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租车的上的时候,屹湘保持着目不斜视。姿势甚至有些僵硬,导致她身上每一寸骨每一寸肌肉都更加的酸。但是她也不在乎。因为,可以不用看陈太的脸。也就不会看到她的泪…

屹湘打开酒店房门之后让陈太坐好,自己进了她的房间,去给她放热水。

热气腾腾的水汩汩的留着,浴室里便氲了水雾。水雾附着在她身上,衣服便软了些,黏在身上似的。她嗅了下自己的衣领。这一晚,冷汗热汗,不知出了多少次…她放满水出来的时候,陈太依旧坐在沙发上,姿势都没有一丝的变。

藏青色的衫裤,在暗暗的光线中,越发显得孤寒。

屹湘看了,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清了下喉,还没有开口,就听见陈太说:“我这辈子没有那么恨过人。”

屹湘不语。

她看到了陈太那完全失控的样子。老实说,她害怕那样的她。她见过更加疯魔的人。但对她来说,那冲击力远不会这么大。在她心里,这个老太太,她的老房东,简直是她胸口的这枚胸针上,那优雅女皇的现实版。永不会大声呵斥人——若有几回提高声浪,那必然是又充分的理由的——永不会。

但她又觉得这并不太令人意外。人的本性里总有被压抑的部分。或许这就是陈太被压抑的部分。就算是她自己,不也有被逼的瞬间爆炸的时候?

“去泡个热水澡吧…”她说,“不然水凉了。”

“我妹妹,最会照顾人。”陈太似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的往下说。

屹湘再次沉默。

会照顾人的陈太,更会照顾人的…金素兰?

她似是被这个名字再次刺了一下。因为瞬间,她想起了汪瓷生——就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她看着陈太,竟然想起了从容微笑的汪瓷生。

她咬了下唇。

“…素兰像个小妇人,她生来就是做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温柔,美丽,懂事,体贴。善良的不可思议。永远不会忤逆父母,也永远不会令人尴尬。顺风顺水的在我们家里长到十八岁,从北一女毕业升台大,在哪个阶段,功课是最优等的,名副其实的才貌双全。听父母的话,在大学里不谈恋爱。我后来想,她这样的走过去,似乎为的就是赴美留学遇到她的初恋…”

屹湘坐了下来。

周围并没有合适的椅子或者凳子,她索性就坐在了地毯上,靠着房门。走到沙发大概也只有三五米,她却不想多挪动一步。也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四)

地毯厚厚的,坐上去倒不觉得地板硬,倒是背后靠着的木门,硌着背,微微有些疼。她却终于像是找到了支撑和依靠一般,松了一口气。

陈太并没有发觉屹湘的小动作。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

从屹湘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的侧脸。

这样的回忆必然让老太太痛苦不堪,然而这种梳理,却又好似能让她找回一点点平静。

屹湘的手指在颈间滑动,细细的链子在指甲边缘磨着,磨着,就像陈太在讲述的“故事”,带给她的,也是这样麻而又麻的感觉。

“素兰纤细、敏感而又浪漫。她曾对我说,遇到邬载文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那是她的幸运。可我但愿她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也许不会有大富大贵,可也绝不会结局悲惨…她聪明、勤奋,会在实验室里施展才华,而不是像只金丝雀似的,只需收拾利落,最大的事情似乎就是做好邬家派对的女主人——那不是她该在的位置——可她一直别扭的也尽力的扮演着那些并不适合的角色,还努力的想要做到最好,竭尽全力的在邬家都要做到‘优等生’。都是因为她自以为是的爱情…”

