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磬微笑着说:“你做主。”

她抱着石头的样子,像是在沙滩上捡到了漂亮贝壳的小孩。尽管她怀里的这块笨石头,看上去平平无奇,而且真相未知。

他转脸对潘六子说:“怎样?”

潘六子这回倒是痛快了,说:“拿走!”他拿着笔在两块石头上分别作了标记。问叶崇磬,要不要现在开?

叶崇磬笑道:“我们还得再转转。这会儿就不开了。”

围观的人都有点儿遗憾,说最近难得遇见叶先生出手,开一开、到底是开大开小的也让我们开开眼多好?

叶崇磬笑着跟大伙儿说抱歉今天没那么多时间,改日。他说完拉着屹湘出了那圈子往外走,走没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叫他。屹湘已经习惯了在这儿人人都认得叶崇磬似的,看到叫他“小叶”的这位虽然穿着粗糙的对襟棉袄戴着一顶灰色的毡帽、跟从民国穿越来的似的半大老头儿,一对小眼甚是聚光,满脸笑容的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烟斗,悠然自得的模样。叶崇磬客气的称呼他一声“秦先生”,她想这秦先生可不是潘六子,这人有来头。

秦先生跟叶崇磬走到一处,打过招呼却看了屹湘,笑眯眯的说:“小叶,这丫头你是从哪儿拣来的?”

屹湘听这陌生人开口便很不合规矩的叫她“丫头”,认真是意外又意外,他年纪又大、她不好表现出来,不禁悻悻然抹了一下鼻尖。手指因为刚刚摸石头沾了点儿灰尘,这一下就抹到了鼻尖上,秦先生跟叶崇磬见了都笑。

叶崇磬说:“我正要找您呢。就前儿在电话里跟您说的那点儿事。本来要直接奔您那儿去,哪儿料到半道上被潘六爷给撞了下。”

秦先生哈哈一笑,说:“正是这一撞才好呢。”

叶崇磬心知秦先生这是将刚才的事从头看到了尾,于是道:“那咱们您那儿去?也说说正事儿。”他说着回头对潘六子说让他的人把那两块石料一并送过来到秦先生处。

屹湘不多话,跟在两人身后一起往外走。出了这块场地后面也是像古董街市那边,一间一间的店铺,分门别户的都是经营玉石的。他们走进去的是一间比较大的。屹湘扫一眼见店内满满当当的全都是各色玉器,地上错落的则是一些籽料,店里有伙计在招呼客人,因此显得拥挤不堪。他们并没有在店里停留,而是穿过店堂往后去。一路上屹湘还得留神别被随处可见的石头绊到。出了店堂的后门,外面是一个方方的天井,天井里倒是干净,只有一些花木,待穿过天井进了屋子,屹湘发现这里是一个作坊——专门打磨玉器的作坊。此时正有几位师傅在操作机器,空气里石粉飞舞,还有吱吱的刺耳声音。

秦先生把他们让进了里屋,门一关,外面的声音便小了些。他请这二位坐下,从桌上的紫砂壶里倒了茶给他们,说:“我从早上就在场子里闲逛,等你们来。”他依旧笑眯眯的,看着屹湘,说,“你就是那位要找好翡翠的小姐?我倒不知道现如今翡翠也能拿来做衣裳,难不成你要打造现代的金缕玉衣?”

屹湘微笑着跟他解释了一番,然后说:“我是外行,只知道要找合适的翡翠,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还得麻烦您。”她说着看叶崇磬一眼。

叶崇磬说:“秦先生是这一行的大家。找他是错不了的。他这儿,随便撂出一块来都是宝货。我们这些年要找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麻烦秦先生…回头你去他那博物馆参观参观,可不光是玉石,他别的收藏鉴赏也是国内数得着的。”

秦先生笑着说:“先别忙给我戴高帽,来来来,丫头你来看看——小叶说不一定非要籽料,那也太费事,说是边角料也都是可以的,我听你说,不过是礼服上的小装饰,我琢磨着我给你找的这些应该合用。你来看看。”他说着指着自己桌案前面的一个大木头箱子,示意屹湘打开。

屹湘放下茶杯,掀开了箱子盖。大约有半箱各色翡翠。虽然奇形怪状的,看得出来是剜去了最佳位置的剩余,可看上去可利用者甚多。她拿起一块水一般透明的斜片,听叶崇磬说:“这应该是剥了一只镯子去吧?”

