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磬笑了。

崇碧看着哥哥微微含笑的眼睛,忍不住攀着他的胳膊,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她说:“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叶崇磬拍了妹妹的背一下,说:“我知道。”

他顺道送崇碧回了房,他穿过廊子走出去。槐花开了,那香气甜丝丝的。不必深嗅,香气便自觉地洇进了五脏六腑似的…香气浓重,等他到了金戈那里,好像还绕在他身上。

他预备好了这会子到了场,那帮人必然是已经东倒西歪在酒浪之中不知所以了。没料到他一敲门,佟金戈亲自来开门,竟然是神清气正的,他意外的问:“怎么着,这是还没开始?”

说着已经往里走。

听着金戈在身后笑,便看到那嘴角叼着半截子烟正在摸牌的董亚宁。董亚宁穿着黑色的衬衫,挽着半截袖子,显得人格外的清瘦精壮些,看到他,便说:“这不是等你那吗?”

“叶哥。”坐在董亚宁对面的是芳菲,此时对叶崇磬一笑之间,便站了起来。

叶崇磬笑着对她点头,让她坐,说:“早知道今儿晚上这么清净,把碧儿也拉过来就是了——金戈,这不是你的做派啊。”他刚经过餐厅的时候,看到有没收拾的杯盏盘碟,也能闻到屋子里有残留的食物香味。很干净的味道。不像通常这类聚会,总是从热闹开始,由混乱结束。他本是有点儿意兴阑珊,不料来了是这般状况,倒让他觉得舒服了。

董亚宁拍拍旁边的座位,对他说:“快坐下。金戈一早说要叫你,我拦了下,就知道这几日你劳心劳力,等着这会儿清净了再招呼你来——没错儿吧?”他笑嘻嘻的。

叶崇磬一笑。点点头。

牌桌上真的就是三缺一。看起来他没来之前,这三个人是玩儿着骰子聊天呢。他看金戈,问:“你们家老爷子又修理你了吧?”

董亚宁先就乐了,烟卷儿在嘴角缠着,他抬手取下来,笑而不语的看着金戈。

“您真是我亲哥哥。您不提这码子事儿就当疼我了,成不?”金戈笑道,“我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过个生日,提早半个月让人告诉我,不准我铺张浪费。我一气之下,就躲这儿来了。”

“矫情。是你爷爷没给你红包,你大伯没让你家去吃面,还是你二哥没请吃饭?净胡说八道的。”芳菲不客气的说。

“你别提我二哥。我还指着他家那俩宝跟我一日生呢,好家伙到现在半点儿动静都没有,我一问他还跟我急,你说他得紧张成什么样子了?”佟金戈笑。

“知道这回是男孩儿女孩儿吗?”芳菲问。

“只知道是俩,不知道是啥。我倒希望是男孩儿,多带劲。”金戈笑着说。

“男孩儿有什么好。保准长大了又是祸害。”董亚宁嗤了一声。烟掐了,拍拍手,说:“打牌!”

金戈忙着去开了瓶酒。四个人坐在一处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打牌倒成了次要的。

叶崇磬的手机放在桌角,跟他的酒杯在一处,他偶尔啜口酒,看一眼。

董亚宁终于是忍不住斜了他一眼,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发短息了?”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

他总知道叶崇磬这人跟他一样,向来嫌编辑信息浪费时间,哪怕就一个字。一个电话打过去了事。

叶崇磬盯着面前的牌,像在专心琢磨牌的模样,笑笑,说:“我乐意。不成啊?”

这话就带着点儿小儿无赖的意思了。听在座的其他三个人耳里有不同感觉。

董亚宁先笑了,说:“成!”他咳了一下。这两天抽烟有点儿狠,喉咙发紧。虽是这样,还是从手边又拿了一根点上。

他看了会儿牌,打出一张去。觉得有点儿热,也挽了下袖子,对着芳菲说了句“抱歉”。芳菲点头表示不介意,留意到他手上的擦伤…脸上也有。她不由得多看了叶崇磬几眼。只觉得几日不见,叶崇磬素来沉稳的气质里,因为这点子小伤,倒显得有些不太一样了。但究竟是哪儿不一样,她说不出。就是这么想着,她抬眼看自己的哥哥,吞烟吐雾的,一身黑衣,乍一看上去,似乎跟后面的阴影合在了一处似的。