屹湘听着陈太似是从鼻腔里硬挤出来那么一股子气。

自以为是的爱情…她眼皮有点儿发沉,强撑着。

陈太沉默了良久。

“闪电一般的爱上,都没有深入的了解一下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就一头栽了进去。这些本来都无可厚非。任何的婚姻都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邬家的复杂固然超出我们这种小康人家女儿的想象,可日久天长,以素兰的聪敏和用心,也并非不能应付。更何况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但在我的记忆里,最麻烦的,不是怎么做好邬家的媳妇;而是明里暗里,她几乎从未停止过与各种各样的女人的缠斗。邬载文…邬载文是邬家的独生子,有能力有魄力,更不要说模样生的又是那般的好——看看家本就知道,家本像足了他父亲——邬载文不但将家族纺织业经营的风生水起,从事的成衣制造也是一流的。鼎盛时期,邬家单单在东南亚的血汗工厂,一只手要数不过来的。这样的男人,大概天生不会属于一个女人。就算是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妻子是他儿子的母亲,是他婚姻的另一半,应该从道德到法律一以贯之的给予其尊重和爱护…他也并非没有做,但是做的不够好。而直到那个女人出现之前,他还算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他并非不爱素兰。他爱素兰。直到那个女人出现之前…”

屹湘觉得陈太的声音并不冷。即便是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也并不冷。而是温婉的,淡淡的,柔和的…很符合她记忆中的声音了。

耳朵里似是有点儿杂音。

她甩了下头发,后脑勺碰了一下木门。这一声响提醒她,这并不是幻觉。

“…那个女人,到哪里带来的都是灾难…素兰第一次提到她的时候,叹着气说怎么会有经历那么复杂、可眼神仍那么清澈的女人呢?像少女一般的气质,也像少女一般的温雅…我并没有太在意她的形容,但这些形容词在后来就越来越清晰…你看看今日的她,就算我恨她,也得承认,她简直就是妖精,只会越来越美。”

屹湘想,是的。

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评价,从任何一个角度,汪瓷生都是美人。

“那时候,她已经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身边也不知已是她第几任的丈夫,年迈而纵容她,由她掌管他的企业,由她出面代理他的生意,于是跟邬氏的接触,顺理成章。邬载文,就像素兰当年一头栽进了他的天罗地网一样,栽进了那个女人的温柔陷阱…他为了讨好她,不知干了多少蠢事。在那个女人的丈夫去世之后,为了追求成为寡妇的她,他正式的向素兰提出离婚。素兰当然不能同意,换了谁也不能轻易的同意…可是对她的恳求和深情,变了心的男人啊…素兰曾经去见过那个女人一面。”

屹湘心头一跳。

陈太在灯光中的侧面,下颌处能看到,忽然的一颤。

“多过分呢,那个女人得有多过分呢,才说得出那种话——她说,我已经尽力让他不要骚扰我,可是他不听;我们有生意的往来,不见面是不可能的,所以邬太太,你最好找你的先生谈,而不是来找我…说的多么的轻巧、又是何等的无耻!明明就是她勾、引人家的丈夫…被邬载文知道了,素兰就更难做了…那邬载文已经鬼迷心窍,他逼着素兰离婚,逼着素兰把儿子的监护权给他;素兰当然不同意…离婚官司打了很久,素兰就在这个过程里精神渐渐不好了…”陈太有些哽咽,“我们都劝她放弃,她不肯。就算是什么都没有了,至少,她还得有儿子吧?没想到,都没等到离婚案的终审判决,邬载文就自杀了…自杀了,在他终于发现,他像女神一般供奉着的那个女人,将他的公司蚕食之后,还令他负债累累…报应吗?是不是报应?现世报…可是报应他一个人就好了,素兰和家本有什么错?他一死,素兰完全崩溃了。”

“素兰去找那个女人,不停的找,各种方式。那个女人,做贼心虚,就是做贼心虚…她换住所、不去公司办公、报警…素兰被法庭判决禁止接近那个女人;因为精神有问题,她又必须接受治疗。那个时候,我们的父母先后离世,临终前都担心他们的小女儿,交代给我千万照顾好她…我和陈先生带素兰母子回台湾。我以为回到熟悉的环境能让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可是没有用,不到半年,她就…”

