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想说的是。Vanessa是个很有个性的设计师。虽然这次她惹了祸。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轻易放走她,是公司的损失。”

“Vincent你不该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啊。”汪陶生微笑,“Vanessa?我看过她的资料,她在公司两年有余,表现普通。”

“十年磨一剑。”

“这一行,太多一夜成名、三天改朝、七日换代,真正的创新和速度意味着一切。谁?谁等她磨剑十年?”汪陶生说。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九)

“我等。Laura,你也该等。她十九岁半就拿布朗奖…”

“那也只能证明她曾经是个天才少女。”

Vincent忽然有气,“Laura你怎么也开始急功近利?”

“我的公司不养闲人。”

“那要这么说,这次的秀如果没有Vanessa,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儿讨论什么名誉不名誉?扯块遮羞布做过街老鼠吧。”Vincent气呼呼的。

汪陶生微笑。

“到底怎样?”Vincent追问。

“我考虑下。”汪陶生桌上电话又响,她手扶上去。“Vanessa既然不想面对公众,也不勉强。我们有别的方案。”她拿起电话来。

Vincent出去了。

汪陶生讲完电话,独坐片刻,站起来,绕过屏风。

“今天好忙。”她坐下来,对着沙发上的人说,“闷不闷?等下我就可以走,陪你吃午饭…”

“这女孩有原则。”沙发上坐着一位美妇人,手里正翻着一本画册。

“唔。”汪陶生笑了笑,“可不。”

“也许应该鼓励。”

“你都说了不插手公司的事。”汪陶生开玩笑。她忽然顿了顿:郗屹湘的模样,大概是看多了几次,无端的多生出几分亲切感。就连她下巴上那颗小小的痣,都觉得俏皮可爱——不过,在她发倔的时候,那颗小痣竟然也一副倔强而不服输的样子。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我只是听到,问一句。”

汪陶生笑了。

“陶生。”美妇人眼波流转,合上画册。

“是。”

“这几年你花了很大力气在大中华区部署。”

“是。那是亚太区的重要一隅。”

“真的因为这个?”

汪陶生沉默。

“我以为我们一直有默契。”

“起码我们不能放弃那个市场。”

“我不希望你这样。”

“大姐,那是你从来不看我们的业务增长报告。”汪陶生认真的说,“筠生做的很好。在中国大陆的布局,也才刚刚开始。我们有信心,日后会更好——筠生这次没有早早赶过来,就是因为在上海和长沙都有分店在筹备阶段,她的脾气,要求又高,又恨不得事事亲为…忙都忙死了。大姐,再说这个决策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为公司前景,进入新生市场绝不能落后。何况对于咱们来说,起码不存在文化障碍。”

短暂的静默。

汪瓷生将画册放在手边。贵妃榻上的紫色金丝绒柔软而华美,她抚摸着。

“你这么执着。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汪瓷生稍微停了一下,“筠生狂傲急躁,时常目中无人。做设计,才华绰绰有余;做运营,你还是另选其人吧——你刚刚提到长沙,我以为对LW来说,那并不是非常适合的地点。”

“大姐。”汪陶生微笑,“我们来自那里。叶落归根,母亲说的。我们总有一日要照她的遗愿,送她回去。我想她会乐见咱们姐妹的版图上,有一颗棋子在长沙。”

“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过白说说。”汪瓷生深深的叹一口气,“陪我去一趟大都会。今日陈先生的画展最后一日。”

“好。”

“若是忙就不必。”

“不会。”汪陶生笑。

“刚刚那女孩子…”汪瓷生慢慢起身,“陶生啊。”

“怎么?”

“你真的同意她辞职?”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

汪陶生笑着,“大姐,为了她,我的两大干将都跟我发飙。一个说我助纣为虐,一个说我急功近利。换做姐姐你,会留着她嘛?”

“被你说的,这孩子像是个祸根。筠生呢?”

“她庆功会之后就没露过面。”汪陶生说起来,颇有点儿无奈。

“几十岁的人了,脾气始终不改。”

“母亲在日,宠坏了。母亲不在,你更宠,只累了我。”汪陶生开了一道隐形门。这里有一部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她请姐姐先进。

汪瓷生拍了拍陶生的手,“谁让你是姐姐呢?”

