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不料他来这手,差点儿被铁门的大力撞到,还好屹湘手快,一把扶住了。

“佟金戈你作死啊。”芳菲口快,从来没忌讳。

屹湘却心头突突一跳,忍不住拍了她一下。芳菲看她,她摇摇头,脚步一快,反而走到芳菲头里去。芳菲也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了。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芳菲的脚下顿了一顿。

楼梯是老旧的水泥台阶,宽大平实,扶手确实好木头的,五六十年代典型的老房子,走进来宽敞且不说,冬暖夏凉,住的极舒服。

随着他们的脚步,楼梯间的感应灯一直亮着。

屹湘却不禁往深邃黑暗的楼道里望去,她似乎听得到少年的笑声,追跑打闹的脚步声,急切急促,慌慌张张的,同时也是快快活活的…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走在这样高的台阶上,要多多的抬起几分似的,有些累,可心里却愿意再多走几步。

金戈站在楼梯转角处,见她走上来,掏了钥匙出来,开了东边的一道门。他进门就开了灯。屹湘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大门上那紫铜把手。日积月累被摩挲的发亮了。她抚摸着门把手,凉凉的。

芳菲还在楼下没有上来,听得到她讲电话那高调门;屹湘拉开门,只见佟金戈立在门内,沉着脸望住他,神情倨傲而又冷淡,屹湘原本应该觉得格外尴尬,却不知为何,看着他的样子,权当是看作了一个正在闹脾气的小孩…她换鞋的时候偏偏要多看金戈一眼。

金戈心头恼火更胜。这湘湘,目光毫无畏惧。从来都毫无畏惧。即便对着他这么不友好的神态,看他的时候愣是带着回击与挑战的味道。他站在厅里,看着她慢慢的在空荡荡的房屋里转着——屋子就是老式的三居室,阳台在卧室那间,呈半圆形。阁楼原本从外面走上去的,被改造过,从门厅内侧便有一个旋转楼梯可以上去。

屹湘没有上去,而站在阳台上。

屋子里虽然只有简单的家具,也够用了。想要住进来,应该马上就可以。

阳台是封闭式的,有两个木头花架子,架子上只有一盆吊兰,叶子枯了一半。她看了一会儿,动手劈那枯叶子。片刻,手心里便攥了一小把枯叶。吊兰也速的瘦下去…听到身后的脚步响,她回头看一眼,佟金戈不晓得从哪儿找到一把铁壶,过来站到她旁边浇水。

“再晚几天,怕是没的救了。”屹湘托了那细瘦委顿的叶子,说。

金戈把铁壶放在架子上,“连一盆花都不忍心放弃呢,怎么能对人那么狠?”他并没有看屹湘,语气也是平平淡淡的,“还连名字都改了。这倒是让我意外。可见你也是知道自己的。”

两个人都盯了这盆生命力眼下很弱的植物,能听到的除了屋外芳菲的笑声,就是清水渗进花盆泥土中哔哔啵啵的细小声音。

佟金戈以为屹湘是无言以对,笑了笑,笑容里甚至有点儿鄙薄的味道,转了身,就听到她说:“金戈,公平一点儿,你又有什么绝对的资格来评判我了?”

佟金戈站住。

那团昏光里纤弱的影子,声线比影子还要弱,讲出来的话却不弱。

他忍了好久的火气终于要爆发了,“你…”刚说出这个字来,就听芳菲在问:“怎么样?满意吗?”他脸上发热,看着屹湘从阳台走进屋内,把那团枯叶子放到屋角的垃圾桶,坦然而平静的表情,让他接下去的话没有说出口。

芳菲看着他们的神色,“还真不错呢。添置合用的家具就可以住进来了,湘湘你觉得呢?”

