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湘听崇碧已经换了称呼,莞尔一笑。

潇潇看崇碧一眼,说:“你敢告状试试的——湘,爸这几天不在家,妈今天有活动,得晚上才回来。你到家先睡觉,倒倒时差。”

屹湘“嗯”了一声,说:“哥,我不住家里。”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三)

崇碧正掏出手机来,听到屹湘这句话,她看潇潇,继续低头看手机上的信息。

听潇潇淡淡的说:“先回家再说。”

一时间车里的气氛有点儿僵。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崇碧先开口问:“湘湘,你累不累?到家还早着呢,指不定待会儿在哪儿又堵上了,你再睡会儿。”

屹湘蜷在后排座上,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

潇潇车子开的慢下来。

一直到把车停在了家门口,他们都没说话。

雨下的很大,顺着瓦当流下来的水柱白花花的落,屹湘站在垂花门内看着院中。同她离开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那边崇碧进了花厅,拿了两条干毛巾给潇潇。示意他递给站在廊下看雨的屹湘。潇潇将毛巾接在手里。

崇碧说:“我去泡茶。”

潇潇打了帘子,叫屹湘一声。屹湘这才进来。

“没想到忽然下这么大的雨。”她说着,凑到花架子上去看那几盆兰花,“洪阿姨都不在咱们家做事了,谁照顾的这么好的兰花?”

“爸爸。”潇潇把毛巾打开,递给妹妹。

屹湘擦着手上的水珠。默默的。米白色的兰花香气沁人心脾,仍是家里多年养的品种。

“洪阿姨退休以后,还在京城嘛?”她问。

“在。住的不算远。带孙子呢。年年新年妈都让我去送年货。年年都问起你来。说等你回来,要紧告诉她一声,她好来看看你。”潇潇说。

屹湘看了哥哥一眼,“爸最近身体怎样?”

潇潇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过去给打了帘子,崇碧端了一只托盘进来,“…我刚后面接一电话,董亚宁说明儿请我们吃饭。”她坐下来,提起紫砂壶来斟茶。“一直嚷嚷着说要给我接风洗尘的,不是我们没时间就是他没时间,我看也不好再推了。他说没外人,叫上我哥和金戈。他们没空的话就咱们几个,吃顿清净的。”

“也好。”潇潇点头。看屹湘一眼。

“他问我干嘛去了今儿一直不接电话,我就告诉他我们去接湘湘了。”崇碧看向屹湘,“董亚宁说,要是湘湘有时间就一起。我没答应他。只说你刚回来,挺累的,得休息几天。他也没坚持。”

“你看,我是去赴宴呢,还是把你的礼服快点儿完工吧?”屹湘喝了口茶,问。

崇碧拍了一下手,“哎哟…那你也不能牺牲休息和娱乐啊。”她笑着,又给屹湘续上茶,“麻烦嘛?都弄好了?”

“差不多了。回头你挨件儿试试,我好再收收尾,也就成了。”屹湘说着,侧脸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吧?你去泡个热水澡。我让阿姨给烧上水了。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崇碧伸手过来,摸摸屹湘的额头,“没发热…你受伤了?”她发现屹湘头顶的异状。

屹湘头一低,拨开头发,露出来一块刚刚愈合的新伤,说:“怎么办,本来头发就少,这下又一块儿不长毛的…”

潇潇一巴掌推开她的头,“伤疤在头发里藏着,谁看得见?”

屹湘护住头,瞪着潇潇,忽然叫道:“我脑震荡还没好呢…哎哟我又困了…我头疼…”

崇碧吓一跳,乍着手问:“怎样?”

潇潇撇嘴,“你信她呢。”

屹湘咬牙,“邱潇潇你坏死了。”她揉着头顶,“我去泡热水澡。你们聊。”

崇碧笑,看看时间,说:“我也该走了。湘湘,你要不要什么东西,列个单子我买给你?我发现回来以后有好多东西都不太适应,得慢慢儿找回来节奏。”

“我想想的。”屹湘送崇碧到花厅门口,崇碧摆手不让他们送、说开了车来的,屹湘见潇潇也只是站在这儿看着崇碧顺着廊子走出去,她诧异,“喂,邱潇潇。”

“嗯?”潇潇站在屹湘旁边,屹湘才到他的肩膀,得仰着头看他。这丫头,上高一之后身高就没有再增加过…他揽了她的肩膀,闷声说:“走吧,回你房里去呼猪头吧。不是说脑震荡?”

