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碧摇摆了一下身子,看看时间,距离下一个客户上来还有几分钟。她忽然有些舍不得这种格外忙碌、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属于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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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湘把从庄园带回的一箱旧书放在古董店的茶几上让陈太过目。

“看看,对不对?”屹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

陈太看了说:“这些真舍不得拿出来卖,都是珍藏。有没有喜欢的?”

“我最头疼看书。”屹湘笑。

这箱子里颇有几本难得的好书。不单是著名造书匠人精心打造,有的更带着已经作古多年的作者的亲笔签名。她知道行情。在伦敦的时候,也替人去买过,一出手,上千英镑总是要的,那还是前两年的价格了。

“这样的宝贝,落到我手里呀,可惜了的了。”她伸了个懒腰,趴在沙发扶手上,忽然又支起了身子,“我挑一本吧。算我便宜点儿啊!瞧我大老远的扛回来的。”

“嗯?算便宜点儿就行了?”陈太开玩笑,“你不是连工作都丢了?拿什么付?”

屹湘“呀”了一声,自从她回来说了自己辞职的事,陈太就不停的在打趣她。

“那从我工钱里扣如何?”她笑着抽出一本来,“全套我是买不起的。”

陈太将整箱书往屹湘面前推了下,说:“先收着。这一套书我轻易也舍不得出售。若你想到合适的人,价钱好商议。”

“好。”

“我有点事情要去银行。”

屹湘举手说:“我来看店。”

陈太笑着。

“卖出东西去,给我提成吧?”屹湘眨眼。

“你这个丫头到底是学设计的还是念商科的?”陈太哭笑不得的,“我从银行直接回家了,今天发了瑶柱,回去炖汤…你早点儿关了店门,回来吃晚饭。”

屹湘笑着说好。

陈太放心的走了。

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客人上门来。屹湘坐在沙发上,看书看的直打瞌睡…

叶崇磬看着这个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子。因为沙发宽大,她蜷在一角,显得就更小了。在睡过去之前,显然是在看书。他略侧了下头,书脊上烫金花体字,原来是在看《双城记》。这么热闹的故事,都能看睡过去。

“嗨!”他轻声。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四)

没反应。

叶崇磬四下里再看看,确认店里确实没有其他人。他刚刚进来的时候,门上的铜铃分明是响过的。

他身子再低些。

她鼻翼微微的颤动。嗯,没事,不是昏过去了。

“嗨!”他声音再大些。

屹湘被这一声“嗨”惊醒。她直勾勾的瞪着束手而立的叶崇磬大约有三秒钟,猛的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慌乱间抹了抹嘴巴,“什么事?”

叶崇磬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屹湘——穿着普通巧克力色雪地靴,站在搭着昂贵的羊毛毯子的沙发上,瞪着一对睡意朦胧的大眼睛,抹着嘴角那并不存在的口水——鼻音重重的吆喝“什么事”?真给她问着了。

“请问,陈太在不在?”叶崇磬问。

“不在。”屹湘立即回答。她已经认出叶崇磬就是上次来买胸针的那个人。见他在打量着她,不知道他认出她来了没有…她站的这么高,才勉强和叶崇磬平视,为了保持这种暂时的平等和平衡,她不想从沙发上下来。“我可以做主。”

叶崇磬瞧着郗屹湘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心想这怕不是能做主,而是能“坐住”吧。打瞌睡打成这样,陈太这不是所托非人嘛?

他示意屹湘,“上回在店里买到的烟盒,应该有一款同样设计的手袋?我在店中展示柜里见到过。”

屹湘想了想,说:“那个啊,我记得。香奈儿1917年出品的。”屹湘眼睛一亮,忘了保持平等这回事,从沙发上下来,带着风。

叶崇磬又闻到那淡淡的药香。

“1917年,民国…多少年来着?”屹湘自言自语。

“民国六年。”叶崇磬说。

“我知道。”屹湘把陈太桌子上的电脑打开,从《香奈儿(民国六年)》的文件夹里扫了一圈,抬眼对等在面前的叶崇磬说:“没错,本来陈列在A12柜中。昨天售出了…您急着要嘛?要不您看看其他的?店里还有一个…”她顺手关了文件夹。

“我就是想要那一款。”叶崇磬说。他看了眼标号为A12的玻璃柜,原先放手袋和烟盒的位置,换上了一套化妆品盒。很精美。可惜不是他想要的。

屹湘听到叶崇磬这么说,便道:“那真的很遗憾。不过,陈太经常会收购这类古董首饰。这样吧,请您留个联系方式,也许过几天就有了,再联络您?”

