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记你的伤势,让我来看看。”郗广舒说着,看屹湘的反应,“他人在华盛顿,不能随便走开。”

“知道。我看新闻了。爸身体还好吗?”屹湘抽了下鼻子。

郗广舒站下。

“湘湘。”

“嗯,妈妈。”屹湘又抽了一下鼻子。

“爸爸还好。他也希望你能回去参加潇潇的婚礼。”

“妈!”一阵冷风吹过来,屹湘的刘海乱了。

郗广舒看着女儿露出的额角,沉默片刻。

“听说你向公司递了辞呈?”

“是。”屹湘点头。什么也瞒不过母亲。瞒也瞒不住。

“正好,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湘湘,”郗广舒温和的说,“我们一家人有多久没团聚了?你还记得吗?”

屹湘摇头。想不起来。也不能想。

“回去吧,妈妈跟你保证…”

“妈您别跟我保证。您知道的,您什么也保证不了。”屹湘吸气,平抑着情绪,“妈妈我不想说让您伤心和失望的话。您也别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郗广舒定定的看着女儿。

“外公去世的时候,那么、那么的难过,我都…”屹湘转开脸。手掌心攥出了冷汗。忽然间五脏六腑都在疼。

郗广舒看到女儿眼睛里泪水已经在打转,一转脸,强忍着不让眼泪出来。她转过身,慢慢的走着。

“湘湘,外公不会怪你的。”

屹湘按了一下眼角。

“会的。”她知道会。“一定会。”

“不会。要怪,也只会怪我。”郗广舒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再次站定。“湘湘,我们先不说这个。有件事,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爸爸一度病的很重。”

“什么…什么病?”屹湘耳边“嗡”的一下。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八)

“胃癌。”

“怎么会,爸爸很健康的!”总是红光满面——屹湘脑中飞快的闪过爸爸那总是微笑的脸。不…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只有文字新闻,没有图片和视频。

“这几年,他的身体坏的很厉害。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除了潇潇,谁都没有留在身边。你还记得前年我忽然去看你?”

“记得。可是…”

心乱如麻。

“就是那时候。刚刚检查出来,他就果断的做了要动手术的决定。但那么大的事儿,谁敢自己做主瞒着我?还是潇潇,说为了让爸爸安心,我就该装着不知道。我想也是。等我回北京,你爸爸才告诉我,在我去看你之前,他写了两封信藏在我行李箱的夹层里。预备一封给你,一封给我。”

“什么信?”屹湘心扑通扑通乱跳。

“他早就收回去了。说既然人没死成,那些话就留着以后再说。”郗广舒叹了口气。

“妈…怎么不跟我说?”她哽住了。

“湘湘,有些事妈妈能担住的,就不必告诉你。包括潇潇。”

“哥他…”

“都说他懂事,可由着性子胡来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把爸爸气的进医院。”

“…”

“现在呢?爸爸现在怎么样?”

“本来恢复的还不错。最近又有反复。”

屹湘愣愣的看着母亲。

“湘湘,当初不告诉你,是爸爸做的决定。我也觉得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让你也守在身边。无论如何,如果这一次你不是恰好离职,妈妈也不会跟你提这样的要求。何况,潇潇结婚是喜事,也是大事。”

屹湘终于明白母亲的意思。

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今天对话的重点。

“哥的婚礼…照道理来说,我不出现,是不是更合适?”她问。

郗广舒皱了眉。

“酗酒、吸毒、滥交…我除了给邱家丢脸,没有添过一分彩——是不是,我不出现,更好,妈?”

“湘湘。”郗广舒声量依旧不大不小。

屹湘咬住了牙关。

料峭寒风吹着,吹乱了她的刘海,也吹松了母亲鬓边的发。

她呆看着,从不染发的母亲,每一点衰老的迹象都清楚的展示在她的发间…

“不准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郗广舒对着要过来催她离开的随员摆手,“我来看看你。回去可以跟爸爸说,你还好。可湘湘你是不是真的好,爸爸也是知道的。你不要总这样,爸爸会难过。”

“妈!”

母亲那几丝灰发像疯长的藤萝,看的屹湘心里发疼。

疼的紧。

母女俩沉默相对良久。

“我得回去了,湘湘。”郗广舒过来,将屹湘抱在了怀里。“你知道么,妈妈最近做梦的时候老梦到你,却总是那么一点点儿大,好像你刚出生的时候,护士把你抱给我的样子。”

“妈…”

“记得好好吃饭…我让人把那些补品都送进去了。少什么尽管说;出入注意安全,我听说最近你上班那一带治安又不是很好…我真得走了。”郗广舒松开女儿,车子已经停在路边,等候她上车。

屹湘点头。

“回去吧,我看你进去再走。”郗广舒拍拍屹湘。

“您离开我再回。”屹湘坚持。

“那好吧。”

屹湘站在路边,望着母亲稳稳的迈着步子走向车子。印象里母亲的背总是挺的直直的,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她的肩没有那么平了…屹湘咬了下唇。