秦先生说:“是。剩下的可以磨成戒指或者耳坠子,小件儿的玉挂件,好好儿琢磨一番,也都是上乘货色——认得吧?这就是上回我在云南带回来的那批石头里的一块。”

屹湘看着这块下脚料,摸了摸自己颈上的链子。

秦先生问屹湘:“你分分类,这里面的货色杂的很。颜色呢,翠色为主,我看你的说法,一般化的也要这种,是不是?”

屹湘又拿起一块绯色的,说:“也可以根据玉石来调整设计元素的。”

秦先生点点头,沉默片刻,说:“那这样,你选好了,然后等你的设计稿子出来,只管交给我这里的师傅替你打磨出你需要的样式来。还要什么样儿的,只要我这儿有的,你尽管挑。”

屹湘笑了,说:“谢谢秦先生。”

“这些就够?”秦先生笑着问。

“我还得回去看看,做一下统计。”屹湘心到此刻已经放下大半,“秦先生,这要怎么谢您才好?”

秦先生指了指叶崇磬,说:“老大的人情,我欠他的,数都数不过来,这小小的事情算什么呢。再者,你既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谢字也就不用提了——小叶,我说,这会儿我也心里痒痒,咱们去开一开那石头好不好?”他这会儿脸上的表情,忽然带着顽童似的神色,叶崇磬这回没反对。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七)

屹湘见秦先生从桌案后几乎是一跃而起,忙把木箱子合上。秦先生开了门,招呼他俩快出来,一边就吩咐人准备开石。玉石场里的师傅们见要开石了,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个个儿脸上都有些神秘莫测的样子。随后有人关了门,屋子里就静下来。

叶崇磬倒站在外围,低声对屹湘说:“这你没见过吧?”

屹湘见他平平静静的,一点儿也不紧张的样子,有心问问他这万一要是切开来一看什么都不是呢,她又觉得这话问出来实在是不合适,尤其秦先生比叶崇磬这正主儿还要雀跃的样子。她默默的站在叶崇磬身边。

秦先生先让师傅把那块乌石、也就是潘六子说的“蟒上开花的好局”摆在粗重的长条木凳上,他带上棉手套,拿了工具预备亲手开石。乌石一角的石皮很快便被磨掉,露出模模糊糊的内容来。秦先生对着光看了一会儿,端着给叶崇磬看,花镜滑下来在秦先生鼻梁上,叶崇磬点头,秦先生说:“有雾。”

屹湘心里一沉,以为这就是不好的意思了,不想秦先生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先笑道:“再打磨下看看。小叶这笔买卖,就算是看到这儿,起码也是翻两番的赚头,丫头你不必担心他亏本儿。”他还是叫屹湘“丫头”。屹湘心知他倚老卖老,渐渐的竟也适应了他这样,倒不觉得突兀了。

“我没担心这块。”屹湘说着,看一眼她选的那块看起来丑陋的石头。虽然是赠品,到底是叶崇磬花了大价钱之后人家才肯“赠”的。更何况叶崇磬还挨了那一下子。她低头,看到叶崇磬穿着的板鞋上,有一个印子。那一下,想必砸的很狠呢。

叶崇磬说:“都不用担心。”

秦先生让人用机器磨白雾。机械作业比人工自然是快捷多了,渐渐的那块石料——现在不能称其为“石”,完完全全应该称作“玉”了——露出了真面目。秦先生啧啧称赞,将它放到南窗下的桌案上,说:“真是好东西。”屹湘走近些,在阳光下肉眼观察,那翠色浓郁的近乎黑。她再算外行,也知道确实是好东西了。她回头看一眼叶崇磬。