哽咽终于变成了啜泣。

听起来,这啜泣声有些远。

屹湘摸了一下脸,脸上凉凉的。心里也发冷。

沙发边的台灯被关掉了,那一处都成了浓浓的黑影…屹湘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听到一声叹息,深深的叹息。

“…我怎么能够不恨她…那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花了多少时间去忘记…好好儿的,怎么又遇上…”

梦呓一般的重复着这些话。

屹湘想说句什么,但没有能够说出口。

原本就黑乎乎的眼前,完全黑了下来…

屹湘慢慢的动了一下。身上盖着毯子了。手脚都有些麻。她还没有睁开眼,就听到电话铃声响,她脑中的意识有些混沌——电话铃响…有人接电话…讲话声…她挪了下身子。

“…你怎么可以瞒我这么多年…我不想听你说…”

电话是挂断了。

屹湘继续闭着眼睛。

有脚步声,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其实不过是从沙发那里。

一只微凉的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

好一会儿,那只手才摇她。

“屹湘?”陈太看着沉睡未醒的屹湘——她那令自己心神巨耗的述说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人似被掏空了一般的,既觉得清醒,也觉得痛快,这个孩子始终没有一句话的打岔…她才发现这孩子已经累极而眠。她没有移动屹湘。固然是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也是不忍心再打扰她的睡眠。已经给她添了很多的麻烦了…这些日子,屹湘的辛苦,她最该知道。

屹湘睁开惺忪的睡眼,先看到了陈太那苍白憔悴的面孔。

“早。”她说。

“早…我叫了早点。”陈太和缓的说。说了几乎是一整宿的话,她嗓子哑了。“洗洗脸,吃过东西上床睡一觉吧。”她伸手过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的挽住屹湘的手臂扶起她。

似是忽然之间,她们变的生疏。

屹湘看出来,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又累又饿又困,我们在这里大睡三天吧。”

“可我们下午的飞机…”陈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屹湘这是想缓和气氛的话。

“说的是啊。”屹湘的腿几乎不会打弯了,尾骨处也疼,她攀着陈太的手臂,姿势别扭的站着,嘟哝着说:“我不管啊,你害我现在这样的,这次旅行的费用你给我出…所有的花销我都一笔一笔记的很清楚,放心我不会讹你的钱…”

“屹湘…”陈太红肿的眼里,泪光在打转。

“少罗嗦啦,我去洗脸——是不是叫了店里的吃食?还没送就退掉吧,昨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对街有家小店,东西一准儿不错。等我洗好了咱俩去吃…马上是离开长沙倒计时,合着还没正经吃顿货真价实、滋味十足的早餐呢,太亏了…”她是往自己房间里去了。

陈太倒站在那里,从心里往外的,觉得安慰、又有些难过。

屹湘进了卫生间,放了大半盆的冷水,一下子把脸埋了进去…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抓住叫嚣着的手机,也不管脸上是不是还有水,就按到了腮上。

水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淌,流进颈子里。

她听着电话,眯了下眼,一滴水珠滚进眼中,眼睛有点儿疼。手指顺着眉毛拂了一下,弹开水滴。

直到听筒里没了动静,她才说:“知道了。”

手机被她“啪”的一下按在了大理石台面上,看了一眼镜子中那个睁大眼睛的自己,她再次将脸埋进了冷水中。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一)

叶崇碧把郗屹湘面前冷了的咖啡杯换走,亲自给她斟了一杯热可可回来,见屹湘还是那副板着面孔的沉默模样,便问:“还生气呢?”

