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不明就里。邬家本也不解释,指着自己的外套跟姨母说:“能不能让我先进去?”他说着迈步上台阶,带着一股子冷咖啡的味道走到屹湘面前。

屹湘让开。

邬家本看到她不自在的拧了眉。

“怎么回事?”陈太悄悄问,屹湘挠挠额角。陈太见状笑,“不知道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家本你怎么到的这么早?”她先进去了。

屹湘换鞋。

邬家本脱下来的鞋子放在一边,布面的鞋上都沾了几滴咖啡。屹湘又挠挠额角——这件外套…她抬头,邬家本已经脱了外套,只穿了衬衫,撸起袖子来在擦手。摘掉眼镜的他,清秀而俊朗。

屹湘咳了一下。

陈太说自己厨房里还炖着东西,“家本你自己管自己…屹湘,上去洗洗快下来,马上可以吃饭了。”

邬家本叠着毛巾,看着屹湘笑。

屹湘逃跑似的上楼。

听到姨甥俩在笑。

换衣服的时候恨不得从窗子里跳出去,这怎么好下楼去呢…邬家本,Benson…总算是两枚半颗的印子对到了一起,可她怎么知道陈太的这个外甥来头这么大。咖啡馆里见到,也不过是被那枚戒指给吸引。

同样戒指她也有一枚。只不过从来不戴。获得过Nicolas-Brown-Prize的人,就该是邬家本这样,一路风生水起,才好戴出来——那叫锦上添花,不是贻笑大方。

见鬼的,她这疑神疑鬼的样子。最近越来越严重。

她靠在窗边站了很久。想起刚刚那惊魂的时刻,心还怦怦乱跳。

回身把换下的外套挂到衣柜里。难怪邬家本在咖啡馆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这是他自己的设计,自然对哪几处被改动过最敏感。

屹湘弯弯酸麻的手指。伤口在长新肉,痒的很。这种痒比疼痛还难熬。却是不得不熬过去的过程。

听到楼下在叫,她开门应了一声。

邬家本正在帮姨母端盘子。见屹湘下来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湛,淡淡无波。

屹湘若无其事的坐下。

晚餐是饺子。

陈太给屹湘分派碗筷,一脸的笑让屹湘格外的尴尬。待到坐下来,陈太才跟屹湘说:“上次家本没有留下来吃饭你还替他抱屈不是?这回咱们吃饺子,总算没落下他。”

邬家本笑。夹了饺子放到碗里,一口咬下去就对姨母的手艺赞不绝口。陈太听在耳朵里自然是心里舒服不已。

屹湘吃着自己面前盘中的饺子。牛肉馅的饺子,咸了,吃起来简直舌尖发麻。她默不做声,看邬家本一眼——他一个接一个吃的越发的起劲。屹湘不由得微笑。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五)

吃饭的时候陈太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让两人多些机会交流。一会儿问屹湘在哪儿读的书,一会儿问家本最近在忙什么。两人都很乖巧,客气的一一作答。直到收拾好饭桌,三人坐到客厅里喝茶,话题始终围绕着两人。间或有一两个话题被扯开,总能绕回来,又不过是都去过哪里旅行、最喜欢哪里…

屹湘听邬家本说,下个月就要去北京。

“51Woo在北京有场纪念秀,庆祝进军中国大陆市场五周年。”邬家本解释。他自打坐下,手中的茶杯就没有放下。

屹湘见他一杯茶又喝光了,替他再添,他也没客气。

她憋着笑,听邬家本问陈太:“要不要一起去?”

五年并不算久,这也只是个商业噱头。像51Woo这种新兴的大牌在新兴的市场,相较之CPG,相较之LW,势必需要更多的噱头抢滩。

屹湘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位在家里酒会穿着条纹衬衫牛仔裤、看起来跟普通青年并无太大差别的BensonWoo,是新生代华裔设计师里最有政治手腕的一位。传说他曾经拎着自己设计的礼服亲自上门拜访总统候选人的夫人。因押宝押的准,此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从就职典礼开始正式成为御用设计师后,声名大噪,51Woo一度被誉为“红毯新战袍”。出镜率高的吓人。随着曝光率的提升,各种争议也随之而来。而不管有多少争议,Beson-Woo总是给人们留下一个华丽的背影。

屹湘也研究过51Woo的出品。Beson-Woo最难得的是,设计中丝毫不见华人元素。他不局限。

但那种华人文化中的文雅悠游,神采气韵,随处可见。这一点在她看来,与汪陶生相似。

Vincent在邬家本刚刚冒出来不久,就说过此人以后会是LW强劲对手…

屹湘自管想自己的,半晌没言声,忽听到邬家本在跟姨母说,到现在为止,他的店铺已经超过千间。

她多少有些心惊。

这种扩张的速度非同小可。

她不禁重新打量他。

“屹湘。”陈太叫她。

“嗯?”屹湘答应。

邬家本喝了口茶。茶味道已经淡了。从他进了门,郗屹湘始终离他远远的。

“家本,屹湘正想要换份工作呢。”陈太说到这里看看茶壶,说了声“哎哟我换下茶”,起身出去,“你们俩聊。”人便避开了。

客厅里暂时就剩下屹湘和家本,两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还是邬家本先笑了笑,屹湘则说:“刚刚,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不对,吓到你。”邬家本说。刚刚在院子里,自觉受到威胁的郗屹湘,紧张的像随时都可能爆开。那样子看得他心里发紧。“我见到那辆车子,知道是姨妈的。赶着追上来,也是我莽撞。”