“这牌你要不要啊?叶哥的四万。”金戈见芳菲只管出了神,催促她,“叶哥这打出四万来,相比没人的时候,笑的嘴巴也跟四万似的了吧?哟,话说回来,合着这回你该不是两线战事都要大获全胜吧?今儿你们家崇碁崇岩迟到早退,旁人问他们什么都三缄其口。末了就跟我说了句‘大局已定’,我才踏实了,打电话给你的。”金戈笑嘻嘻的,拿眼瞅着叶崇磬。

芳菲趁着摸牌,不着痕迹的又看了看叶崇磬,也看了看桌角上的手机。她胡乱打了张牌出去,坐在她下手的金戈嘴角一扯,她发觉,瞪了他一眼。

金戈被她一瞪,索性笑出了声,说:“你再这么打下去,今儿可就输掉了底儿了啊。”他摸牌出牌,手极利索。

叶崇磬淡淡的笑下,看看金戈打出来的牌,说:“崇岩和崇碁么,这俩家伙。”语气是不加褒贬的味道。他倒不料家里的消息外面知道的这么快。想想也不奇怪。于是又笑了下。

董亚宁看他静水无波的模样,抽了口烟。屋子里安静的很,就麻将桌上方有团光,被他燃起的烟罩了一层薄薄的雾,让几个人的面容都有点儿模糊似的。他挥了下手。薄雾流动了一下,像扯不开的纱,又罩住了。他有点儿烦躁的清了下喉。

“狗屁大局已定。大局哪儿是到这会儿才定的?大局在叶老把他送美国去就已经定了好不好。现在说这些,净tm瞎扯淡。”董亚宁说着,指了指自己的杯子,要金戈给他倒酒。瞟了眼叶崇磬,说:“磐哥在大戏院的戏码子,可是照旧上?”

“没说不上就是上。只管去就是了。不是请了你?”叶崇磬说。心里一动,“我有阵子没看见他了。”他下午还去医院探望大伯了。许久未见的四叔都碰到了,这探视群体的规模不算不小了。本以为会遇到崇磐,但没有。隐约听着说是为了近日的公演在闭门练功,来趟医院也只是略站一站…

“你大伯这回犯病,倒不一定不是给你气的,弄不好,八成是给他气的。”董亚宁说着,笑笑。看叶崇磬没反驳,知道他心里未必不是这么想,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深,说:“其实这就是大伯想不开了。从前说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读书——有条件有天赋搞艺术,这不是好事儿吗?”

“话是这么说…”佟金戈脱了长腔,“对了,想起一件事来——叶哥,新茶还有吗?我上回家去看我姥爷,从你那儿不是刚得了嘛,结果老爷子可爱上了。前儿还问我,说哪儿来的。我跟他一提,他就笑,说难怪叶家那老东西——姥爷原话——横竖的不待见这二孙子,原来是真的惯会干烧钱的买卖。”

董亚宁一乐,笑着说:“听见没?你算是成功的臭名远扬了。烧钱?那是玩儿着乐着,悄没声的淘澄飞跌着把钱挣了,还没耽误了韬光养晦,再回身一抄手,那权也收了…六筒。”

叶崇磬只是笑,见董亚宁打出来拍,手一推牌,说:“和了!”

说着也不理他们笑着说着算银码子,示意自己去下卫生间,顺手拿了电话,一边走,一边拨了出去…金戈一边洗着牌,一边说:“瞅这样子,真有情况啊。不是开玩笑的。”

芳菲不语。

董亚宁喝了口酒,酒杯已经见了底。

芳菲拿了酒瓶给他斟上,淡淡的说:“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人,能把这万年冰山给融了。”

金戈码牌的手停了下,没出声。隔了一会儿,倒看了眼董亚宁,问:“你呢,这几天怎么这么静?Jessica可是连推两部巨制在家静养呢。”

董亚宁左手无名指在眉心轻轻的揉了揉,指间的烟气近了眉目,眼睛眯了起来。

芳菲看着他手上那枚素戒,忍了又忍,还是说:“你还是悠着点儿吧,她可不是配得上这戒子的人。”

董亚宁似是没听见芳菲的话,一口烟吸下来,剩下的那半截子烟竟全燃成了灰烬。那红彤彤的一簇火迅速的退到尽头,终于是没有可以再退的境地了,他才一下子将烟蒂摁在了烟灰缸里。一言不发的,将满腔的烟都咽了下去,一丝不露。

芳菲咬了下牙,金戈一见不对劲儿,急忙打岔,恰好叶崇磬回来,他们都收了声。

接下来的牌打的各怀心事又索然无味,四圈过后,董亚宁就提议说散了吧。金戈留了他们,董亚宁却已经站了起来。叶崇磬见他喝了酒,就说他带了司机来的。董亚宁摇着手,拿了车匙先走出了门。

