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亚宁哈哈大笑,眉梢眼角都在微微颤动,杯中酒液波涛汹涌。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四)

“得,你们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门当户对珠联璧合,行吧?”他轻咳一声。

崇碧笑,“董哥你要再这么损我们,我可是坚决不同意你给潇潇做伴郎啊——有您这样儿砸破锣的嘛?”

“哟,你们俩要是砸破锣就能砸分了,我可劲儿的砸!哈哈哈…”董亚宁笑着摆手,“不说这个了…对了,我听说这拨儿晋升上将有五叔?”他看叶崇磬。

叶崇磬“哦”了一声,点头,“好像有这么句话儿——名额不多,争的还挺凶。这还得一阵子才颁晋升令呢。按说五叔去年升迁之后就该晋,不知道怎么后来没了下文,愣是拖到了今年——爷爷直说他不上进。五叔小一年儿都躲着爷爷,轻易不朝面儿。”叶崇磬微笑。

“五叔就是懒得钻营。”董亚宁笑道。

“他就是还有那点儿劲头。就按资历来的话,轮也轮到他了。”

崇碧接口来了句:“轮到就能拿到?别扯了。我就说,上将也越来越不值钱了。好死不死的小二百号儿上将,排排队,一操场。还争什么争?”

董亚宁失声笑起来,“也是。排兵布阵的时候,可不是得多来几个,不然不够分的,还没接班呢就闹内讧了不是。”

三人一笑。

聊的差不多了,酒也喝光了,董亚宁毫不客气的进了客房。

崇碧看董亚宁关了房门,倒小声开了句玩笑:“温柔乡里皓月当空呢,跑我们这儿矫情什么呀?”

叶崇磬也笑了,“随他吧。”斜崇碧一眼,“我说,你回去之后头一件事,改改你这口没遮拦的脾气。”

崇碧笑,“这不没外人嘛?”

“且容你放纵几日。”

叶崇磬回到厨房,准备喝杯牛奶就出门上班了。董亚宁倒打电话来,只说一早被电话叫醒,他赶着最早的班机回国,太早了就没吵他们。他这才放心。董亚宁挂电话前又问了句,昨儿晚上喝糊涂了,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他笑骂,你小子趁早儿滚蛋,还来试探我。董亚宁哈哈一笑,说,我只是问,我没跟崇碧说什么不该说的吧,回头她跟潇潇告状,我那伴郎的差事别真飞了…别的你全当我放P好了。

叶崇磬扔了电话还在想,董亚宁吗?哪句是他不该说的?

他敲了敲玻璃杯,拨电话。

“Sophie,搜集IEM的资料,越全面越好。明天之前给我。”

****************

屹湘生平头一次被关在铁笼子里。

拘捕她并且也是被她差点儿咬掉一块肉的大胖子警察说,整个示威人群造成的拥堵,都没有她施展那几下子拳脚来的厉害。当时竟然所有路过的车子都停下来,有人还钻出来站上车顶来观看…据说她那几下子,很像是传说中的“功夫”。

谁知道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娇小的东方女子,怒起来跟尼亚加拉大瀑布似的万马齐喑。

吓人了。

屹湘一直任他们说,就是不吭气。心想什么“功夫”,“功夫熊猫”还差不多。手指头不晓得是不是骨折了,肿的跟胡萝卜似的。被带回来先有医生给她处理了伤口。又是清理伤口又是包扎又是注射的,光问她有没有什么药物过敏就好像问了几十个问题。

之后她就被关进来听候发落了。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五)

铁笼里是木地板,只有一个窄窄的像是平衡木似的长条凳子。坐在凳子上久了,让人累。她干脆就坐地板上。

刚刚冲动成那样,好像做梦一样。

她所有的东西都不知所踪,包括她“誓死”要保卫的设计图。一身的臭味,像好几个月不洗澡的狗似的…有位人高马大的女警给了她一条湿毛巾,让她擦擦脸;见她全身上下,像是被剥了皮的猫一样血淋淋的,又给了她一条薄毯子——她就勉强又算是一只有皮毛的猫了。