屹湘看了一眼头上都快长出角来的佟金戈,没出声。

芳菲立即对金戈说:“钥匙交出来。”

金戈对着屹湘,没说话,屹湘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说:“院里那挂秋千倒还是那老样子。”

金戈看了她一会儿,才说:“这里的住客都有点儿念旧。”他说着,拿起那一挂钥匙,递过来,“随时可以搬进来。”

钥匙很重。匙头的橡胶温热。屹湘攥了攥,说:“谢谢。”

“租给谁也是租,谢什么谢。”金戈说完便往外走。

芳菲倒笑了,说:“这狗脾气。”她看屹湘把钥匙收好,“走吧,我送你回去。”

芳菲让屹湘先上车,自己跟金戈面对面站着,两人静了一会儿,忽然异口同声的说:“你可别跟他说…”两人都一怔,扑哧一乐,互拍肩膀,说“知道知道”。芳菲点着金戈,说:“小子,长心眼儿了…不过你今儿这态度可太恶劣了啊。”

金戈笑而不语。他并不是真的讨厌屹湘。看着她小心的照顾花草,看着她安静的望着这里的一景一物,他心里的火儿是压也压不住。只是对着芳菲,他不想解释这些。

太婆妈了…

屹湘隔了这距离看那二人,若有所思。

就见佟金戈转了下脸,对着她叫了一声“租金一交半年,短我一分钱都不行啊”。

她嘴角一牵,对着金戈摆摆手。

奇怪,金戈态度那样的恶劣,她并没有对他生气。这一切在她看来几乎都是合理的存在,芳菲的热情,金戈的不平…她抚着胃部。胃里火辣辣的。从刚刚在楼上开始,就有些难受。她知道这恐怕是胃火。

芳菲上了车。

屹湘看着窗外,院里黑黑的树影慢慢的往后退去:此时灰暗的院落,曾无数次的出现在梦里——灰砖小路,砌的整齐的水泥花坛,长的能有脸盆大小的鸡冠花,火红火红的…但这一切,都及不上那架秋千。即便是在梦里,即便是四周都灰暗的时候,那架秋千也是明亮的…

芳菲车子在出了大院后开始加速,跟紧随其后的金戈较着劲似的,出街转弯都没有减速,很快在下一个路口,两车分道扬镳,芳菲才问屹湘:“送你回哪儿?”

“回家吧。这几天我先住家里。”屹湘说。

路程不远,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屹湘胃里由火辣辣变成了绞痛。她忍着不吭声,硬是在巷口让芳菲把自己搁下来,拎着两只大袋子往回走。待芳菲的车子不见影子,她在路边蹲下来。

距离家门口也就是几十米远,胃疼的翻江倒海,她简直想坐在路边不动了。

门前停了一辆车子,看不清楚是谁的,可听得见门内的说话声,有一个是潇潇。

“潇潇!潇潇!快来救我!”她叫起来。也顾不得手边这昂贵的礼服,且丢在一边,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说话声歇了,她知道潇潇肯定是听见了,于是又叫“邱潇潇!”

门口灯影里出来两个人,她招手,就看清楚和潇潇在一起的那个个子高高的男人,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十四)

起也是起的太急了些,忘了自己是从什么位置上起来的,高跟鞋在这样紧急的状况下额外的不好控制,她几乎听得到脚踝骨那里“咔嚓”作响,人险险的便往旁边歪斜过去,一手扶住粗壮的树干,姿势别扭极了。忍着痛,不出声。

“湘湘?”邱潇潇往妹妹这边小跑过来,见屹湘扶了树干立了不动,问道:“你怎么了?”他走近些,抓住她的手臂,立即发觉她身上发颤。

“难受。”屹湘说。她看着潇潇,目光似乎是穿过潇潇的身子看到了后面,董亚宁并没有过来,他只是走到了台阶下,远远的,看着这边。她吸了口凉气,听潇潇追问她到底怎么了,对潇潇说:“胃疼…”见了哥哥,不由自主的弱下去。

“还崴了脚?”潇潇低头看看她的脚,也不再废话,一转身搭着她的手臂将她背了起来,迅速往家门口方向去,“董亚宁,你过去跟警卫班说,让人叫医生过来…”

“哥…”屹湘抓住潇潇的肩膀。

“你闭嘴。”潇潇人已经背着屹湘经过了董亚宁身边,上台阶的样子一点儿劲儿都不费,身轻如燕的。他和屹湘都没有听到董亚宁应声,直接一路小跑穿过花厅进了厅堂,将屹湘放在沙发上,单膝跪地,脱了屹湘右脚的鞋子,捏着她的脚踝,“我可是要动手了啊。”他低声说,看了屹湘一眼。发现她脸色发白,紧抿着嘴唇。他不禁眉头一皱。