屹湘从她手里接过热可可。正是烫手的温度,她转了下杯子。崇碧问她,她摇了下头。并不是生气。只是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下午刚刚送走了陈太。从长沙回京,陈太只做了短暂休整。若不是邱亚非夫妇的邀请她于情于礼都不便拒绝,按照她的心意,她该立即返回纽约的。

屹湘能体谅陈太的心情。她原本是想打消父母亲在家中招待陈太的念头,怎奈父母亲尤其是父亲执意要请,她只好从命。

她难得的动用了下关系,一路将陈太送进去。

两人互道保重。陈太拥抱她,良久。直到有人催促,陈太才松开她,转身进了通道…

从机场返回的途中,邬家本特地致电感谢她照顾姨母。她听了,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恰好崇碧找她说有重要的事情,她便直接来了崇碧的事务所。

她站在办公室那窗前先看着对面的建筑,说单看你选的办公地点,就知道你在这一行野心有多大。

崇碧笑笑,开门见山的跟她谈公事。

顺理成章的,LW依旧是她的大客户。交给她处理的第一宗事务,就是跟滕洛尔的解约。

假期结束回公司的当天,屹湘已得知此事。

得知滕洛尔不能担任环保主题秀的模特之后,安德烈对公司决定不满,大闹Josephina办公室…Josephina并没有对此特别做出解释,但顺水推舟的,她把事情交给了屹湘。

屹湘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做。她沉默的将责任揽下。一边安抚安德烈,一边还要保证时装周的发布会不受此影响——昨晚发布会的顺利圆满、反应良好,安德烈等人被成功的发布会冲的暂时忘了其他,她也总算能够稍稍的松口气。

此时崇碧跟她交代了解约的细节。

屹湘听着,说:“处理的很周到。”对崇碧,她没什么情绪。也知道崇碧这么跟她细致的交代,在崇碧的工作来说,是多此一举。只因为,崇碧必是已知道内情,也知道她因此不痛快。

果然崇碧就说:“Jose倒跟我说的坦白。到如今,滕洛尔用是错,不用也是错,不如索性不用,一时麻烦些,省了日后琐碎——照我看,她的决定不可谓不聪明;你也是知道的,冲着亚宁和芳菲,也该早些撂下。我的意见,你就坡儿打滚儿,下来算了。他们兄妹,也不是糊涂人。”

屹湘看她一眼,崇碧会意的笑笑,说:“潇潇说你左性,我总不信。领教你几回,我不信也得信了——从此我可也得看着你些。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样?”

屹湘哼了一声。

“这还有几天就举行婚礼啊,你倒是越忙越来劲了。”她说。

崇碧笑笑,说:“越到最后,越没我们什么事儿了——横竖那一大堆人等着,不给他们事情做,还抱怨呢。”

屹湘把手里的热可可喝光。心想可不是,一边一个婚礼筹备小组,中间还有个够级别的联络员随时保持信息畅通以便协调。办个婚礼,跟办场国际会议似的,没的让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

“哪天彩排?”屹湘问。她早已把礼服准备好。单等着派上用场。

“提早两天通知你的。”崇碧看到她脸上还有残留的瘀痕,问:“你们这次出差的出差、度假的度假,怎么都不消停呢?我哥也带着伤回来的——你去看了他那茶场?不是茶场、是角斗场吧?”

银把玻璃杯底有一点点残留的液体,屹湘看着,“嗯”了一声,说:“货真价实的茶场,货真价实的原始森林…”

她说着,语气缓缓的,有点儿飘。

心头却重重的一顿。

“也货真价实的勾魂吧?”崇碧笑了,说:“我哥总说那儿多好多好。每次去了回来,都神清气爽的,这次尤其心情好。”

屹湘放下杯子。

“你晚上怎么安排的?一起吃饭吧?”崇碧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往保险柜里塞着。

“晚上庆功宴,不能不去。你也一起吧?”屹湘说。

“得了,那我就不凑热闹了。等会儿我让人送餐吧…这儿一堆事情呢,我做差不多再家去。”崇碧笑着说。

屹湘走之前倒是又嘱咐了崇碧几句,在她看来,崇碧也许是忙的,这阵子竟见了消瘦。出了崇碧的办公室,屹湘略站了一会儿——崇碧斜倚在办公桌上,抬眼见她还没有走,不禁扬起两道黑而亮的秀眉,那眉眼间的神态,颇有几分像叶崇磬…屹湘摆了摆手,迅速的走开了。