叶崇磬到这会儿也还是挺平静的,只说:“倒是块老坑料。不过我看免不了会有黑点。”

“不见得。有点儿也不怕,到时候再细琢磨吧。”秦先生看起来心情极佳,笑道,“得,今儿你又大获全胜。”

“那这块呢?”屹湘忍不住问。

秦先生笑了,说:“这个不好说。”他似是有意逗屹湘,看看叶崇磬,“我就说嘛,你哪儿拣来的这丫头,胆儿有倭瓜那么大,胡乱的挑东西。”说着眨眨眼。

叶崇磬嘴角一弯,也看看屹湘。

这俩人的话让屹湘越发的有些怯了,问:“挑的很糟糕嘛?那你也不给我点儿提示。”

叶崇磬说:“我给你提示,那就违规了。”

屹湘想想,可不是。潘六子说她精刮,哪儿是她精刮,他看准的就是她不懂呢。

秦先生笑着,又眨眨眼,问:“开不开?”

叶崇磬摸着沙色石皮,这就是俗称“荔枝皮”的籽料,看上去不出众,其实是赌石行里最容易错过也是最有风险的一类石头,拿不准的不碰,不够胆的也不碰。这也是为什么潘六子对屹湘挑走这块籽料几乎不在意——他根本就把这块籽料算在了那块乌石的成本之内——叶崇磬说:“开开看吧。”

屹湘抹了一下鼻尖。鼻尖正冒汗呢,她忍不住说:“要是…”此时也忘了这话吉利不吉利了。

“要是这货打了眼,你请我吃一个月的早饭。”叶崇磬说。

屹湘“啊”了一声。心说这叫什么话啊…

秦先生扑哧一乐,看叶崇磬一眼,转过脸去让师傅搬籽料上架子,问叶崇磬道:“怎么开?”这既然现在又赌上了东道,那就由叶崇磬定怎么来更合适吧。

叶崇磬从师傅手里拿过水溶笔来,在石面上划了一条线,让师傅从那个角度切下去。

屹湘盯着切割机下的籽料,浸在了水中,切割机慢慢的沉下去,触到了石面,水波开始晃动,声音经了水,没有那么刺耳而尖利…但眼下她也看不到究竟,只觉得手心出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

叶崇磬见屹湘紧张的样子,穿着高领毛衫的纤细的颈子天鹅一般柔软伸展,向着那个特定的方向…切石的师傅关了机器,他们都看到籽料在水中裂成了两半。师傅探手入水,将籽料取出来。

屹湘只见被切开的断面灰白一片,她不禁先大失所望。真觉得一颗心是从高处坠了下去。

秦先生“咦”了一声,将其中一块拿起来,说:“这可真是的。”语气里有几分遗憾,说着摇了摇头。

叶崇磬这会儿反而微笑了,说:“看来我合该着吃几顿免费的早餐。”

屹湘到这时一点儿不觉得他幽默,皱着眉,说:“你还笑的出来。”

“为什么不?”叶崇磬拍着那块老坑玻璃种,说:“今天,值了。”

秦先生还在研究手里这块,他很有些不甘心的样子,想建议叶崇磬稍等,对这块籽料还该再鉴定…叶崇磬却说就这么着吧,他看看叶崇磬的表情,也跟着一笑,说:“那就先这么着。”

只有屹湘闷闷的。

秦先生送他们出了门,依旧站在那儿。他的烟斗在烟袋里揉了下,听到后面杂乱的脚步声到了背后,叫他“秦先生快叫住叶先生,宝贝啊…”他“嘘”了一声,笑微微的说:“嚷嚷什么呀?”

他心情愉快,那抹嫩绿色的小人儿走在那高高的男子身边,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他想起刚刚那小人儿有个小动作,直觉她似是有什么话想说没说——小人儿挺可爱。

“走,后头看看去。”他笑嘻嘻的磕了磕烟斗…

那嫩绿色的小人儿走出石场的时候满脸上都蒙了尘,心里倒是惦记了另外一件事,她问:“真要请你吃一个月的早餐啊?”