屹湘抓住了沙发扶手。

她疼到额头冒汗,一声不响的,点点头。

潇潇一手固定住屹湘的脚踝,一手捏着她的脚前掌处,转了几下,低声说:“应该没伤到骨头,拧到筋了吧…”

屹湘吸着凉气,摇头。一疼起来,简直说不清楚程度。不过伤到骨头,那这会儿她怕是动也动不了了,趁潇潇松了手,她自己揉按了一下脚踝,火辣辣的痛,已经见了肿。

“你呀。”潇潇不让她乱动,他仍是单膝跪地,屹湘的脚放在他膝上,“走平地都能崴脚,你慌慌张张个什么劲儿?”看着她冒汗,又不耐烦又心疼。

屹湘扁了扁嘴。

潇潇愣了下,抹一把眉毛,“好了,不说你了。”他听到外面凌乱的脚步声近了,抬手拍了一下屹湘的额头,说,“哪儿不对劲儿,老老实实和张医生说——你在家呢,不准再忍着。”

屹湘抬头,父亲身边的张医生已经到了,在门口看到她的模样微笑了一下。她就叫了声:“张叔叔。”她只看着张医生。而张医生身后两步距离,有一个瘦长的黑影子,还没等黑影移近、露出样貌,她先转开了脸。“麻烦你了,张叔叔。”

张医生说:“我来看看,怎么了。”他进门。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副薄橡胶手套。

董亚宁跟着进屋。他把张医生的药箱和一个急救包拎过来,放在茶几上。

屹湘低头,自己动手将丝袜脱了下来。但也许是屋子里太暖,她竟然觉得脚底都要出汗了,一时之间疼痛好像都轻了些似的。也只有一会儿,返上来的痛感更加猛烈,额头上密密的出了汗,她忍着忍着,还是抬手擦了一下。

她看着张医生那一向平静温和的面容,问:“不要紧吧?”

张医生给她下了几个指令。左晃、又晃、旋转…屹湘细白的脚凌空,像朵在风中旋转的白玉兰花。

董亚宁只看了一眼,回了下身,站到走廊上去。听到潇潇在里面问:“张叔叔,湘湘的小猪蹄没事儿吧?”

他随手带了门。外面风凉。

里面张医生都忍不住笑出来,说:“没伤到骨头。”他转身打开急救包,将一个冰袋按在屹湘脚踝上。“最好还是去拍个片子。这样也放心些。”

“给我开药就好了,张叔叔,没事儿不用去医院了。”屹湘自己按着冰袋,赶忙说。冰冰的感觉暂时克制住了热乎乎的痛感,她头脑都似乎清醒了很多。

“那刚才又是谁在外面喊救命?”潇潇没好气的说,“张叔,她还胃疼。崴到猪蹄子之前,是胃疼的走不动了。”

“我是吃辣吃狠了啦!”屹湘忙说。

潇潇点着屹湘,“你再大点儿声?再大点儿声爸妈就都过来了,到时候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你才大声呢…你敢把爸妈招来我跟你没完…”

张医生不管这兄妹俩斗嘴,摘了手套,示意屹湘平躺。他一边按压着屹湘的胃部检查,一边问她问题,诸如晚上吃了什么、吃了多少、什么时间,包括平时的饮食习惯,还有胃疼的症状多久出现一次、是不是很频繁?在美国有没有看医生、吃过什么药?他问的极仔细。

屹湘都一一的答了。

张医生让她坐起来,想了想,又让她把手腕子伸出来,自己三根手指搭上去,过一会儿,又让屹湘换只手。

潇潇忍不住说:“你惨了。”

屹湘瞪他。知道潇潇说的是,张医生搞不好要让她吃中药了。她从小就怕这个。打多少针、吃多少药丸都不在乎,就怕那黏黏稠稠黑乎乎说苦不见得很苦但非常折磨味蕾的药汤。

张医生松了手,看着屹湘,说:“今天呢,应该就是吃的多了,又过于辛辣。我替你开消化药。”