芳菲紧跟着出去,见叶崇磬不由分说的将董亚宁关在了自己车后排,才松了口气。

叶崇磬说:“我一准儿给他安全送到家。回见。”他说着也上了车。

车子开走,芳菲还在原地,看着哥哥那辆乌黑的轿跑——他最近很爱开这辆模样倒真算不上太拉风的车——她没好气的照准了车轮子就来了一脚。

“让你丫装蒜!装!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仍是不解气,一脚接一脚的踹,车上的报警器呜哩哇啦的响。她手臂被人拉住了。此时春深,衣衫尽薄,那手心灼热,烫人肌肤。“喂,佟金戈!”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一)

金戈被她一吼,松了手。

“气死我了。”芳菲扯了下衣袖,待要走,想起自己的包还没拿,要回去又懒怠动似的,拂了下耳边的散发,说:“我都糊涂了。”

“你瞎着急有什么用啊。”金戈手抄在裤袋里,懒洋洋的说。

芳菲没好气的盯他一眼,那对跟董亚宁极相似的眼睛里,在这暗暗的影子中,都火花四射。

“不跟你废话了,我得走了。”她说着便折回去。金戈住的这处所安静起来能让人发慌,她一边走,一边觉得心里真是有些发慌,脚步就越来越快…她的包随意的放在那里,拿起来的时候看了眼那凌乱的麻将桌。

刚刚四个人坐着聊天喝酒打牌,看上去是多么的惬意。

她叹了口气,转身,看到金戈正倚在门边。

“你也别上火。感情的事,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说。芳菲站在灯下,他看她看的清楚,她却未必看得到他的表情。她长发如瀑,齐着腰,大大的卷儿跟海浪似的,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不上火?火不死我就是了。你看董亚宁那死样子了没?这几年,从谈恩施、顾嘉琳、逄晓苏…一直到现在的陈月皓,投资银行家有,大学老师有,金牌经纪人有,连作家都有。说美丽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论身家哪个也不弱,提人品谁还辱没了谁?可凭他再一时性起、凭他再头脑发热,也不过是多上演几回头天晚上求婚第二天一早悔婚的戏码子。”芳菲握着手里的坤包。淡金色起暗花的小包,她涂着黑色蔻丹的手指,印在那小包上,有种邪魅的美。她一低头看见这只坤包,包角有个隐没在暗花纹里的商标,她又叹了口气,说:“冤家呀!”

她有些恍惚。在那里立了一会儿,听着金戈说:“别人的事儿,你倒是看的通透。”

芳菲气恼,几步走到门口,穿过门口的时候还撞了金戈一下,没好气的说:“这是别人的事儿嘛?这tmd不是我哥的事儿,我犯得着淡吃萝卜闲操心?我…”走廊上灯明亮,她眼前忽的被一片阴影遮住,心跳突然的停了一下,因为佟金戈的脸就在瞬间,离她只有寸许的距离了。她忽然忘了呼吸,只微微的张着嘴,瞧着佟金戈那大大的眼睛、浓而长的睫毛…连睫毛都看得清楚的距离间,猛然间挤满了的都是温柔旖旎而暧昧的味道,她正要抬脚走人,这浓而长的睫毛便扫到了她的面上。

很痒。

这是她第一个念头。

佟金戈的亲吻跟他的人完全不搭调。温柔而有力,又很有耐心。因此这个亲吻便绵长而又带着一丝倔强的味道。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亲吻。毫无预兆,既不合情,看起来,也不合理。但就这么发生了。似乎是又合情,又合理。

佟金戈将芳菲抱在怀里,在这个绵长的亲吻之后。

“技术不错,佟金戈。”芳菲轻轻的在他耳边说。他身上带着一点酒香气。是层次复杂的香。

“还可以更好。”金戈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的怒意。

芳菲笑了。

“你喝多了,金戈。休息吧。”她拍拍他的背,“生日快乐。”

她要推开金戈,那力气好像全都回到了她自己身上似的,反而被禁锢的更紧。她仰头间可以看到金戈那有些执拗的表情,也就是这个表情,让她有些慌了阵脚,她抵着金戈的胸口,手里的坤包不知何时已经滑落。

佟金戈松开了圈禁着她的手臂。正如他的拥抱亲吻来的毫无预兆,这放开也很利落。他静静的站在她对面,呼吸都没有半分变急促,冷静的像石雕。这份儿收放自如的冷静,令芳菲背上起了栗。