他想这大概是难为她了。于是说:“你想到别的好法子替代,告诉我。”

她好像松了口气,走起路来马尾又开始甩啊甩的,走了两步又问:“你的脚还疼吗?”

此刻时近正午,阳光恰好。看着她的眼睛,他却以为,天空升起了星。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一)

屹湘坐上车,小李回手给她递过来早点,今天给她带了豆汁儿和焦圈儿,她笑着把吸管儿插进去。调了下耳机,对电话里的邬家本说:“不介意我一边吃东西一边跟你说话吧?”说着话她已经吸了一口豆汁。这会儿饿的要命,谁还管气质不气质的。尤其在邬家本面前,形象还是不要维护的那么体面最好。

邬家本在笑,问她怎么回事,这么晚还没吃早点。

屹湘只说自己起晚了。

邬家本说那你专心吃吧,别忘了晚上准时来我们的纪念秀。

屹湘“啊”了一声,问:“是今晚嘛?”她看看腕表上的日期,顿觉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转眼51Woo的纪念秀就到了?那这不就意味着留给她打磨“翡翠之夜”的时间也不多了…她咬一口焦圈儿,狠狠的嚼着。

邬家本就说我就知道你会忘,特地提醒你的。

屹湘说:“我秘书也会提醒我的。”她最近都是由冯程程直接告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

“那怎么一样。”邬家本笑着。

屹湘喝豆汁儿。酸的砸牙,但热乎乎的,吃下去舒坦。她想这是不一样。公司对公司的邀请函,Josephina和她都收到,可她手上还有家本给的那两张贵宾函呢。

邬家本说:“你来就好了。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屹湘说:“放心啦,你这么重视的纪念专场,我怎么可以不去捧场?不然你没意见,金阿姨那里也说不过去。”她开着玩笑,接着跟家本解释,说两张贵宾函她预备送朋友,“反正我有邀请函了。”

邬家本说:“随你。就预备着你也许有什么特别的朋友需要呢。我们的纪念专场规模很小,不能请很多人来。”

屹湘明白,邬家本这是只求精、不求多呀。

“晚上要不要我来接你?”邬家本问。

屹湘笑了,说:“得了,也够你忙的了,我这儿就不用你操心了。”她又跟家本聊了几句,收了线专心的吃着早点。她对着前面的镜子看了两眼,脸上的黑眼圈简直比手里的焦圈儿都还大,“这得敷多少层粉才能遮的住啊。”她把剩下的那一小块焦圈塞到嘴里。

小李在前面听到这儿,一乐,道:“您也是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主儿。”

屹湘倒在座椅上。仪态全无。

一忙起来,她完全过上了日夜颠倒的生活,接近一个周,她不是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就是在家里来个通宵,今天还得开统筹会…她超级想念自己只做小混混的日子。

小李见她穿的邋里邋遢的在后座上只管眯了眼睛,便说:“您眯一会儿吧,到了公司我叫您。”

屹湘伸直了腿,打了个哈欠说:“成。”

“那我关了收音机。”小李在听路况信息。

“不用。不影响。”屹湘缩了一下,调整一下座椅,调到最舒服的角度,“今天还要去好几个地方,辛苦你了…”她的声音有点儿含糊。

小李还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一些。

屹湘闭上眼睛。

广播里在说前面恒泰银行总行门前有车子小刮擦,导致车流不畅…恒泰银行…总行…屹湘“啊呀”了一声,一手抓进已经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揉了揉,说:“糟了。”

小李听她这一句“糟了”来的突然,以为她担心开会迟到,就说:“没关系,我们前面路口往西走,避开这段。”他自管开车稳稳的往前。

屹湘打开遮光帘,看了一眼,远远的看到恒泰银行大厦,往相反的方向退去了。她看了眼手机——自那日从潘家园秦先生处离开,他送她回家后,两个人就没了联系。她是忙的不可开交,恨不得一天七十二小时,根本就把他给忘了…