车子那暗色的玻璃后,母亲一定在看着她。

她微笑。用她没有受伤的手,使劲儿挥了挥手…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一)

郗屹湘在古董店混日子没有超过三天,又奔了大都会美术馆。

每日早出晚归。

可当陈太得知她每天不是去参观或者临摹,而是在美术馆前面数鸽子,正儿八经的盯了她半天。今早出门的时候,特意嘱咐她晚上还是早点儿回来。

此时屹湘坐在大都会门前的台阶上,观察着经过身边的人。她的手指还不灵便,幸好随身带着卡片机,她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按一下快门。

她当然并不是真的来数鸽子的。数鸽子的时候她在盘算自己还有多少存款,不出去工作的话,够撑多少时间——她的住处租金并不便宜。这几年她付出的租金差不多可以买下位置稍差一点儿的小型公寓了。也要盘算一下,在与LW正式解约之后,她要怎么再找一份工作。像在LW那样,让她喜欢,又让她觉得自在。

这样的离职,让她在业内要有相当一段时间受到质疑了吧。崇碧说,不要担心那些,大不了你去做独立设计师;你若创业我参与投资;纽约不成就北京,有什么呀?

北京么?

她看着一只慢慢的走走近了她的肥鸽。雪白的羽毛,黑色的眼睛。步态优雅,气度雍容。她手边半只没吃完的面包,拿起来搓碎了,洒在面前的空地上。不料白鸽扑扑翅膀,飞走了。

她出神的看着地上的面包屑,抓抓头发。

生计啊,生计。

忽然觉得肚饿,将手里剩下的面包角子塞进嘴里,手中的咖啡也早冷了。她晃了晃剩下的那点儿咖啡,站起来喝掉,把杯子扔进了垃圾箱。过了马路就有一间咖啡馆。店虽小却很著名。咖啡和甜甜圈是汇聚在这里的艺术家们的最爱。

不出所料店里满座。

屹湘端着咖啡杯,站在角落里看墙上的涂鸦。小店里嘈杂,并不像多数咖啡馆那样安静而有秩序。大约是客人多为奇形怪状的艺术家的缘故。此时满耳都是他们的争论。屹湘心里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就好像很多年前,她一头乱发一身油彩,同得雨他们在学院外的咖啡馆里,为一幅画是前拉斐尔还是后拉斐尔派都能揪住对方的头发打起来。

她靠在墙角,出神的看着窗外。

电话在包里响都没听到。

背对着她的人大约实在是被扰的不耐烦,见她一幅神游太虚的模样,提醒她。

屹湘单手去找手机,别扭的拉不开拉链。她有些懊恼。一双手适时的过来帮忙,将她左手里的咖啡接过去。她以为是侍应,只顾拿出手机来讲,竟然是推销员。她一时有些发愣,照常应付了几句。

她说我正失业中呢,马上吃饭都成问题了没这闲钱买大百科全书,麻烦你别再打来了。

她一转头看到自己的咖啡杯被一只手托着停在她最方便取回的位置上。手的主人仍背对着她在跟同伴聊天。

屹湘赶忙从他手上拿回咖啡杯。忍不住盯住这只手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造型独特的戒指。而中指第二关节处,是一个俏薄纤巧的顶针。

她绕前一步,站到那人身边去,说:“谢谢。”那人说不客气,转头看她。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屹湘看着眼前的男人。浅茶色的飞行员款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灰色的粗布面料缝制的飞行员夹克,让他的气质显得十分出挑而硬朗,羔羊皮的毛领子,一半竖着一半翻下来,又有几分随性柔和…屹湘眨了下眼。

那人也眨了眨眼。

屹湘拎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软软的羔羊皮贴住下颌。

旁边的人笑起来,说:“这可真巧!你们两位竟然穿了同款…Benson,我们请这位小姐一起坐如何?那边空出了位子…”是店里仅有的几张桌子中的一个,还临窗。侍应生收拾好了桌面,对着他们招呼。

茶色镜片在闪闪发光。

屹湘明显的觉得穿过镜片而来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领口和腰身处。她立即退了半步说不了我该走了,刚刚谢谢你。

她说完转身便走。

“请等一下!”