崇碧耸了下肩,不知道为什么屹湘看着自己会出了神。她翻着手里的文件,沉吟片刻,心里一动,再抬眼,望着屹湘刚刚站立的位置,笑了一下。

她也是太敏感了吧。什么事儿都往多了复杂了想。职业病。

屹湘虽然有心理准备,今晚这场庆功宴必然是连轴转,也没想到这帮年轻设计师们玩儿的是这么疯。正经的吃完了大餐之后,硬是拉着她去一早定好的酒吧——安德烈说是个老牌的酒吧,Vanessa你是老北京,不可能不知道这里。

她问,哪里?

Josephina今晚没有来,她无论如何得奉陪到底。

冯程程就说,是SusieSu啦。

屹湘听到这个名字,说,那还真是老牌的酒吧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经上了车,其他人早迫不及待的发动了车子。冯程程看看她的脸色,问怎么了,是不是地方选的不好?可是那儿场地大,而且气氛好酒水棒,很适合这种规模的party…屹湘说没什么地方选的挺合适的。

她这么说着,握着方向盘的手,就有点儿发滑。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二)

等他们大队人马到达SusieSu的,各色的车子就将原本还空落落的巷子塞了个满满当当。屹湘开车慢,待她到了,只剩下最里面的车位是给她的。屹湘看出他们都是故意的,下了车也不先进去,等着看她将那辆小奇瑞缓慢的一寸一寸的挪进狭小的空挡里。一大帮人都笑嘻嘻的,待她从车里出来,起哄着给她鼓掌,夸她停车的技术一流…

屹湘看着这些玩闹起来跟幼稚园小朋友一般的同事们,哭笑不得。

她挥手让他们先进去,自己走在最后面。

进去的之前她回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车子——刚刚只顾了将车停进去,没有留意前面紧挨着的那辆究竟是什么车。现在想起来一看,颇有点儿眼熟。从这个角度,看不全车牌号,只看得到尾数是一个“4”…她目光凝了一下,转身一脚跨进了Susie-Su的大门。

院子很浅,一东一西两棵百年金桂,眼下除了冒出来的叶子、显得枝繁叶茂不减当年,还多了许多类似许愿签似的挂饰。看起来有点儿怪。

屹湘走到树下,一伸手就够到了一片红色的绸布条子,上面用蹩脚的中文写着“我爱Susie”。她松了手,绸布条弹开。里面传出的音乐声,是淡而忧郁的钢琴曲。冯程程说安德烈是这里的熟客,今晚地下那层就是他们包场子,那么安德烈应该确实是这里熟客。

屹湘想,Susie-Su会不会是易了主?

Susie-Su在这一区还没有酒吧泛滥成灾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屹湘是已经不记得Susie-Su的前生,只记得她留学去假期再回来,便已经是能堂而皇之的出入酒吧的年纪,在Susie-Su的这桂花树下,不知道醉倒过多少次…她扬了下巴。她好像从未在桂花开放的时候来这儿吧…也好,从未喜欢过桂花那甜腻的味道。

冯程程在门口等了屹湘一会儿,才叫她。

“来了。”她答应。低垂的布条拂过她的头顶,痒痒的。

屹湘进门的一刻就确定,Susie-Su还是那个Susie-Su。连酒保都还是那两个老酒保。一个是秃了头的瘦子,一个是浓发披肩的胖子。两人正在那个圆形的吧台里晃悠着招呼客人。胖子看到屹湘进来便碰了下瘦子。两人借着明亮的灯光看着一团黑影中的屹湘。

屹湘让程程先下去,自己坐到吧台前。

“Hi!”