叶崇磬也没有打扰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段时间跟秦先生倒是接触的多,她出了设计稿之后,秦先生就给她提供了他那里最好的匠人,这几日正在给她赶工。去多了秦先生那里,倒也长了不少见识。秦先生也不主动跟她提叶崇磬,还亲切的叫她“丫头”,给她看他收拾的那些小玉件儿,豪爽的说她喜欢哪样就匀给她…

她当然知道那些东西都好,可好东西又不能样样都占在手心里。

她想着,伸手攥了自己的玉佩。等闲下来,她得让秦先生看看这块玉。秦先生确实如叶崇磬所说,是懂玉的大行家,见多识广,也许…她手指划了两下手机屏,坐直了,调出叶崇磬的电话号码来。

叶崇磬的手机正忙。电话被直接转到了秘书那里。屹湘没想到自己打个电话还要麻烦到叶崇磬的秘书,一听到那个干练中不失柔和的女声,她就先报了姓名,说自己没有急事,等叶先生闲了再通电话,一会儿派人给叶先生送点儿东西过来,麻烦她转交。那女秘书礼貌的答应,说会转达叶先生。

她握着手机舒了口气。心想这位应该就是崇碧说的那个很厉害的有权让崇碧的电话都进不了哥哥办公室的秘书了吧?

车子停下来,她下车的时候交代给小李,让他送两封信去这两个地方:一个是董芳菲在凯奇薇阁的办公室,她周五在那边办公;一个是叶崇磬在恒泰总行的办公室。后面这里,她特地嘱咐,交给秘书室就好了。

她抱着一堆文件和稿子往公司里走。有职员看到她,出来帮忙。她摇手表示不用。

路过楼下的橱窗她停了一会儿,只觉得那模特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刚要问,就见那模特动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仔细一看,不对,那模特确实在动,眼睛还眨啊眨的,旁边的模特也动了一下…她被这一惊吓,差点儿吐出三字经来。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二)

活动着的模特是滕洛尔。

屹湘盯了她一会儿。那女孩子在对着她微笑,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诚然是闪着明媚的春光。她被那明媚春光闪耀的刺了目似的,倒是眯了下眼,不由得有些恼火——她转眼看看左右两边,身后站着的职员甚少见到郗小姐“目露凶光”,愣了一下才有人上前,接过了屹湘手里的东西送到楼上去。

屹湘站在原地,盯着橱窗里的滕洛尔——当然还有另外几位新面孔的模特——又往远处稍一注目,便看到了JimmyChow。正在后院搭了场子,预备着拍照呢,张眼看到她,一边打了个招呼,一边吩咐助理们赶紧布置好,只一会儿人已经到了屹湘跟前。看她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低声下来,道:“你不是也说她有潜质?我就让她来试试啊。”

屹湘暂不出声。

滕洛尔在橱窗里这会儿规规矩矩的,展示新装的同时等待着论拍,看上去确实乖巧。只除了她刚刚看到屹湘时候露出的那惊奇和调皮的神色…屹湘皱着眉。她不否认滕洛尔有潜质。但她总担心滕洛尔的乖巧渗不进眼睛里去。这女孩子眼睛里也许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恐惧”和“羞涩”。

“Vanessa?”Jimmy叫她,“她来都来了,你就让她试试嘛。如果合适,给她一份短期合同好不好?我知道你们公司最近会有一批新锐设计出来,需要新面孔新气质的模特配合发布。”

“Jimmy,”屹湘低声,叫的Jimmy一愣神。“你干嘛这么热心?”

“她需要钱。”Jimmy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郗屹湘他就说了这几个字。也许是郗屹湘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不说实话她就真的会让滕洛尔马上走;而说了这样程度的实话,在郗屹湘这里也是安全的。

屹湘沉默了片刻。

店中后门打开,透过后门从院子里进来的晨间的风吹过来,有些凉。她转身看了眼橱窗里只穿着单薄的礼服的模特们。等下出去拍照,礼服穿在身上,跟全裸也没什么区别,她几乎看得到她们脸上冻的发青的模样…

屹湘一言不发的转身,Jimmy又叫她,她挥了下手。对着后门的方向。很有力也很有权威的一挥。Jimmy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禁不住“呼”的一下。

奇怪了,郗屹湘明明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刚刚那一刻他却觉得她好似比自己长了一个辈分儿似的。

“滕洛尔!”他叫她。

滕洛尔提着裙子小跑过来,“周周!”