也许她实在是小瞧了这个在她心里小了太多的男人。

“对你,我想要的很多,董芳菲。”佟金戈说完这话,弯身替芳菲捡起了包…

****************

董亚宁坐在车上还气哼哼的,说:“我这才喝了几杯酒啊,你们就至于这样。”

叶崇磬笑下。

董亚宁转了下身,抬腿就占了整排后座,竟然接着便翘起脚来,踏着那柔软的座椅,似是故意的,还特意踏着蹭了两下。其实脚底下也踩不着什么泥土,他就是故意的。

叶崇磬也不恼。

看着董亚宁,微笑着,手指在搁板上,手机的尖角抵着搁板,转了一圈。

董亚宁的姿势固定下来,被柔软的靠垫扶着背,也看着叶崇磬的手机,说:“这手机你用了好几年了吧?”

叶崇磬松了手,手机平躺在米色的绒面搁板上。他想想,可不是,用了好几年了。

“还是你送我的。”也是回国来,什么都换了国内的版本,董亚宁想的周到,待他落地就给了他这部在当时算是最新款的蓝宝石手机。他觉得奢侈,亚宁却说,这玩意儿,用不了几天就得换,但要是留着,这种限量版的也能算得上是藏品,就算是二手的,真遇到爱的,价格翻几番也是寻常事。他开玩笑说亚宁能把什么都换算成生意,真是做生意的天才…他此刻笑着,看看亚宁。

董亚宁便知道他想起了当初的笑话,说:“我没说错吧?这东西现在你要是转手,不是翻几番,是十几二十个翻——现如今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那么多暴发户和土财主,单知道这款手机矜贵难得。”

“你那个呢?”叶崇磬笑着。他今天图清净,出来就只带了这条电话。没存几个号码,开着也没关系。不料这会子真是安静了。他又觉得很不对劲。

“我?我也屯着呢。瞅着到底这价儿能离谱到什么地步,等着蒙一个冤大头呢。”董亚宁笑嘻嘻的。他拂了一下下巴处的那条疤痕,偶尔,喝了酒,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这条疤痕会痒。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二)

老顶着这么一条疤,偶尔有人看不下去,就会劝他,要不要去掉。

他嗤之以鼻。

他颇有些时候,是嫌弃自己的长相的。男人一漂亮,总觉得少些阳刚气。打小时候起,朦朦胧胧的刚有了意识,就最讨厌人家说他好看,尤其是说他长的像女孩儿似的漂亮,他便会大发一通脾气。以至于每添一条疤,他都有点儿莫名的兴奋。好似破除了什么咒似的。满身的疤对他来说全都是勋章。

脸上这里,原本只是划了一下,伤并不算厉害。只是他没听医生的话避水,闹到感染。恶化了些。自己心里倒是不在乎,看着这丑丑的疤,还暗暗的有点儿得意——才不管妈妈说的那些什么整容磨皮的。有几次妈妈甚至都已经约好了手术,应是被他给搅黄了。也不愿意用什么偏方。

但有一个偏方他记的最清楚。说是用生姜坚持擦疤痕。不但会恢复原来的肤色,也会促进血液循环,日久,毛孔都会重新生出来。也只是记的而已。从没实践过。他原以为是自己没那个耐性,其实不是;有一阵子,他每看到生姜,都会记起这个偏方。也会记起,用红色的塑料小桶,拎了满满一通生姜来看他、却对着他一言不发的那个女孩子…

董亚宁的拳头捶了下眉心。

叶崇磬见董亚宁说完了那句话,就只管出神去了,他本想说句什么,不料手机就在这时候忽然嘟嘟响了一下。有信息进来。他打开,看看,又放下。

是崇碧。

董亚宁被这手机铃给闹醒过来,他的手机也在闪。打牌的时候就调了静音,这会儿拿起来,好几个未接来电。他就单捡着李晋的那个打回去,时候不早,不是急事,李晋也不会打扰他。不料接通了,倒不是公事,休假中的李晋,祖母病重,想要延长几日假期…董亚宁听着这个素来干练的助理那沙哑的已经不像是他了的声音,有好一会儿都没出声。李晋便也沉默的在那头等着他的指示。

董亚宁坐端正了,手肘子撑在膝上,低沉的说:“处理好家事再回来。省得你魂不守舍再给我办砸了事儿。”说到这儿,也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了些,缓了下,才又说:“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他说完就收了线。看着手机屏在十五秒之后变暗了。小拇指上的那缕淡金色却亮了起来。他挠着后脑勺,低声嘟哝了一句:“真TM闹心。赶明儿上班,那一堆事儿给谁啊?”