屹湘被他这样拖着,脚步不由得不加快些。潇潇见状,干脆收了手臂把她夹在胁下。屹湘双脚离地,狼狈的揪着潇潇的袖子,“邱潇潇!”

潇潇顺着廊子拐到厢房门口,推开门将屹湘“扔”到了沙发上,“小猪,又脏又臭,快洗洗干净。”

屹湘的脸朝下,栽进了沙发的角落里。沙发是软绸面的,靠垫上绣着一团芙蓉。赭石色,芙蓉是水红色。没错的。也许是长久没有人碰过,有一股尘香。

她俯身在这柔软的角落里,半晌动弹不得。

有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顶。

“还疼吗?”

她肩膀一颤。翻身坐起来,一巴掌拍掉潇潇的手。

“早不疼了。”她翘着脚搭在茶几上,一抬下巴。潇潇也翘起脚。他身高腿长,一搭就搭到了茶几中央。她笑,靠在哥哥肩膀上,“妈妈看见咱俩这做派该骂了。”

“她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潇潇说。

哥哥的肩膀很坚实。

屹湘的脸贴在那里,热乎乎的。

“哥。”她拉住潇潇的手。

“湘,”潇潇似知道妹妹要说什么,“你音讯全无的时候,爸妈担心的几天都没睡好。尤其是爸。我是觉得,只要你好好儿的,在哪儿生活和工作,是无所谓的。可你毕竟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儿,所以你能回来,在他们身边,我也放心。知道了?”

“嗯。”屹湘闭上眼。

“我看你这个澡是不用洗了,瞧这哈喇子流的。”潇潇忽然笑道,“一辈子改不了这毛病,真是走到哪儿都能沾枕头就着——老这么着可怎么得了?”

屹湘擦了下下巴。

潇潇笑着,看着妹妹小小的一张脸,心里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暖意在流动,脸上倒还是淡淡的,“去睡吧,厨房里预备了一堆你爱吃的东西,睡醒了一准儿有的吃了。我坐在你这儿看会儿书,给你看更。”

屹湘站起来。她卧室的门开着,晒好了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她关门的时候,看到哥哥果真站起来去书柜那里找书了——她恍惚记得,很多年前,两个人偷偷跑到外公书房里去翻书,她踩着哥哥的肩膀,去够那放在最顶上的禁书,远远的听到外公一声咳嗽,吓的她整个人翻下来,推到一排书架…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四)

哥哥在她落地前先护住了她,急着问:“湘湘摔着没?疼不疼?”

灰头土脸的两人狼狈的看着对方,又忍不住笑,被灰尘呛到,咳嗽个不停。她拍着哥哥的背、哥哥拍着她的背,被大人们拉出来教训,又是他挡在前面…很会欺负她,也很会保护她。她心里无所不能的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每看到他一次,就觉得他又长高了些;可那么高,她即便是在仰视他的时候,也总会觉得有一点点的心酸、加一点点的心疼。

“还不去睡?”他背后像长了眼睛。声音里含着笑。

屹湘悄悄的掩上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去。

屋子里暖气很足。

她拥着干燥温暖的被子,翻了个身。听到潇潇的脚步声,从这边,到那边,接着,便只剩下了雨声。她看着后窗,雨水像是一挂珠帘。哗啦啦、哗啦啦的响。

她终于是回到了家…

****************

叶崇磬一进董亚宁家门就把沾了湿气的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对在麻将桌边坐着的佟金戈和董亚宁说了句:“这雨下的还真有个劲头儿,差不多一天了吧?赶上秋雨绵绵的意思了。”

佟金戈笑笑,给他让了座。

叶崇磬还没坐下就问:“有烟吗?”雨下的他心烦。

董亚宁正在讲电话,声音很低,一心二用,听到叶崇磬问话,抬眼对他一瞟,点点头。把自己面前那个小盒子推了过来,示意他。叶崇磬看一眼,封条都还没有开。董亚宁手一翻,扔给他一把雪茄刀。他接了,轻轻划开。

陈年雪茄那独特的味道渐渐的散出来。

叶崇磬心里赞了一个好字。

抽出一根来,在鼻端一嗅,微笑。

“好东西呀?”佟金戈笑着问,“我是不爱这个。就瞅着你们好这口儿,也挺乐呵的。”

“怎样?”董亚宁把电话扔在一边,问。

“宝贝啊。”崇磬说。

“Victoria退出江湖前最后手笔。真正的抽一支就少一支了。”董亚宁得意。

崇磬将盒子照旧封好了。点点头。当代大师里,Victoria以细腻优雅享誉。

“匀你半盒。”董亚宁说。

“才半盒?”叶崇磬笑。

“你别太贪了啊,我好歹也得给自己留点儿。”董亚宁翻翻眼皮。

叶崇磬挥挥手,“你在哈瓦那那几年真没白呆了。”

董亚宁沉吟,喝了口酒,“是没白呆。”

他倒回去,靠在沙发背上。这辈子最黑暗的一段时间都搁在那儿了。

叶崇磬见他这样,一笑,问:“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至于发配边疆?”