“别没大没小的!”Jimmy瞪眼,“我跟你说你给我正经一点儿。看到刚刚那位了没有?她小手指你一拈,你这工作就没了。要不要你,她一句话的事儿。”

“得了我知道。”滕洛尔笑嘻嘻的,“周周,你早和我说她是这儿的掌门啊,我认得她…”

Jimmy眼瞪的更大,说:“祖宗,求你了,你不跟她套近乎儿她还烦你呢,你胡乱套近乎儿她…”

“她人挺好的。”滕洛尔跟着Jimmy走出后院。外面确实凉,她打了个哆嗦。但她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合适的位置上。化妆师过来替她补妆,她也就没有继续往下说。Jimmy端起他的相机来,透过镜头看着滕洛尔,就这么一会儿,他觉得滕洛尔人已经进入了状态——这姑娘真业余,真的,就连站位他也得让助理扯着她去站;可这姑娘也真的会变的很专业,她灵。Jimmy预备好了,却先抬头看了一下楼上的一个窗口,那儿,果然郗屹湘站着往下看呢。

Jimmy不由的对她笑了一下…

屹湘手里正端着咖啡,Jimmy那笑容跟外面的拍摄进程一样,让她尽收眼底。身后冯程程将一件晚礼服替她准备好,挂在衣架上,让她看看。屹湘转回身来,见那礼服前露胸、后露背,还短的在膝上二指,端着咖啡的手夸张的一哆嗦,说:“你成心让我去搅局的?”

冯程程笑嘻嘻的说:“我下去搜衣服,安德烈就推荐了这款。说您穿出场,保管这件衣服爆红。”

“去,给我换了去。”屹湘低下头,从一叠文件的中部抽出来一个文件夹。没听见程程挪窝儿,她按着文件夹,说:“安德烈疯,你跟他一起疯?你什么时候见我穿过这样的衣服?狗头军师一窝。你从田飞那里找,田飞的礼服适合我。”

“田飞的礼服穿上都像修女。他们都说田飞是专门设计修女礼服的。你穿这件嘛,身材这么好不露多可惜。今晚肯定巨多VVV…N个V的VIP客户级别的男人出现啊,你这把年纪了,不露拼不过那些小女孩儿,要把优势露出来…”

屹湘拿起文件夹照着冯程程挥过去,“你越说越来劲了!”

冯程程笑着,“我是狗头军师,安德烈不是啊。安德烈已经开了三个通宵了,就差拉撒都在设计室了呢。”

“进展如何?”屹湘开了电脑。安德烈正是承担下个月时装周那个环保主题的主要设计师之一。据说为了试验新材料亲自下厂就有好几次,很辛苦。

“前儿开始打版。不然也不那么累。又不肯用助手,活该受累呗。”冯程程笑着,“那个,郗小姐,好像咱们的纪念专场,要加一次演出。”

屹湘抬头,“嗯?”

“我听Josephina那边的人说,大老板好像要来。”程程说。

屹湘点了下头,说:“你去给我另选一件礼服。就要田飞的。没有我的尺码就让他随便缝两针我穿着掉不下来就行。去吧,一会儿开会叫我。我得给玉石工场那边打电话——今天该送样品来。”

程程出去,屹湘手按在电话上半晌也没打。她在想虽然是小道消息,汪陶生来也不是不可能;至于加一次演出…如此之高成本的演出,会放在哪儿呢?