他拿着电话往外拨,电话都是几分钟后才接通。没等他开口,那边都说李晋刚刚已经打电话安排工作了。他攥着电话又骂:“这小子懒一会儿会死啊,弄的我跟生活不能自理似的。”

叶崇磬听着他这一秃噜的连骂带抱怨,明明是挺关心他那个总是不声不响的替他把事儿办好了的下属,说出来的话是怎么听怎么不像话。他默默的看了一会儿董亚宁。亚宁今晚有些烦躁…他的电话终于响了。

董亚宁听到叶崇磬先低低的“喂”了一声。好像绷了很久的弦,在这一声之后,终于松了一点似的。这个电话持续的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他特意的忽略叶崇磬那简洁的话语,并且真的也就没有听到内容。

遮光帘被他拉上拉下,细细微微的“刷刷”声也起了屏障的作用似的,窗外的流光一忽儿进来,一忽儿被割断,眼前便一忽儿的明一忽儿的黑…车子转进小区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这个顶傻的动作已经持续了有一会儿了,而叶崇磬的电话早已挂断。

叶崇磬默默的坐着,车内的灯没开,他在阴影中。

董亚宁摸了烟盒出来,递给他一支,车子停下来,董亚宁按开打火机,一簇小火苗亮起来,叶崇磬稍稍一近,点烟的片刻,董亚宁看到他眸子里映着的,也有两簇小小的火苗,而他面上的擦伤,蒙了一层淡彩似的…董亚宁手指停顿在半空中,半晌,才又按了一下。

叶崇磬下车还没站稳,便看见旺财已经擎着大头立在董亚宁家的栅栏处,没叫,只是看着他们。他先走过去,摸了摸旺财的头,想起自己家那只,说:“毛球连吃喝拉撒睡的礼貌都还没闹清楚呢。”

董亚宁扯了下嘴角。门一开,旺财的大爪子照准了他的肩膀便摁上来,热乎乎的舌头恶狠狠的舔着他的脸,他忍不住笑,又呵斥几句,旺财才消停。

叶崇磬站在一边,微笑,说:“快带你儿子家去歇着吧。”

董亚宁拍了旺财一下,说:“这会儿没人,让它跑两圈儿再回。”他说着,示意旺财跑一跑。

叶崇磬打算抽完这支烟再回去。于是他静默的和董亚宁一起顺着路边慢慢的走着,看跑起来那身上的毛像缎子一样抖抖索索闪着光的旺财,在前面空阔的路上跑着…

午夜的空气开始清凉和洁净。也许多亏了这里面积不小的湖,有微风,湖面上吹来的微风,带着潮润的气息。

叶崇磬默默的。

这会让他想起曾经念书和执教过的大学,会让他想起老橡树…而这会儿,竟然也想得起来,在湖边散步的时候,那不时快速经过身边时的自行车发出的声音,和偶尔骑车的女生那欢快的话语,和笑容…还有在图书馆临窗的位置上,那暖暖的阳光下,打开的一本书,和书桌边坐着的人儿,一般的明眸皓齿,抬眼间温柔一笑——明明是一动一静截然相反的状态,却也给人同样的美感…他悄然的叹息,触到董亚宁的目光。

董亚宁淡淡的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愿意想起。”

叶崇磬想了想。

他分明没有说什么。即是说了,也只有一个影子似的。但好似他不说,亚宁也能知道。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早起天气就有些热了,在那个时节的新泽西,忽然的那种难耐的热并不常见,也因此令人记忆格外深刻。他睡不着,早早的就去图书馆。可那一天,他固定的座位上,已经被一个东方面孔的女生占领。他温和的告诉她,那个位置是他的…她有点儿迷糊的说,不对啊,就是这个位置。他耐心的替她查看预约卡片,跟她解释,不,外校临时借阅不是在这里的…看着她脸上布满红晕,看着她尴尬生涩,看着她胡乱的收拾东西,忽然就不忍心。多看一眼,未免觉得她的面容有些眼熟。理应是眼熟的。哪怕仅仅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对任何美丽的女子,当他看第一眼的时候,都该是有着视觉上的亲切感的吧?