他隐约的听说过,那阵子董亚宁是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他父亲;董其昌一怒之下把亚宁发配去了古巴——几个项目做下来,两年半过去了。老爷子气消了,董亚宁也消停了。他猜测大约是跟女人有关系。以董亚宁私生活之绚烂多彩…照崇碧的话,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这话,就不好拿上来说了。

叶崇磬看佟金戈一眼。佟金戈老神在在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摸着桌上的骨牌。

董亚宁拍着旺财的大头,听他这么一问,出了一点儿神。

“不提了。”他说。

叶崇磬给他倒了半杯酒,“揭人家短处的时候,你可是从来痛快。”

“这辈子不会再犯的事儿,还提它干什么?”董亚宁笑,“因祸得福,这话总有道理。那几年收获当真不小。一没事儿了吧,我就爱去看他们搓雪茄。一来二去的,有几位师傅也成了朋友。很有意思。人虽不传你手艺,但是也不拦着你偷师——要是这会儿给我烟叶子,我就能给你来一条——你等我回头让人弄点儿正宗的烟叶子来,我自己搓;自己搓的不见得最好,可是那味道,只有自己知道。就我前儿还问潇潇,结婚要我送什么合适啊?”

“他怎么说?”叶崇磬拿着雪茄剪,嚓的一下,剪了烟头去。

“他说你自己搓的雪茄送我一盒呗。别的什么也不要。”董亚宁说。

佟金戈跟叶崇磬同时笑出来,“这比跟你要二两金子还难。”

“你这个妹夫。”董亚宁笑着说,“在刁难人上,一等一的。你且别有话把儿给他接住了,不然怎么来的怎么去,还得给你兑的心服口服。我这不就得着急忙慌的让人给我快弄烟叶子嘛?”

叶崇磬笑:“这回我可是支持他。且跟着沾光吧。”他点了烟,吸一口,笑眯眯的。

“要说还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董亚宁哼了一声,抬手拍了旺财一下,“对了,我跟崇碧潇潇定了明儿晚上在小巷吃饭。总算这二位能空出时间来,我先抓住他们再约你们,你们有空吗?明儿一起。”

佟金戈说:“我没问题。”

“我不去了。明儿晚上工作餐。”叶崇磬回绝。

“你能让你那工作绑架了个死。”董亚宁嗤之以鼻,又拍拍旺财,“是不是,旺财,你说呢…对了,毛球怎么样了?”

叶崇磬有电进来,接通电话前说了句“好着呢”,站起来往阳台那边去了。

佟金戈翻了张牌,看着那红火火的字,轻声问:“明儿就咱们几个?”

董亚宁搓着旺财颈间的厚毛,没吭声。

“我可听说,湘湘要回来。”佟金戈洗着牌,像说着闲话。

“已经回来了。”董亚宁平静的说。

佟金戈看他一眼,“你要怎么样?”面前的牌码的整整齐齐的。他搓着两颗骰子。在手心里晃着。

“该怎样,就怎样。”董亚宁冷冷淡淡的。

金戈没有再说话。

两颗骰子投到桌上,咕噜噜转着…

董亚宁伸手“啪”的一把按住。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五)

“你跟老叶提了那个投资计划了?”他问。把骰子攥在手心儿里。

“他说要考虑。”佟金戈笑笑,“美日的技术壁垒都相当严苛。我明儿见了崇碧也聊聊。也奇了,我怎么一抽风就想这个投资了呢?”

董亚宁笑微微的,说:“我当初瞅着你看他家那台机器人的眼神就觉得不妙。”

“是吧?”

“机器人,是没有心的。”董亚宁转头过去。叶崇磬站在阳台纱帘前,这个电话讲的有点儿久了。

“财神爷啊。”董亚宁冒出了这么个词儿。

叶崇磬过来,“说我什么呢?”