“我时常情愿换过来呢。”

姐妹俩都笑。

“大姐,你说,我想法子让筠生难受一下好不好?这些年真是受够了她的脾气了。”

屹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花了十几分钟打好了辞职信去交给Vincent。以为Vincent又会对她发狮吼功,可他只是安静的从头到尾仔细阅读屹湘打的这封辞职信。末了他把信展开放在桌上,说:“辞职信我先收下。先回去休息几天。”

屹湘走出LW大厦。

她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在上午十点半的时候,走在这条街上、有时间抬头看看高楼大厦间的天空。公司大厦外面飘扬的星条旗,让她有点儿莫名的伤感。

就这样,又成了无业游民…

屹湘拍拍手。

最要紧是先回去好好儿的睡一觉。

****************

叶崇磬睁开眼。

漂着浮冰的湖面,像是破碎的镜子。

他动了动。大衣盖在身上,领结散开半边,长围巾胡乱的堆在胸口…昨晚回来的晚,一瓶酒一只杯子,陪着他,就这么天亮了。

他伸了个懒腰。

眯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湖水。真好。耳畔的松风里,有啾啾鹿鸣…

屋内电话在响。

他不想动。

电话就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他望着通往湖里的那弯木色陈旧的桥,望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伸个懒腰,并不急着往回走。听到电话铃声停歇,片刻,传真机便响了。他踱着步子,好让自己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苏醒过来。

木地板被风蚀的表面上有些绒绒的,踩在上面,声音有点儿含混。似乎这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鹿,鹿鸣声停歇。

他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传真机上的文件刚刚吐毕。

懒得马上就去看。他走出去,穿过大厅,往厨房里来,倒了一杯清水喝光。

厨房的窗子低低的,他望出去。外面是幽静而深邃的松林。北美的水土丰沛而富饶,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似的养出了这般长相狂妄而骄傲高大的树。看了却让人心里觉得有些欢喜。莫名的欢喜。即便是在这宿醉初醒的混沌的早晨。

叶崇磬脖子后仰两下。

昨晚到底睡的不够舒坦,脖颈有些僵直酸痛。

忽然听到一阵声响,一只棕黑色的爪子伸到了窗台上。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一)

窗台上有一个藤编的褐色篮子,装着苹果、碎面包和冷肉。大约是佣人苏珊放的。

是一只浣熊。

叶崇磬眼看着浣熊越过了冷肉,拿了苹果,忍不住想笑。又怕惊吓了它,蹑手蹑脚的顺着橱柜的边缘走出去。不料越小心,越出状况,一头撞在厨房的门框上,“嘭”的一声,他摸着肩膀,回头看,那胖胖的家伙早溜的无影无踪了。

他回了书房,从传真机上抽出文件来看。电话再响,他接起来,轻轻的“喂”了一声。

是国内来的电话。

对方用轻缓的语气讲的有条不紊,恰似这清晨的光线和他此刻的心情。

“…就这么办吧。”他说。

那边又问了句什么。

他电话已经移开了,只是说,“不用。”便扣了电话。

水还剩下半杯,他慢慢的喝着。

走到落地窗前。

太阳又升高了些,湖面上满是金红的光,波光粼粼,像是鲤鱼的细鳞。

桥上有人。

在桥头方方的巨大的平台上,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那里。旁边是一辆单车。

他远远的看着这个闯入者。

在四周深绿的灌木丛、碧蓝中点缀着雪白的湖水和红火火的晨光照射下,安静至极的环境里,一个能融进这环境里的身影…他也静静的站着。

忽然响起的电话铃让他回神。转身接起来,语气就难免有种被打扰过后的烦躁。

Sophie很习惯他的做派了,处变不惊的跟他汇报着。

他听着,偶尔“嗯”一声。转回身来,那桥头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好像倏忽之间而来,又倏忽之间而去。

比浣熊的动作还快。

叶崇磬放下电话,推开门,扶着木栅栏,深深的吸着带着松香的清新空气。

水面静而无波,难不成是幻觉?

郗屹湘骑上自行车,猛踩两下,车轮嗡嗡嗡的转着,从树林里穿过去,好一会儿才上了私家公路。

她本想在桥头多休息一会儿;刚坐下就听到电话铃响,屋子里人影晃动。她立时有种闯入者的自觉——这样打搅主人的清晨是极不礼貌的。

这水边的房子,没有围墙,好像多时无人居住的样子。界标也不太明显,只是隐在路边密林中的一个掉了漆的木牌,写着Old-Oak-Park。偶尔她骑车稍远到了这里,不自觉的就想闯进去。