她靠着栏杆,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地下一层几乎全部。舒缓的琴声在这时候停了。早下去的同事们已经在张罗着摆开阵仗,她在攒动的人头中间,看到了一个红头发的女子——Susie。她眉尖一挑。

“喝点儿什么?”瘦子双手撑在吧台上,顺着屹湘的目光看下去,说:“Susie还是老样子,对吧?”

屹湘说:“还是老样子。”她看到安德烈跟Susie耳语,逗的Susie开怀大笑…转过脸来先看到瘦子手里那块洁净的抹布,说:“给我杯苏打水。”

瘦子愣了一下,哈了一声,说:“小胖,过来。”

胖子只不过是背对着他们,正在凿冰,耳朵竖着听他们讲话呢,这会儿一侧脸,看着屹湘一笑,故意的问:“怎么了,老瘦?”

“丫挺的这姑娘跟咱要苏打水。”瘦子手里的抹布“咣叽”一下应声落了下去。

“那就给她苏打水嘛。”胖子笑着,从底下拿了一只玻璃杯,灌了半杯冰块,浇了点儿苏打水进去,顺着吧台一推,见屹湘“啪”的一下扬手接住,就竖了下拇指,说:“她架势还有呢,你大惊小怪个鬼哦,老瘦。”

屹湘喝了口冰水。

瘦子挥了下手,好像他背后那排的满满的酒柜是他麾下的千军万马似的,说:“这么多好东西呢?”

屹湘晚上吃的不多,喝了口冰水之后,倒开了胃,说:“我记得这儿的薯条最好——厨师换了么?”

胖子“扑哧”一声笑出来,从后面捣了一下脸都快绿了的瘦子,对着屹湘说:“厨师没换,薯条还是很好吃。我给你要两碟。”

瘦子瞪着屹湘,一会儿,用手里的抹布狠狠的擦了擦吧台,说:“我说,那什么…”

“DJ换了。”屹湘打断他。下面的音乐响起来,动感十足的,她翘着脚,跟着音乐的节拍点着。胖子真给她送了两碟薯条来,热乎乎的,她捻了一根,没蘸番茄酱,一口咬了半根,瞅着下面。

“DJ、驻唱的乐队和歌手走马灯似的换,Susie说,我们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至少说明生意不错还撑得下去是吧?现在红的歌手有好几位都是从这儿被挖出去的。”瘦子说。他歪了下,靠着吧台,抻着头往下看了一眼,说:“你这班同事也都是玩儿家,尤其那澳大利亚小子。”

屹湘赞成。尤其赞成那个“尤其”。

她跟瘦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待安德烈站在地下中央舞台上拿了话筒要屹湘开场,屹湘接了瘦子丢过来的一杯苏打水喝光了照准下面一松手,“啪”一声脆响,乐队配合的来了一串直戳人心尖儿的音符,底下立时跟炸锅了似的,闹腾起来…屹湘笑着,看他们在下面热舞。她的小助理冯程程,一改平日里的乖巧模样,甩脱了外套跟设计师加藤舞在一处,薄薄的衫子称得上是“衣不蔽体”…奇怪的是,看着并不碍眼。这大概就是年轻的好。

“都没有你当年跳的好。”低哑的女声在屹湘耳后。

“是吗?”屹湘嚼着冰块。她看看Susie,说是没有变,可没变的大概是做派,不时容颜——染了红头发的Susie,常年日夜颠倒的生活,让她脸上岁月的痕迹更为明显。尤其她根本又没想要隐瞒。

“是。当初你技惊四座,我也曾经以为你是专业的舞者。”Susie笑笑,也依样要了一杯苏打水。看着这样端坐在吧台前,十足十成熟淑女状的屹湘,说:“听说你回来了的。”

听说她回来,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她。这大概才是Susie想说的。

冰块在嘴里融化,半边舌都冻了。

她不想说话。

Susie也识趣的,只是陪着坐在她身旁。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