“这位小姐。”叶崇磬看着屹湘清亮的眸子。这女子从第一次见他,就故意为难他。“我很有诚意的来的。”

“我毫不怀疑您的诚意。”屹湘说。

“与陈太的合作很愉快,才来第二回的。”叶崇磬说。

屹湘没出声。心里有了点儿气——这人,以为还有上次的便宜不成?

叶崇磬看了下手表,耐心的说,“你看,上回我买胸针,你也帮了我一个小忙,让交易进行的很顺利。”

屹湘瞅着叶崇磬手里的那副手套。这等只用定制货的人啊…她把笔记本合上,笑了笑,说:“这类藏品大约是比去年同期上浮至少八成——那烟盒,陈太实在是给了太好的价格。”

“是。可那胸针我也没占便宜。”叶崇磬说。

“物有所值。”屹湘针锋相对。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五)

“店里的包装袋都很好。古色古香,非常好看。”叶崇磬又说,“我妹妹看了喜欢的不得了。”

“您的妹妹品位不俗。”

“是。她特意问问,能不能买一两个袋子。”

“那是陈太亲手缝制的手工品。抱歉只赠不售。”屹湘回答。

“原来如此。”叶崇磬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妹妹很快要结婚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偏爱收集手袋。我本来想,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她的。”

“是这样啊。”屹湘抬手,揉了下耳垂。

“是啊。千金难买心头好。你说是不是?”叶崇磬微笑。

“这样的话…”屹湘沉吟,“我再帮你找找。”

“谢谢。”叶崇磬把大衣搭在身边的椅背上。

屹湘看了眼那件大衣,顺口说:“右边袖口的扣子快掉了。”

叶崇磬拎起袖子来,果然,那颗扣子摇摇欲坠,“啊,谢谢。”

屹湘从桌上拿了剪刀,倒过来将柄递给他,“剪下来吧。万一掉在路上。为了这么个扣子万里迢迢的寄来寄去的,多麻烦。”

叶崇磬接了剪刀,将扣子剪下来,就听屹湘说:“A13柜子里有一个手袋,同款但是品相比售出的那个要好很多。”他抬起头。

“你不早说?”

屹湘眨眼,“我说了啊,可你没等我说完,就说只要那一个。”

叶崇磬一手攥着剪刀,一手攥着扣子,“在哪儿?”

屹湘指了指他身后,“就在你旁边。”

叶崇磬转身。屹湘过来。A13展示柜上面,摆了一幅紫檀框湘绣牡丹图。她戴上手套,将镜框小心的竖起来,露出柜面。展示柜上有一层薄尘。屹湘拿了一块麂皮擦拭一下。

“看看,是这个不是?”屹湘问。

叶崇磬不语。

金丝编的手袋上,缀着红宝石。所以从不同的角度看,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尤其在特别的照明下,七彩璀璨。

“这个品相更好,价格也要更好。”屹湘回头又看了一下电脑,报了个数字。

“我说,这位小姐。”叶崇磬依旧是一手攥着剪刀,一手攥着纽扣。

“嗯,这位先生。”屹湘点头。

“你这是漫天要价。”

“你可以就地还钱。”

“减两成。”叶崇磬说。

“太过分了。你看看,这东西到现在都快一百岁了,除了天然氧化,一点儿损伤都没有,你再看看这宝石…这不是现在的宝石,全靠高科技切割技术,有瑕疵也能做到璀璨夺目,绝对是颗颗完美。”她从桌子抽屉里找出一个文件夹,将藏品附带的证明都给叶崇磬看,“货真价实。”

“减一成八。”叶崇磬让步。

“最多减一成。”屹湘摆手。

“一成七。”叶崇磬把剪刀放在桌上。

“一成七…成交。”屹湘拍板。接着手指噼里啪啦的在计算器上一打,亮给叶崇磬看。

“零头抹掉吧。”

“零头抹掉怎么可以,已经让了那么多了。”屹湘又摆手,“这不是小零头,三块五块的。”

“铁算盘。”

“电子的!现在就带走,还是送到您府上去?”屹湘问。

叶崇磬掏出支票本子来,说:“这就带走。”

屹湘输入密码解锁,将托盘取出来,给叶崇磬包好了,又将藏品的资料都给叶崇磬看过之后,封在了盒子里,包好。

叶崇磬撕下支票来。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屹湘看着支票上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叶…崇…磬?”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六)

她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叶崇磬瞅她。

她把这三个字念的很好听。

“叶崇磬?”她捏着支票。

“那个字是念‘磬’没错。”他说。她的眼神变了些,让他觉得有些异样。“有什么问题嘛?”