她太喜欢那一汪碧水,也喜欢水边的居屋。木石混搭,很古旧的味道。看铭文建成不过五十余年,却像是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城堡一般。安宁而有古老韵味。从春到秋,从夏到冬,那里的景色四季不同、季季皆美。让她想到Hawshead。

只有一个早上,她遇到一个中年妇人。挽了一篮鲜果从屋子里出来。她开口打招呼,得知妇人只是屋主的雇工。很有礼貌。得知她就住附近那所农庄,欢迎她来参观。

她猜想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个有点年纪的人了,很有点儿欧洲老庄园主的做派,管家带着主人的自豪和类似导游的自觉。连湖上舶的那两艘游艇,都是复古风格的…

屹湘猛踩两下单车。

她扰人清梦,说不定等下就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伯出来要敲她头壳呢!

单车铰链处“咔咔”作响。

屹湘拍着车把,叫道:“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啊…”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二)

这辆旧单车是她找东西的时候在仓库里搬出来的。她拍了照给陈太看。陈太说,要是合用就只管用。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那东西有三十年了吧…陈太看着照片的时候,沉吟,似乎这老旧的自行车勾起了她的什么回忆。

这老爷单车大毛病没有,就时常闹闹小脾气,偶尔把她当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还得扛着回来。用了不到两年,她修自行车的技术倒提高了不少。

屹湘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追兵。从车上跳下来,支了车子,摇着脚蹬,一前一后,车轮子飞快的转着。

一会儿,“咔咔”的响声终于消失了,屹湘松口气。

看来今天的运气不算坏嘛。

她开心的重新骑上车子,前面是一个陡坡,她忽然玩儿心大起,松开车把,张开双臂,俯冲下去;林间的冷风切在脸上,有种痛苦又痛快的感觉。

她忍不住大叫起来,声音传的好远…

陈太的木屋在几英里之外,屹湘把自行车靠在绿篱上,满头大汗的先跑去打开信箱看了一眼,依旧空空的。

她进了门,手机在唱着歌。是苗得雨的电话。得雨刚刚知道她辞职的事就打电话臭骂她一顿。这回是问她,今晚上在纽约的几个老同学餐聚,她来不来。

屹湘说不去。我一刚失业的落魄鬼,恨不得现在钻进地洞里藏着,才不要出去见人呢。

得雨在电话里笑骂,说郗屹湘你这个懒鬼。什么,失业?没失业的时候你连借口都懒得找。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得雨总算是放过了她。

屹湘收了线,倒进阁楼沙发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痛恨各种现代通讯工具。像一张网,无边无际。

鸿雁传书,真正成了古时候的浪漫。

母亲曾说过,跟父亲分居两地时,每个周收到他用毛笔字写的信、偶尔打一个越洋电话,那种幸福…屹湘甩了下头发。

心知这样的幸福,实在遥不可及了。

叶崇碧听着电话里哥哥在讲今天早上的遭遇,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笑着说话:“你该不是昨晚喝太多了吧…最近的邻居距离你有八英里,邻居?别逗了。”

崇碧手上不停。等同事拿了文件出去,她干脆翘起脚来,搭在一边的矮凳上,笑道:“幻觉吧?啊?还好幻出来的是个女人,说明你还是个正常人…对了,哥,我听说粟家的那个小丫头一直没走,是不是等着你一起回国…”

那边沉默片刻,说自己要去开会。

崇碧笑,说:“等等,等等!提到女人,换话题的本事一流。躲,你躲我容易。也就是躲我容易,我又不会想嫁给你…回去你躲躲爸妈试试?…哎呀我真有事儿,正经事。”

叶崇磬催她快说。

“你手上有没有好一点儿的玉饰?不要很大的那种,就是随身带的,适合我这个年纪女孩子的…对了,还要古一点儿的…啊,我才不跟妈去说呢…你那儿没有的话,就帮我留意一个。好吧?…价钱你看着,估摸着我能负担的了的。”崇碧笑,对叶崇磬追问她用来做什么,不肯回答。“得了你去开会吧。还有,明儿我上庭,不能去送你啊。”

她放下电话,站起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三)

窗外便是银灰的纽约。此时淡淡的雾气袅袅,很是美丽。

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昨晚宴会上,事务所合伙人那带着遗憾、又有些跃跃欲试的口吻,说:“Clare,你要离开,我们觉得可惜;但,我想我们该期待未来的合作。”

未来的合作吗?

叶崇碧微笑。

未来。

尚未可知。

人生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换了三个月前,她不能想象湘湘会成为她的小姑子。

不过,这确实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