“金戈爱上你家雅美了呗。”董亚宁笑的歪在一边。

叶崇磬问:“所以才想参与高端机器人的投资?”

佟金戈哭笑不得的看着董亚宁,“什么话到你嘴里,不变了型也变了味儿。我是真觉得挺有意义的。”

“你们俩都是有钱没地儿花了。开始玩儿高尚。我躲远了些,省得我的铜臭气污了你们。”董亚宁摇着手,笑嘻嘻的。骰子在手心里发出细细的脆响。

叶崇磬哼了一声,问:“不是说请吃饭,饭呢?”

董亚宁把骰子“噌”的一下丢出去,做了个“请”的手势。佟叶二人还没动,旺财先起来打了头阵。叶崇磬看旺财颠颠儿的跑下楼去,震的那玻璃楼梯嗡铮作响,顿时有点儿头疼。再温驯的獒也是獒。家里那毛球小小的一点儿已经知道跟帮佣大姐对峙…

吃完饭叶崇磬先下楼回家。

开了答录机就去换衣服。只有崇碧曾打来问明晚他去不去。

裸着上身走在房间里,空气的温度湿度恰恰好。他舒展一下筋骨。

他回身看到摆在墙角的那个洁白的机器人雅美。

也难怪佟金戈见了雅美之后连说惊艳。作为机器人来说,雅美精致的像个玩具。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哪儿都显得很圆润。虽然没有具体的五官,体积也很小,可看上去就像个可爱的胖娃娃。而且雅美可以做很多日常的工作。这就曾让方大姐大大惊讶。跟他说叶先生,雅美顶的上真人呢,还不用休息,只需要晒晒太阳就好,羡慕死人了。

叶崇磬只对方大姐说就算是那样的,可雅美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一撮茶要1克3克还是5克,只得预先给它设定。

雅美是他的师弟小车那一组的实验室作品。靠他的资金支持小车在研究所做出成果,跟日本最大的电脑和机械公司合作产出高端机器人。成就斐然。

他只去过小车实验室一次。

后来他想,如果有的选,他也宁可去做一个研究员。那样可能快乐的多。如今他的数学专业知识,最多就发挥在看公司报表上…

他叹口气。过去拍了拍雅美的头,看着它肩上那颗圆豆豆,那是电源键。

毛球对着雅美呜呜低吼。他弯身拍拍毛球的头。

“你再不听话,就让雅美喂你食了。”

毛球歪着头看他。

他笑笑。

也难怪董亚宁会想到送他一只狗。毛球来了,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话都多了起来。

他想着什么时候若是方大姐真的因为毛球不做了,他还是找个不怕狗的帮佣。机器人做家务助理?跟他十八世纪的装修风格也不搭调。后现代的吓人。

他还是做个老式的人好了。

听到车响,他把毛球拎起来,从窗口往下一看,董亚宁和佟金戈的车子一前一后飘了出去。溅起一串水花来。不用说,这两人晚上另有节目。

他随便拎起一本书来看。毛球在他脚下打起了呼噜…手机放在衣袋里,响起来的时候声音远远的,他正惬意舒适的时候,动都不想动。那铃音锲而不舍,他只好去接。

“叶崇磬,快来救命啊!”粟茂茂等电话一接通便叫起来。

“茂茂,出了什么事?”叶崇磬皱了眉。

“你快来,我闯祸了…被我爸知道会打死我的…”

****************

屹湘睡了一大觉起来,天已经黑了。

透过卧室门有昏黄的灯光进来,门上雕花印在青砖地上,她看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的听到有人在说话,由远及近的,到了厢房门外脚步声停了下,随即门被推开。有人穿过正屋来敲她的卧室门,轻声问:“湘湘,醒了没有?”

屹湘起床开门,门外的母亲显然是刚进门就过来了,整齐的套装、精细的妆容,精神抖擞,一丝疲色也无,目光炯炯的望着她,脸上是满是喜悦的表情。

屹湘一身暖意。

“来。”郗广舒拍了一下手。

屹湘一笑,果真如小时候一样,扑到妈妈怀里去,抱住她的腰。

“今儿可真把我给急坏了,老想着活动怎么还不结束、我得回家…”郗广舒抚着屹湘的头发,见女儿睡的一脸汗意,笑吟吟的替她擦了一下额头,“快让妈妈看看,伤在哪儿了?”

“没有。”屹湘笑。

郗广舒准确的找到了女儿头顶的新伤,“伤这么重!不行,你还得去医院再检查下…还疼不疼?”

屹湘把妈妈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