此时屹湘裹着薄毯,只露了脸在外面。

跟她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同样坐在地上,抱着手臂闭目养神。两个人的位置恰好成为一个对角。屹湘托着腮,研究着那人的腿型。看不到他的面孔。他一身灰,灰色连帽衫,帽子遮住了脸,只露出下巴,青虚虚的,但看他的腿型,小腿跟大腿的比例,具备典型的亚洲人种特征——屹湘稍稍低了头,想看到他的脸…那人一抬头。

屹湘吓了一跳,后脑勺“嘭”的一下磕在铁栏杆上。

“请问,你有没有纸和笔?”她脱口便问。

没话找话,典型的没话找话。她脸上在发热。持续发热。不由自主的就咽了口唾沫。

那人停了一会儿,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对着她便扔过来。本子落在屹湘身旁。

“笔在里面。”他说。

“谢谢。”屹湘从薄毯下伸出手去,在毯子上蹭了蹭,才把本子拿在手里。手感真好。她习惯性的翻过来看,不出所料的在背面的右下角看到了制作师傅的名字和物品编码。中规中矩的。也有主人的名字缩写。B.W.——屹湘打开本子,夹层里有一支铅笔。

她在纸上“嚓嚓”的画着。

“郗屹湘,出来。”铁栏杆外面,站的是那个人高马大的女警。屹湘抓紧时间多画了几笔,将那张纸从本子上撕下来。腿脚有点儿麻痹,她站起来,姿势奇怪的抖了抖腿,像小爪子上沾了水的猫似的,翘着脚走过去,弯身将本子还给那个人,“谢谢。”她说。跟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怕自己的模样和味道吓到人。

那人接过来,没出声。大半边脸依旧隐在大大的围帽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屹湘倒弯着腰站了一会儿——从手上看的出那人肤色晒至古铜。

“快些。你的律师在等了。”女警催促她。

“来了来了。”屹湘站过去。

女警给她开了门。

屹湘发现她已经换了便装。散着长发,雪白的皮肤上,有点点雀斑,很可爱。像屹湘喜欢的女明星凯特布莱切特。

被屹湘打量,她竟然有点儿扭捏,指着旁边的通道,说:“他们在外面等你。”

屹湘跟着她走出去。

“他们”指的是Vincent,还有他身边那位屹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的女律师——叶崇碧。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六)

屹湘哑着喉咙“嗨”了一声。Vincent板着脸,瞪了她一眼。崇碧则正在跟警方交涉什么,见屹湘出来,从警察手里抽过一叠黄色的文件,走过来先问:“伤怎么样?”

屹湘哼哼两声,说:“还好。”

崇碧脸上表情虽不算严肃,但职业的让人难以感受到一丝亲近。

崇碧把文件放在屹湘面前,递上一支圆珠笔来,说:“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签字…你跟Vincent先出去,剩下的交给我。”

屹湘她痛快的签了字。两名警察将屹湘的东西都摆在桌子上,当着她的面进行清点,对照表格上的物品一一核对完毕,又让屹湘签了字。

屹湘的手不方便,女警经她同意,替她把所有物品装进了包里。Vincent默然的接过了包,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顶大帽子来,轻轻一甩就扣在了屹湘的头顶,“回去再跟你算账!”

屹湘抽了抽鼻子。

Vincent看她这副脏兮兮的样子,又忍不住好笑。捏住薄毯的一角,像扭住了蚕茧似的,让屹湘走在他身后。

屹湘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那位女警也已经走了出来。屹湘待她经过自己身边,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来,递给那位警察姑娘,说:“你只需要找个好裁缝。”

那女警打开纸片,竟是一张婚纱的草图——裹胸长纱,头顶的拖纱缀了一小圈蔷薇…

“你的颈子和肩膀很美。不露出来实在可惜。”屹湘说。

“谢谢。”脸上有两团粉红。

屹湘顿时觉得开心。跟女警道了别,紧跟在Vincent身后往外走。

Vincent撇了下嘴,“什么找个好裁缝?你不就是好裁缝?”

屹湘吐了吐舌尖。

“四处做好人。有这个心思,都花在你的设计上不是正好?省的一天到晚被从这个组踢到那个组。”Vincent牢骚。

屹湘小声的说:“我就想谢谢人家给我一条毯子——我听他们聊天,她马上要结婚。可是…”

Vincent那只戴金顶针的手团起来两个指关节对准了屹湘的头顶就敲过来,“笨蛋!你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是shi嘛?啊?!对设计师来说,创意是金子、金子!金子你懂不懂?懂不懂?你把金子四处乱丢、乱丢!”

