粟茂茂摘下帽子来,露出一头齐耳短发,抖着帽子上的雪,说:“我也想早点儿啊,可是你看,又是雨又是雪的。”

“没有雨没有雪,你也不是朝九晚五。”

粟茂茂嘿嘿一笑,“跟我爸一个口气。不过他骂我凶多了。整天说我这儿不对那儿不好的,以后难当大任。”

“还不是为你好。”叶崇磬说。茂茂是独生女。粟家这一辈儿,偏又只剩下了她一个。粟家日后是要靠她的。也难怪她父亲着急。

“我又不是那块材料,骂我,也骂不出个银行家啊!”粟茂茂作出一副委屈状,“气狠了,他就说他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跟谁谁、又谁谁似的,也给自己弄个私生子私生女的,也好有个备胎。现在对着我,就一副华山一条路的心肠…我就说,他还别着急,我不成,我给他找个成的不就行了?”

她好像被自己的主意也给逗乐了,笑起来。没心没肺的。

叶崇磬想起了上次在电话中,粟茂茂那半开玩笑说的话。

车子里很暖和。有种新车的味道。

“新买的?这车至少得提前半年下单。”他问。

“我就说,我的事儿啊,跟你说上千遍,你也记不住——我新买的?”粟茂茂弯了身子,脸几乎贴到膝上,将安全带拉的老长,看着叶崇磬,一脸的不乐意,“难道是抢的?这是我今年的生日礼物啊!不是跟你念叨过?这还不是多亏了你跟我说,克尔维特新出的这款性能多好,同级别的车子里,这款性能最优价格最实惠。什么什么什么…那些都只有个花花架子,在美国的公路上,克尔维特才真正有王者之风。您就是一克尔维特的托儿!”

叶崇磬车子在路口右转。

“我还跟你说过这?这我真不记得了。你生日是哪天来着?”

“我算是明白了,得,您是大忙人。这样的小事儿哪儿至于麻烦您费劲儿记得?别说你了,就我爸、我妈,他们记得,也不过是有人帮忙——谁稀罕。”她轻声的哼了一声。转开了脸。沉默了。

叶崇磬看了一眼茂茂那叠在一处的身子。心里有点儿抱歉,就说:“明年记得给你过。”

“明年让你秘书记得提醒你?这是哪儿?”粟茂茂直起身子。看外面,“啊?真的来中央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