“我当然认得。”屹湘对着光,查看支票上的水印。最清晰的还是那三个字:叶崇磬。笔画这么多的字,他写的潇洒利落,别具一格。

抖一抖,支票发出清脆而好听的声音。

“国内银行业务发展速度真快。”屹湘说。她看那银行的标识,心想叶崇磬,他不用这家银行的支票,用哪家的?心咚咚跳了两下,多少有点儿紧张。又不想被叶崇磬那锐利的眼神看穿,忙将支票收好。

“这只是很普通的支付业务而已。”叶崇磬穿好大衣,拎起袋子来。

屹湘像个店员的样子,彬彬有礼的送叶崇磬出了门。

叶崇磬说“再见”的时候,她只是笑了笑。

等叶崇磬走远,她关了店门再看那张支票。

她有一种感觉,他们很快会再见…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叶崇磬的表情,微笑。叶崇磬恰好抬头看到。

“怎么?”

“您看起来心情很好。”司机笑道。叶先生平时严肃惯了的,不大这样自顾自的笑起来。

叶崇磬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有些失态了。他看着手边的这个袋子。

“明明上了一当,还莫名其妙的觉得有意思,你说怪不怪。”

“哎?”

叶崇磬把手套放到袋子上。

那真是个奇怪又有趣的女人。

陈家餐桌上摆满了食物。

陈太一边听着屹湘汇报今天的战果,一边还在忙碌。

“…不能算我骗人啊,谁让他眼大漏神没看到?再说我要的那个价钱又不贵,他走了以后我上网查,网络上的要价哪一个都比这个成交价不低。”屹湘唧唧呱呱,进门就跟陈太汇报今天的“战果”。

陈太带着棉手套,将汤罐放到竹垫上,看屹湘。

屹湘有点儿心虚的说:“他可以杀价啊,又不是我逼着他成交的…好吧我是骗了他一点点,谁让他上回讨那么大一便宜?我心里不平衡。”

“屹湘,那位叶先生是位挺实诚的客人。”

屹湘想这叶崇磬那对深沉而又犀利的眸子。

实诚,叶崇磬?

“你会不会对他印象太好了。”她还没敢说,自己这应该算是“杀熟”呢。

陈太不再说什么,给屹湘盛汤。

屹湘这才留意到桌子上多摆了一副碗筷,问:“还有客人要来?”

陈太背对着屹湘,去盛米饭,“下午家本来过,本来要留下来吃饭,临时有事情走掉了。”

“难怪今天的饭菜这么丰盛。”屹湘笑着,“错过这么一顿晚饭,太可惜了。”

“可不是。”陈太放下碗,叹气。“能怎么忙?连一起吃顿饭的三十分钟都没有。”

门铃响。

屹湘起来去开门,“也许是他又回来了呢…换了我也舍不得这么好吃的饭菜呢…”

她含混的说着,趿拉着拖鞋,拉开了门。

门前站着的黑衣男子往旁边侧了下身,背对门口而立的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女子回过身来。

屹湘愣住了。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七)

“妈妈。”她惊讶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母亲,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您怎么来了?”

“我经过,抽空来看看你。”郗广舒说,“还是不太放心你的伤。”

屹湘扣着门锁的右手放在背后。

她听到里面有动静,跟母亲说了句“您稍等”。随手关门,从衣架上拿了外套。陈太从餐厅出来,屹湘只说:“我得出去一会儿。”

陈太沉默的望着屹湘出门。门厅里人影一闪。隔着白纱,她看到屹湘跟在两个人身后出了院子。

门前停了两辆陌生的车子。

远处还有一辆。

陈太放下纱帘…

郗广舒说:“房东看起来很关心你。我本来想进去打个招呼的。”

“妈。”屹湘拨了下刘海。手上的绷带很触目,“她就是一普通的老太太。”

郗广舒沉默。

屹湘把手藏进口袋里,“外面好冷…妈妈,上车说吧。”

“一起走走吧。”郗广舒将女儿揽了一下,看她脸上的淤痕,“还疼吗?”

“早不疼了。您看,都变颜色了。”屹湘按着伤处给母亲看。仍隐隐作痛。她笑着,“您别担心。”

她没有母亲个子高,又穿着平底靴子,这样站在母亲身边,像个小孩子似的。

郗广舒摘下手套,握住了女儿的手。温暖而轻柔。

“爸爸知道了。”

屹湘一脚踩在石砖的缝隙上。暗色的分割线,灰黄色的石砖。齐整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