屹湘“啊”一声,被Vincent训的发懵。他们正站在警察局门口的宽阔的平台上,人来人往,嘈杂而热闹。Vincent对她一发飙,引人侧目。

屹湘正愣着,从身后被人猛撞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歪过去。

“看着点儿!”Vincent一把拉过屹湘,对着那人大吼。

那人急忙道歉。屹湘看清楚,同是黄皮肤黑头发。她摇摇手表示不介意了。推着Vincent赶紧走,上了车见Vincent依旧火冒三丈的模样,她转头对着窗外看看,说:“怎么没有记者来?”

Vincent冷冷的说:“都等着你出来才大张旗鼓开记者会呢,着什么急?”

屹湘笑。

崇碧拉开车门上车,屹湘看了眼她身后,刚刚撞他的那个人仍站在原地,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那目光和神态,都带着一点儿好奇。

“别看了,还顾得看人家。”Vincent皱眉。

“开车吧,边走边说。”崇碧坐在了屹湘旁边,这才拥抱屹湘,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这身昂贵的开司米套装会沾了污秽。

“你没事就好。”她微笑。

“当然没事。”屹湘说。车子一启动,她下意识的又回头看一眼——那人身边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身影。

是他…

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眼看着郗屹湘一行人离开,刚要挪步,就听到有人问:“怎么才来?”

他急忙回身,“抱歉,邬先生。”

那位“邬先生”双手抄在裤袋里,脚步未停的走出了警察局大门。司机候在车边,见他走近,忙替他开了门。

“先送我回酒店。”上了车,他简洁的交代着。

车子超过前面那辆黑色的Binley,他侧脸看了一眼车内,旋即低下头,继续翻着当日的报纸。看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本小小的素描本,轻轻的放在膝盖上,用铅笔在画纸上擦出大片的阴影,留在上面的痕迹便显了出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七)

他嘴角微微一沉。

郗屹湘,是吗?

屹湘走神了。

Vincent跟崇碧头对头的讨论什么,她都没有听。那个灰色的身影明明很浅,她却觉得在脑海中越来越深。

莫名其妙的,觉得有点儿冷。

车子在街上穿行。刚下过雨的街道显得湿润而且格外洁净。一贯灰蒙蒙的色调,都有了温情脉脉的感觉。屹湘诧异于自己的感受。也许这就类似于…出笼小鸟。

崇碧和Vincent不约而同的望着沉默的屹湘,崇碧说:“湘湘,去我那儿休息一下吧。”

屹湘不假思索的摇头。

崇碧笑道:“总跟我这么见外。咱俩的住处,只有三个街区的距离,你我竟然能成年不见我一面。”她笑嘻嘻的,虽是抱怨的话,说起来决不让人尴尬。她替屹湘报了地址,“Vincent,我跟Vanessa一起下车。”她没跟屹湘商量,摆明了不给她搪塞的机会。

屹湘也没反对。

下车的时候Vincent嘱咐屹湘回去好好休息。然后强调让她明日一早务必准时到公司,有重要的事情。

Vincent的车子一走,崇碧把两个人的包都从右手递到左手,空出的手臂挽住屹湘。

抬头看着屹湘寄居的房子。这一区在纽约上东也算是高级住宅了。多是这种独栋的老房子。面前这所房子是常见的三层木结构,院子里细沙垫卵石铺路,两边碧草茵茵,好看的很。

“你找了个好地方。”崇碧说。

屹湘挠了下腮边,抬头看看,客厅的白纱正巧被拉开,陈太的身影出现,好像动作停了一下,随即拢了眼镜往玻璃上靠过去,似乎正撞了上去——屹湘见一向优雅沉稳的陈太这般失态,不由得笑起来,一笑浑身的肉疼,轻声说:“这下才真是糟了。”

“啊?”崇碧听屹湘这么说,按门铃的动作缓了一下。

屹湘伸手越过半人高的木门,将门闩拉开,说:“我住这儿呢,你客气什么。”

“我第一次来,别让你的房东觉得你的朋友没礼貌。”崇碧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位穿着黑色居家套装的老太太打开门从屋里出来,还没有怎么样,便失声叫道:“屹湘吗?你是怎么了?”跟着小步跑着下了楼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了,穿着半高跟的皮鞋跑起来。