她听到嘈杂的人声里这么一声,大约是在叫她,只是她已经推开了店门。冷风迎面而来。她戴上毛线帽子。太阳快落山了,好冷。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向了一辆暗粉色甲壳虫。帽子上垂下来的彩色绒毛球蹦来跳去,轻快的就像她的脚步;长度齐着脚踝的彩虹裙随着她的步幅飘摇,风摆荷叶一般…那背影是说不出的潇洒。

屹湘拿着自己没喝完的这杯咖啡上了这辆爷爷级别的古董车,可怜里面连个杯架都没有,她只好放在了副驾座上。刚刚没戴手套,有点儿冷,她搓着手。外套袖口不知何时蹭到了灰,她拍打拍打。

这件外套是她无意当中在51Woo男装店里淘来的。看到第一眼就很有好感。要了最小号的,穿上还嫌大,她拿回来按自己的想法进行了改造。去年冬天羔羊皮单品大行其道,她特别喜欢这蜷蜷羊毛,从视觉到触觉都给她享受,一个冬天她淘了很多这种材质的外衣,有大斗篷,也有改良浴袍式的大衣…换来换去还是最爱穿着这件实用又舒服的外套,再配上长裙,见到的人都说是刚柔并济、独具一格呢——她这么想想,今日撞衫,应算她撞赢。

不过那人的眼神,真是讨厌。

屹湘隔着厚厚的外套又搓了下手臂。过敏反应了。

虽然眼神讨厌,那可是个拥有Nicolas-Brown-Prize获得者戒指的男人呢…

前方红灯,她停下了车。

紧跟在她的车子之后的,是辆很常见的黑色跑车。屹湘起初并没有在意,只是下一个红灯,它也在;再下一个红灯,它还在…天色有些暗,屹湘看不清楚车内是什么人,她敲打着方向盘。

回去的路从拥挤到僻静,那车子始终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

屹湘觉得不对劲了。

她放慢了车速,那车子竟然也慢下来。

距离下一个十字路口还有三四十码的时候,屹湘忽然加速右转,眼见着那车子开过了路口,她才慢下来。

屹湘抹了一下额头。正要绕路回去,忽听到警笛声。

她叹了口气,方向盘一打,靠边停下了车。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三)

警灯闪烁,从车上下来的警察走过来,扶了她的车顶跟她要证件。屹湘从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出来,那警察打量她,说:“超速了。”

“是是。”屹湘回应。崇碧嘱咐她最近要多加小心,她一时情急便忘了。她想跟警察说,刚刚有辆车子一直跟踪她的,情急之下才这样做的。

但看着她的证件在警察手里翻来覆去。步话机里嗤啦嘈杂。她沉默了。也许都是因为她自己过于紧张了。

那警察继续查看她的证件,问:“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两年前。”屹湘说。

“你短发更漂亮。”碧蓝的眼睛笑弯了。证件还给屹湘。“以后请注意。”

“是是。”屹湘看着警车开走,长出一口气,定定神,转弯绕道往回走。

进了大门把车停在宅前宽敞的车道边。

她正准备进去的时候听到车响。一辆黑色的跑车幽灵似的出现在院外的公路边。

屹湘站住。

眼看着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咖啡馆里的那个男人。他先是抬眼看了看这边,锁了车子便快步往这边走来,很快便进了院子。

屹湘寒毛都竖起来了。

“站住!”她指着那人。

他已经进了院门。似乎被屹湘的断喝弄的一愣。但没有听话的站住,反而走的更快,一边走,一边对屹湘说了句什么——还是在咖啡馆的那副打扮,不同的是肩上多了一个背包。

屹湘迅速移动着步子,往家门口靠。屋子里开着灯,陈太应该在家的。

“我让你站住你听到没有?再不站住我要按警铃了!站住!”屹湘眼见着他已经到了安全距离之内,左手里那半杯咖啡,毫不犹豫的对准那人扔过去。接着顺手抄起了一把铁铲。

那人只见一个白色的物体朝自己飞过来,躲了一下,没有成功。半杯咖啡尽数倾在了外套上。他终于站住。

屹湘把铁铲戳在了面前。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全身上下只有镜片那里,反射着屋子里投射出来的光。

“你听我说,我是…”他拂了一下身上的液体。

“我不管你是谁,赶紧离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屹湘指着大门的方向。都怪她在咖啡馆里一时大意,那么细微的友善不见得意味着这就是个好人——他要干什么?她想到他一路从大都会跟她到家门口,毛骨悚然。

那人看着屹湘冷若冰霜的面孔,慢慢的转身。

屹湘伸手够到了门铃,按了一下。

“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是…”背对着她,他有些无奈的说。

“闭嘴!我又不认得你,没有恶意?没恶意你跟踪我干什么?”屹湘手已经摸到了门边。

“你用不用这么紧张,如果我是坏人,你这会儿还能站在这里跟我吼?”

门开了。

屹湘头都没回,叫道:“你快报警!”

“出了什么事?”陈太吃惊。

“这个人跟踪我!”屹湘大声。

“阿姨。”“家本。”

陈太和那人几乎同时出声。

屹湘按在报警铃上的手像被烫了一下,“阿姨?!”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四)

陈太两手上还沾着面粉,一脸问号的看看屹湘、看看站在院中狼狈的外甥,“…你们这是…屹湘,这是我外甥邬家本;家本…这是…”

邬家本摘下眼镜来,“这就是阿姨跟我提的屹湘小姐吧?”他走过来,“我们已经见过了。”

屹湘手里的铁铲磕在石板地上。

邬家本倒先笑了出来,说:“你给我的见面礼还真是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