屹湘这才知道,其实出了咖啡馆,邬家本已经猜到她是谁。

她看了眼厨房的方向。

换茶叶的陈太,今天这动作也太慢了些。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六)

“阿姨说你想换工作,是不是还有意做设计?”邬家本将杯中淡而无味的茶水喝光,看着屹湘问。

屹湘点头道:“我也只会做这个。”

邬家本拎过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叠卡片来,拿支笔又添上一组号码,把卡片递给屹湘,说:“随时来找我。”

屹湘接过卡片,“我应该准备详细简历,还得拿着样稿上来吧?”

邬家本说:“我说你随时来找我,意思是,51Woo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欢迎你加入。”

卡片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屹湘看着家本。

家本微笑,指着身旁那件被咖啡污了外套,“你已经通过面试。而且,”他在自己身上比了个从头到脚的手势,“设计师身上,处处都体现个人风格。”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趁着我上楼,刚刚搜索过我的资料呢。”屹湘开玩笑。邬家本观察力之犀利,让她印象深刻。但不知为何,她倒觉得有些不安。

邬家本笑了。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

厅里的气氛沉下来。

邬家本不开口讲话的时候,气质沉静的很——这让屹湘觉得不同寻常。

不过谁又规定了艺术家必须是长毛怪物呢?

她刚刚见识了邬家本在咖啡馆那带着锋芒的帅气又痞痞的一面。

这么想着,落地灯朦胧的灯光笼罩下的邬家本,影子又一点点的模糊起来。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屹湘问。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印象,“你好像很少上媒体。”

并不像Vincent,习惯在任何状态下一回身就在焦圈的中央;各路记者随便扔出的一个问题他都能准确的抛回最好的答案…她觉得Vincent天生就是表演者。那也是很好很好的,但若给她那样几乎没有隐私的生活她大概一天也受不了。

“一年里也总有那么一两次吧。我不喜欢对着镜头;看到拍出来的硬照,会让我觉得那不是我——我不是模特,是设计师。应该用设计而不是只用嘴巴说话。”邬家本说的认真。

屹湘没料到自己只是一问,邬家本会答的这么严肃。显得自己跟狗仔似的。她于是笑笑,看到外套上的咖啡渍,问:“这个要怎么办?你把外套留下来,我想办法处理好还你,好不好?”她把卡片扬了一下,装进衣袋里,“要不然,我把钱赔给你?”

邬家本耸了下肩,“没关系的。”

“高支棉不好清洁。我担心这件衣服…”她看着,邬家本裤腿上都是滴滴答答的咖啡渍。脸上就禁不住热了。

这件衣服恐怕是完了。

“你要是实在觉得对不住我,那下次请我吃饭好了。”邬家本笑着说。他的笑容有点儿像陈太。

屹湘看着,只觉得姨甥二人眉梢眼角多有相似。

“好。我叫上陈太。”她说。

“我想,我们俩单独去,她会更开心。”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七)

邬家本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厨房的方向的;见屹湘沉默,转过头来笑道:“她跟我说了好几次,她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多好多好,是我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

屹湘觉得脸上的热度在转移。

“我希望我讲的这么直接不会吓到你。”邬家本望着屹湘的眸子,说。

“不会。”她轻声,“不过,我看我们是没办法满足她的这个想法的。”

难怪近日来陈太总是在她面前“家本、家本”的,好不亲热。陈太一提她的家本,她就心不在焉,从未想到,陈太真的会关心她的私生活到这一地步。

邬家本说他直接,她回答的也很直接。

总不会真的如了陈太的愿——怎么,可能呢?

“家本、屹湘,你们要不要吃萝卜糕?”陈太在厨房里问。

“不要了,阿姨。我肚子饱的要出不了门了,再吃萝卜糕,我怕今晚要住在这里了。”邬家本笑道。“郗小姐,你要吃吗?阿姨的萝卜糕还是很有质量的。是不是?”

他刚要站起来,陈太已经过来了,正巧听到这几句,“哟”了一声,说:“就只有萝卜糕嘛?难道今晚的牛肉丸饺子不好吃?”