屹湘松口气。

但张医生接下来又说:“我看你最近,有些精神紧张吧?所以肠胃敏感也是有的。另外你长时间熬夜,饮食并不规律,身体状况不算很好。脾虚肾虚,这都是小事情了…还有你的胃,真要好好儿保养——我晚些时候开两个个方子,配几味药,各吃三副,应该就会有起色,到时候我再给你号号脉。”

张医生站起来,看着屹湘,倒有什么话没说尽的样子。

屹湘额顶滋滋冒汗。

“潇潇。”廊上的董亚宁敲了下门,低声叫了邱潇潇一声。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十五)

潇潇答应一声就出来,见董亚宁还是穿着衬衫,又一直站在外面,禁不住“哟”了一声,说:“看看,都是湘湘闹的,我只管拉着你——你不是说这就去机场,快走吧。晚点了,家里人都在等就不好了。董伯伯脾气最急了。”

“我刚刚去电话说了,让晚一小时起飞。横竖我赶到了就行。”董亚宁解释。

“得,我还是送你出去。”潇潇微笑着说,“刚才话没说完呢——董伯伯说要离京这就立刻走?”

“他那脾气,说风就是雨,一句话出来,不给他立刻办到了,那也得行哪。也不算急,筹划了有一阵子了。就是非让我送去,这也麻烦。”董亚宁语气里没有一点儿喜悦。父亲定了主意离京也有一段时间,因为母亲不太愿意,才拖到了今天;这回是先回乡祭祖,再到上海他选定的住处去,预备以那儿为主了。他看潇潇,说:“白天走太张扬,只好玩儿一回锦衣夜行。”

潇潇了解的拍了他后背一下,说:“回去替我谢伯父伯母的礼物。若婚礼他们的日程还安排不开,我跟崇碧登门道谢。”

“你就是周到。给你就拿着呗,又不值什么。难得他们俩还想着这礼数。”董亚宁挠了下眉,“后天我就回来了。”

“正事儿要紧。”潇潇说,“我们也不多请。来的都不是外人。是个仪式,本来我们还不打算办了…”

董亚宁知道他们大约是因为邱亚非的病情,不过不方便讨论太深,倒说:“还是办的好。要说呢,一辈子就这一回,你也别委屈了崇碧。哥哥我多嘴说一句:像她这样的姑娘,如今也难找。人前人后的,总是以你为先的。”

潇潇点了下头。

“你都明白,我这也是废话。”董亚宁又说了句。

两人已经来到院门外,董亚宁催潇潇回去,潇潇摆手,说:“没什么,你也知道,我家的这头不算太娇生惯养的小猪,穿平底鞋走大马路也能摔个四仰八叉的德行,一准儿没事儿——路上注意安全。”

董亚宁看着潇潇的笑模样——他好像完全是无心的,也不避忌这么提起湘湘,好像湘湘仅仅就是他们同窗的那个小姑娘,提起来,能无伤大雅的取笑一番…是啊,潇潇一直这样;看上去对谁的事儿都没心没肺的潇潇。

董亚宁的车子一启动,五六秒便加速到了百公里。引擎那清明透亮的声音,似乎点的着他的血液,在这样的夜晚,车本来就少的区域里,肆无忌惮的将车速飚的更高了起来…

邱潇潇瞅着董亚宁离去的方向,半晌没有动。黑黑的眸子里,夜色的倒影深而重。

他站在大门口活动了好一会儿筋骨才回了院里。

一晚上对付叶家上上下下,不是不辛苦的。他几乎从来没有面对过同时出现那么多的亲戚,七嘴八舌的问起话来,他不但要分清楚来自哪张嘴巴、有几层意思,要及时而简明的回复,还必须得体。这倒也不难。就像崇碧在他耳边笑着说的,有点儿开记者会做发言人的意思吧?