慌乱间她的东西落在地上,待去捡的时候,有零散的落了几样,越发的慌。

这一来他倒觉得抱歉了。蹲下身去帮她捡起。零碎的小东西,无非是文具,有一样稀罕物儿,也让他断定这个英文流利的让人判不出来自哪里的女孩子,一定是华人——小巧的纸扇,看上去是颇用了些时日了,跌在地上,散了。他先捡在手里,她低声惊呼,心疼的不得了的样子,展在手上,扇面素雅而清秀,就像她的人,也有一点灵动活泼透出来…后来他送她出去,后来他问了她姓名,后来他请她喝咖啡,后来他知道她叫粟菁菁,再后来,过了好久,她才答应成了他的女朋友,也只差一点点,就成了他的妻子…那个春末夏初,他若有心,到后来,他若胆敢,回想起来,是一团又一团的热,和一片又一片的花团锦簇。尽管最初,那也只是他自己的热度,和花团锦簇。但那毕竟,是他忙碌却又单调的生活里,一段旖旎时光的开始…

叶崇磬仰头看了看月亮。

接近满月。亮的很。

董亚宁远远的望着跑远了的旺财。成了一个小黑点似的,在动,拍了一下手,那个小黑点听到,刹住了,折回来,于是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听到自己问:“因为一个人?”

湖面上吹来了微风,原本就低沉的声音,似乎被风吹的走。

“确实,有一个人…”叶崇磬缓缓的说。

他话没有说完,就停了。

没有说完,董亚宁或许也可以领会到。

****************

屹湘跟着陈太走了不知是第几条街之后,看到陈太脚步开始缓慢而均匀的移动,才松了口气,回了叶崇磬的电话的。没有讲几句话。

她没有告诉他这会儿她还在街上游荡,去往一个她都不是很清楚的方向,也不知何时会折返。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三)

电话里叶崇磬也没有多问。似乎她隔了这么久才回电话也挺正常的,他只是说,时候也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反而有些抱歉。

他缓缓的语调,跟这里的温暖湿润的空气似乎是亲密无间了,也让她也缓下来。心头有些暖暖的。想说什么,终究也没有说出口…收了线她才想起来,她该问他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她拿着电话想再拨回去,想了想还是先不要。

时间不过晚上十一点多。街边小吃店有不少还都热火朝天。她不时的闻到香味。

街上有摩托车经过,一辆连一辆,似是飙车,引擎的声音巨大,这声音让人心跳加速。

屹湘见陈太快走到路口了,又紧追了几步。

“你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肯停下?”屹湘早后悔自己不要为了晚上的宴请穿了高跟的靴子了。她盯着距离她只有三五步之遥的陈太脚上那至少有五分跟的秀雅高跟鞋——她穿不惯高跟鞋。委实不能理解从自己母亲到陈太,甚至更早可以追溯到那泛黄老照片中的祖母和外祖母,无一例外的将高跟鞋视为日常必备用品,颇有种矢志不渝的意念似的。这一晚她走着许多路,跟负重行军似的,直走到这会儿腿脚酸软,不时的需停一停,还是不解决问题。见陈太没有回头,她便又问了一句:“是不是要走到天亮?”声音是又大了些。

烟火气十足的街上,从吃着好吃的小食品的人群中穿过,她像一个追着自己赌气的女朋友的小男孩,样子颇有些滑稽。

知道她生气,知道她反常,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把她哄回家。

陈太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子更慢了些。

屹湘看着。

她挽着自己的大包。走了一路,她从心慌意乱到安之若素,已经慢慢的将自己从狼狈不堪收拾的妥帖利落。她的手指绕着颈间的丝巾,缓缓的,跟在陈太的背后。

她开始觉得自己刚刚的那个想法很是幼稚。可也不知怎的,心头就有些发酸。她几乎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走在一个人背后,如此的不知所措,不知道前面那心意未定的人,究竟会不会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又会不会转回身来,即便是转回身,又到底是哭着还是笑着,还是…面目模糊的?

她渐渐的有些恍惚。

也许这样的场景曾经出现过。不止一回。只是,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陈太就在屹湘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腿的时候,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屹湘也站住了。

她们正在一个十字路口处,高高的路灯耀的地面反着明亮的光,快速经过的车辆那红色的尾灯将夜色犀利的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看起来,随时会有鲜血喷涌出来似的,让人心惊。

屹湘终于走到了陈太身边。

她抬手握住了陈太那微凉的手。什么也没说。只在握住那只手的时候,忽然间感受到的柔软和虚弱,她已经觉得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知道,她只需要将这个已经接近精疲力竭的老太太安全的带回酒店,让她睡一觉。只需要这样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