邬家本的喉咙已经哑了。

他清了一下,说:“好吃。就是,太咸。阿姨,外婆以前可总说,好厨子,一把盐。您这盐勺,可大可小的。”

“真的咸了啊?”陈太给屹湘递萝卜糕,笑嘻嘻的,“那也来不及了。吃都吃了。”

屹湘只顾吃,不发表意见。

陈太坐下来,对着邬家本说:“家本,外婆以前还总讲,说吃相好的女孩子有福气。”

屹湘含了一口萝卜糕。抹搭两下眼皮。还是不方便发表意见。

就听邬家本说:“是呢,阿姨,我记得,而且谨遵教诲…我该走了,晚点儿我得搭机去洛杉矶。”

陈太着急的进厨房给他打包萝卜糕,屹湘也出来送邬家本。

邬家本蹲下身系鞋带。

抬眼看到门厅里那个巨大的粉彩瓷瓶已经被用作伞桶,哑然失笑,站起来抽出一把黑绸钢骨伞,抖一下,说:“当年外公跟外婆,乘太平轮过台海,除了一对小女儿,傍身的就只有几把黑绸伞,和做伞的技术。”

他摸着伞上的竹柄。

屹湘心想难怪,51Woo的专卖店里,永远有一个角落,陈列自家设计制作的高档雨伞。原来是家族传承。

“这是什么?”

屹湘听邬家本问的工夫,他已经弯身从瓷瓶倚着的角落处,拎出一条细细的红线来,红线的底端,是一块玉坠子——不大,呈半圆形,晶莹剔透。

屹湘呆了一下,猛的伸手握住。

邬家本静默的看着屹湘。也看着她手里的玉坠。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八)

章节内容中不要含章节标题“我以为丢了。”半晌,屹湘才说。

“也许该配一条链子。红线最容易松动。”邬家本穿上外套。

陈太出来,把食盒给家本。嘱咐他路上小心、强调有时间要常过来。

邬家本出了门,听着郗屹湘在跟姨母说玉找到了,竟然不小心丢在了门口的犄角旮旯里。外面很冷,他挥手让她们进去;开车走的时候,她们还站在院门口——他看着姨母替郗屹湘比划着该怎么打结…深深的夜色里,那个女子脸上有玉一样的淡淡光彩。

他戴上了眼镜。

跑车嘀嘀两声,开走了。

陈太跟屹湘往回走,“跟家本谈的怎样?”

“他说也许我可以去他的公司工作。”屹湘握着玉,搓了两下。莹润温和,滑不留手,让她安稳。她慢慢的说着,进门。

“别的呢?”陈太笑着问。

屹湘蹭了下鞋底,换上拖鞋,“你整天说家本啊家本啊,我不知道原来是邬家本。”

“告诉你是邬家本,怕你对他有成见。总要先见着人,才好。”陈太依旧笑着,“你看,Benson-Woo也不过和你我一样,吃了咸东西也要多喝水。”

屹湘乐了。

“这些年,家本一门心思在工作上。他钻营至此也吃过很多苦…”

“金阿姨。”屹湘望住陈太。她自认得陈太,两人就像是朋友一样相处,跟外人提起来,总叫一声“陈太”,甚少郑重的把她当作长辈,此时忽然这么叫,陈金素梅也有些发愣。

“这么一叫,吓我一跳呢。”她笑着。心里却也明白了几分。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屹湘说。

陈太拍拍她的肩膀。

等屹湘上楼的时候,她追了一句:“起码家本人还是很不错的吧?”

屹湘笑着摆手。进房关了门。

一缕旧红线缠在手指上。

她坐下来,松了手。那玉沉沉的,轻轻晃动。红线勒着她的手指,玉的脉搏和她的心跳渐渐一致起来;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颈间耳后吹拂…她倏然将玉抓在手中。

明天第一件事,要紧先去配一条链子。

从此焊死在颈上。

****************

董亚宁将黄澄澄的子弹拈在指间,看一眼,塞进弹膛。

握住枪的手放在体侧。

双脚岔开,晃了晃脖子,肩膀处的肌肉一松一紧,手臂缓缓的端了起来,对准靶子,稍作调整。

“铛铛铛铛…”数弹连发。

后坐力震的他身躯微微发颤,他稳住,枪口磕在桌上。

枪声消弭,靶单向他飞移过来。

他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弹痕。

“啪啪啪!”

身后有人鼓掌。

董亚宁头都没回,左手扯下耳塞,右手托枪,往身后一送,“来不来?”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九)

“来!”来人将董亚宁手上的枪抓在手里。“咔哒”一下卸开保险栓,检查一下,又“咔哒”一下恢复原状。看着枪体上雕刻的繁复花纹,说:“好好儿的一把M1,没的弄出些花样来。”

“能寻着就不错了,还挑剔那些。”

“也是。这回赌上什么?”

“有备而来啊,老叶。”董亚宁看着叶崇磬娴熟的动作,说。

“不然我大老远跑这儿来跟你磨牙呢?”叶崇磬笑。左手持枪,瞄了一下靶位。他是左撇子。

“先试试水吧。”董亚宁闲闲的说。他身体靠在了隔离板上。手里托着耳塞,悠来晃去。

“嗯?”叶崇磬扫了他一眼。戴上眼罩和耳塞。

“想你许久没摸过枪了,不好占你便宜。”董亚宁看叶崇磬站到台前,从子弹盒里抠出一颗子弹,熟练的塞进枪膛——动作一气呵成。

“不错嘛,架势还在。”董亚宁懒洋洋的对控制室方向打了个手势,靶单飞起,迅速后撤,换了新的,“老规矩哈。”

叶崇磬稳稳的站了,瞄准,扣动扳机。

子弹飞了出去。

五十米远的地方,“噗出”一声,传过来的声音,很细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