他说,比那要难多了。因为不能编瞎话。而且提问的人不按大纲来…

除了他们俩,只有坐在他们旁边距离最近的叶崇磬听到这话,倒引得他说了一晚上仅有的几句话出来。说这儿坐的两桌,只是直系亲属的大约三分之一而已。你们俩才回答几个问题就不耐烦了?老老实实的等着敬酒敬到手软吧。

他给叶崇磬斟了一杯酒。也许是都喝了几杯的缘故,叶崇磬今晚尽管沉默寡言,但姿态格外的松弛些似的,他应该也是,所以那层隔膜无形中淡了几分…

潇潇捶了下额头。

看到张医生从房里出来,他微笑着迎上去,问:“可是还不肯去医院?”

张医生摇摇头,说:“在家观察下也是可以的。潇潇,等会儿我让护士送药过来,你看着湘湘吃了——我得赶紧后面去。”他悄悄的说。

“湘湘没问起?”他也低声。

“问了,我就说吃了药在休息了。没细说。”张医生收了药箱,急匆匆的走了。

潇潇吸了口凉凉的空气,进门的时候便是微笑着了的表情,见妹妹正要站起来呢,歪歪扭扭的,伤脚刚踩到地毯上,眉一皱,贝齿便咬住了嘴唇,松开就出溜出一句低低的咒骂,潇潇几步过去,手指关节毫不客气的敲着妹妹的头顶,“让你胡乱动,疼死不多。”

潇潇要背屹湘回房,屹湘不让。

“我能走。你扶着我就是了。”她说着,脚上套上棉拖鞋,抓了潇潇的手臂。“这么大人了,让哥哥背来背去,多不好意思。”

“胃呢?”潇潇问。兄妹俩一步挪步了两寸的走着。

“没那么疼了。”屹湘低着头。走廊上的灯都开了。

“忽然疼的那么厉害,不能不留神。我出去之后,张医生和你说什么了?”潇潇问。

“让我注意保养。”屹湘说着,伤脚抬起来,单脚跳了一下,又跳一下。潇潇皱眉,她只好停下来,“他说会跟妈妈说,让阿姨每天给我熬中药;我说我马上就要搬出去住了,他说妈妈知道了肯定会让阿姨每天给我送过去,不然就是每天回来喝…又说要忌口。”

潇潇听着,说:“那就忌口吧。”

“嗯。也好说。自从戒了酒,也只剩下咖啡和辣椒两样嗜好了。”

潇潇望住妹妹低而弯的颈项,灯光和月光交错着,那颈项是美的非常立体的…他握着妹妹的手,送她进房,等她坐在床上,才说:“你刚的意思,是不是要换住处?”

屹湘才跟他说了,自己要搬到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院子里去。

潇潇怔了下。

屹湘小声说:“我总觉得,在那里的几年,我们家是最最幸福、最最完整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眸子周边似有一轮淡淡的光晕闪过。转瞬即逝,而潇潇却看到。

也许并不是看到,而是领会到。

更多的时候,这兄妹俩之间的沟通的了解,竟然只有虚虚一线的东西,那被称作是,默契。

他有一种想抱住妹妹的冲动,不知为何他很担心她接下来会哭。

但是他没有拥抱她,她更没有哭。

她安安静静的,吃了护士送来的药,又安安静静的,躺下准备睡觉。

“哥,”屹湘的脚被垫起来很高,她指着自己的腿脚,“你那订婚宴我可堂而皇之的不去了啊。”

“你敢!”潇潇微笑,替她关上房门。

往后院走去的时候,他只觉得脚步有些沉。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一)

叶崇磬被Sophie提醒说叶先生你快要迟到了的时候,他还看着Sophie一时没有反应。猛的想起来今天是崇碧和潇潇订婚——他忙着跟一家国外合作银行开会,人家可不管你是不是清明节小长假——Sophie见状忙替他安排好了车,待他下去,车子直奔订婚宴现场而去。

今日的晚宴定在了晚上六点十六分开席。

场所的位置有点儿偏僻,还好他今天的司机文师傅是“路路通”,老北京一个,再也没有他找不着的地儿。一路上这位爱说话的文师傅还跟他聊天,说叶先生今儿怎么想起来去那么偏的地方吃饭呢京城里哪儿不净是吃饭的好地儿啊跑这儿来又费油又费时的。他想想,看着外面——可不是偏怎的,都快看见长城了呢——他都忍不住想附和文师傅的批评了。