她皱了皱眉…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泡在设计室她那间独立的房间内,新送来的一盒又一盒精雕细琢的翡翠饰品被她反复比对,配合着她最新的设计,渐渐的显出了雏形。只是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调整,要修礼服,也要修翡翠。单单其中一款礼服下摆的翡翠叶片排位就耗了她半天的工夫…

晚上51Woo的发布会定在八点整开始,冯程程几次走到设计室外催郗屹湘出来,都被她一句“十分钟”挡回来。她隔着玻璃门看进去,老板正在往一件礼服的领口处钉缀绯红色的玉饰。绯红色的玉,应该叫做“翡”的吧。薄薄的小片,拿在手里都要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见过老板把一小片玉放在指尖上,指尖上的指纹透过玉片都能看到似的,薄而脆,顶端仅有一个小孔,恰好容得银针跟丝线穿过,再附着到丝绸或者蕾丝上,那重量,有一点,又不影响整件礼服翩然起舞的效果…这题材,着实是费了相当多的心血和时力才能打造一件出来。

程程见老板拧了拧眉心,知道她是累了。她趁机敲了敲玻璃门——自从安保系统升级,她的磁卡仅能保证她走进设计室外围,再不能往里走一步——屹湘这回没有说“十分钟”,而是撸了撸腕表和毛衫袖子,急匆匆的拿着白棉布覆了礼服,刷卡开门出来,满脸疲色的她基本上没说什么话,跟着冯程程走下面的程序:吃了个三明治、洗脸、换衣、化妆、上车…到了指定的酒店,也是程程陪着她先走到签到处。

屹湘龙签下“郗屹湘”三个字,一转身,眼睛立即被闪光灯耀着。有记者喊她“郗小姐”,张口便向她提问,她只是摆手示意、轻声道一声“谢谢”,不回答任何问题。她停留的时间恰恰好,没有像前面的女明星那样拖三分钟、也没有像紧随其后的男明星那样抢着出场,给媒体拍完照她就带着程程经过红毯和布景墙,饶是这样,这关注力还是让她有些紧张。

程程看出来,跟她开玩笑说:“别担心,改天上杂志,您一定是最美的修女。”她打趣老板最终还是选了样式保守的晚礼服——幸好她还是肯露一点点背,这行走间背后那一列从颈后到腰间的缝隙,若隐若现的露着一丝一毫的雪肌,难免更让人有一窥究竟的愿望;更别提长裙曳地,步步生莲花的姿态,端的是婀娜多姿…冯程程笑着一边欣赏这美妙姿态,一边退到合适的位置去,不打扰美人老板应酬。只是在看到Josephina的时候先提醒了一下。

屹湘当然不知道她鬼精灵的秘书在想什么,况且也没那么多时间给她思考。她往Josephina所在的方向去,只是走的特别慢,不时的要停下来打招呼。Josephina已经看到了她,对她点头示意。屹湘看到Josephina脸上笑微微的,正在同朋友聊天,招手让她也过去。

那两人背对着她,此时也都回过头来,她微微一怔,随即笑着往那边走去。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三)

屹湘稍稍有些意外,董芳菲正跟她嘴里的“老妖婆”Josephina谈笑甚欢;站在一处的佟金戈与Josephina熟不拘礼,看到她走过来,佟金戈对她点点头。比起上次见面,这态度简直好太多了。

芳菲先笑着说:“我们刚刚还说起你。”

屹湘微笑,问:“说我什么?”她托着酒杯,笑微微的。见佟金戈在这个时候瞅了他一眼,她回敬似的微扬下巴瞥了他一下。

“说你们的纪念专场正在筹备中,Jose说你忙坏了。”芳菲微笑。看到佟金戈吃瘪的眉尖一蹙,笑笑——她爱极了湘湘这副样子。牙尖嘴利的总不肯吃亏。从她那儿讨点儿便宜简直费劲了。

屹湘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几个人看着她都忍不住笑。她白皙圆润的面庞,有些稚气,黑眼圈一明显,有点儿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Josephina说:“Laura会专程来看你这场发布会。”她抿口酒,见屹湘并没有特别吃惊的反应,笑着,看看董芳菲和佟金戈,说:“二位请到时候来捧场。”

芳菲笑道:“这自然是不在话下。我相信郗小姐的实力。会给我们看到不同的风格。”她手臂搭在屹湘肩上,箍了箍。

Josephina微笑,有人招呼她过去,她道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