崇碧吃惊的看着这位老太太。

屹湘镇定的跟老太太介绍她。

陈太缓过神来急忙拉着屹湘往屋里走,告诉屹湘快些上去洗澡,“我来照顾叶小姐。”

屹湘进了浴室,陈太出去泡茶,崇碧坐在屹湘的房间里,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陈设。

这是她第一次到屹湘住的地方来。

乱的很。最整齐要算是床边的那整墙的书。多数书籍都是烫金皮面的。屋子的一角靠窗的位置有张大写字台。旁边立着一个画架。架子上一幅没画完的画。

崇碧站在画架前看着,原来是从这窗口望出去的景色。初春的料峭,画面虽未完成,也有一点儿萧瑟感…崇碧记得潇潇说过,湘湘就爱画画;湘湘在家里的画室,还有很多她从小的涂鸦——只不过湘湘不在家,便落了锁,除了母亲偶尔去收拾下,旁人是不让进的。

屹湘说过,他是个“差劲”的哥哥。

屹湘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有抑制不住的笑——她跟潇潇比起来,属于并不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这对兄妹的性格,称不上南辕北辙,至少也是大相径庭。

崇碧微笑。

浴室里水声隐隐约约的传出来。崇碧惦记着屹湘手上的伤。她走过去敲门问:“湘湘,你需不需要帮忙?”

里面没有回应。

忽然听到里面一声惊呼。崇碧愣神的工夫,浴室门一下子被拉开,全身湿淋淋的、草草的裹着浴袍的屹湘冲出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八)

“湘湘?”崇碧叫道。

“我的玉不见了!”屹湘低着头。水珠子顺着发梢往下滴,急雨似的。她抓过自己的皮包,打开一股脑的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扒拉着,没有;又把夹层都拉开,还是没有。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

崇碧忙从毛巾架上抽了条毛巾过来,先给屹湘把头发给拢起来,“你别急…好好儿想想,你确定戴在身上了?最后看到是什么时候?”

屹湘手按在锁骨处,摇头。

那玉是她从不离身的。

最后…最后…这几天她昼夜不停的在赶工,根本顾不得其他。

“是什么样的玉?”崇碧见屹湘发愣,追问。

什么样?

像是长在她身上的胎记。她知道那东西在那儿。天长日久了,忽然要她去形容,形容不确切的——锁骨处被她按的发疼发热。她手握成拳,对着崇碧,“…是块老玉。很老的玉。”

这算是什么形容?

习惯了精准表达的崇碧,看了屹湘一会儿,说:“你坐下来。”屹湘脸色就是这么一瞬,灰了。

“很贵重?”崇碧问。就算是块老玉,丢了也是有限的。

屹湘扶着小圆桌蹲了下去。

崇碧回身在浴室里搜罗了一圈,连防滑垫都掀开来查看,一无所获。

“不行我们就报警。”崇碧想起来,“是不是早上那阵子混乱,被人趁乱偷走了?”

屹湘苦笑。

如果是这样,她为这场混乱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

身上发冷。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再找找看。若是,实在是找不回来…也就罢了。”

崇碧心知就屹湘这反应,可不是说“罢了”就罢了的模样,“别急,是什么样子的,你和我说说,就是实在没了,依葫芦画瓢,我准能给你捯饬一八九不离十的来。好不好?你先进去把澡洗完,回头感冒了,哪头儿合适啊?东西再金贵也还是东西,人生病了可不得了——且别上火…”她安慰着屹湘。

屹湘挣着站起来。

陈太推门进来,抬眼一见屹湘的模样,紧跟着叹了口气就道:“屹湘啊,你今天能不能不要再吓我了啦?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你这孩子从昨天回来就开始不对劲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嘛?我是不是要去唐人街谢半仙那里去替你求个符回来啊?”

“要!去的时候顺便问问我把东西丢在哪儿了!”屹湘围紧浴巾。

陈太倒被屹湘逗笑了,“快去洗澡。我准备了午餐,你跟叶小姐下来吃。”

“这么打扰不好意思的。”崇碧想要拒绝。

“你还是别不好意思吧——等下你就知道了。”屹湘做了个鬼脸儿,把浴室门关上。

“那我就不跟您不客气了。”崇碧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