起先订婚宴场地还是他亲自过问的,并不是选的这个位置。不料他跟潇潇崇碧一提,潇潇还没开口,崇碧就先说,潇潇是公务员,来的客人里还有高级公务员,出入高级会所,影响不太好,还是…他看着妹妹,说除了在家,那就是那儿最严密,一点儿“影响”都放不出来的。潇潇开了句玩笑,说大哥呀,我是挣工资的不是挖煤矿的,你选那地儿我付不起账单——惯会贫嘴的家伙。他不理这俩,直接跟父母亲提,父亲却也说不能去那儿。到底顺着他们的意思,另挑了个僻静又僻静的场所。

董亚宁笑他瞎操心,还操心不到点子上去。说这本来应该是男方家里筹备的,你起劲儿的忙活什么。

他说这时候了什么男方女方,结婚不是双方的事?

这会儿想起来,倒觉得有趣。

昨天晚上在家里,崇碧唧唧呱呱的算,说今天邱家会先送六样东西上门来,什么六斤糖六条鱼…居然还有六尺布!他听的发愣,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摆在家里是个什么模样;也想不出来这香蕉人妹子是这么热衷于这些零碎的小事情…真够可爱的。

叶崇磬微笑。

手机嘟嘟响,是崇碧的。拍了图片给他看,催他快点儿——又说真是的,长辈们都早早到了,就你和湘湘两个大牌,等会儿看我们怎么罚你们!

叶崇磬看着图片里,精美的桌布上摆着杯碟碗筷,旁边一张卡片上,写着叶崇碧、邱潇潇订婚喜宴…心想怎么,屹湘也没有到么?

车子从高速出口拐下去,开进了林子里。这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叶崇磬看着窗外的景色,忍不住按下车窗,林子里的空气清冽,能听到水声。他听到文师傅也赞了句好——果然是好,颇有点儿令人心旷神怡的意思。心里有点儿明白为什么最终会选这里了。

下车之后便对这儿的景色更有惊艳的感觉。尤其是建筑物与周围环境结合的如此和谐,令见惯了城内各种丑陋的钢筋水泥怪物的叶崇磬,站在屋前空地上好好儿的看了一会儿——停车场都隐在了地下,院中一辆车都不见;主屋虽不高,只有两层,远远一看,这竹与玻璃结合搭建而成的建筑通透灵巧,从屋内透出来的光,令它像一块埋在竹叶中的发亮的琥珀。

他想着白日里这竹屋不发光的时候,怕是绝不显山露水。

看着就莫名的喜欢,想起来自己那栋木屋来。

他仰头看看上面,正人影晃动,隐隐约约的传出欢声笑语来——听到这样的声音总不自觉的会被感染,正在他从心里要往外微笑出来的时候,身后车响,他看到那辆眼熟的保姆车,不禁停了脚步。

车门一开,郗屹湘从车上下来。她回身对着小李说停好车上来吃饭——她显然今晚是精心打扮过,头发束成一个马尾辫扎在脑后,刘海服帖的熨在额前,一个漂亮的水晶夹子挽住刘海的梢儿,让她的脸庞显得十分秀气…她早看见几步开外的叶崇磬,微笑着打招呼,“叶大哥。”

叶崇磬想起崇磐上回说的,他才是“正经的”叶大哥的话来,可屹湘仍是这么叫他。

他点头应承,叫她“屹湘”。

屹湘走近些。

叶崇磬一直叫她“屹湘”。在周遭几乎完全是“湘湘”的称呼里,他显得是如此的有距离;她隐隐的觉得叶崇磬应该是故意的这么叫她。

两个人并没有多说话,只是一起往里走。

叶崇磬自然的走在了她的侧后方。上楼,在厅外更衣处,他自然的站在屹湘身后,等她脱了外套,替她收了,交到侍应生手上去。

屹湘起初有点儿意外。她以为叶崇磬会跟很多在国外生活多年的男人一样,“内外有别”,不料他还保持着如此绅士而礼貌的习惯,回身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