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白了脸,说董亚宁你不在乎?你现在说你不在乎了,你忘了一个月前你跟我说过的话了?还有,以后呢?你不在乎…我告诉你,到今天,你在乎,那是你的事情;不在乎,也是你的是——我不稀罕。你不用纡尊降贵的原谅我。我不需要你原谅我。

他问她,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这么多年了,湘湘,我们这么多年了…

她说这么多年又怎样?

没有意义么?

她说,不再有意义。董亚宁,我不拦着你走你的阳关道,你也别阻着我上那独木桥。我们掰了不正好儿吗?你尽管娶那高贵的公主,照那说法,我这种乞丐姑娘,是配不上你那门庭…这个不用你们家来告诉我,我家也先有了这自知之明;别说你们家反对,我们家也不同意——省了这一步不更好?

她说话得有多毒呢?一点儿余地都不给他留。什么公主乞丐,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

看着她那副样子,真想掐死她。

无数次的,他都有那么个念头,想着干脆掐死她算了。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这么个人,让他难受起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问,我话都说清楚了,可以走了吧?

他拦在那里,说,这些不说了。我来,就是已经想明白,过去那些,都不计较。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如何,无论谁反对,我都能顶住…湘湘,我从霍克斯海德回去,有两个月,我日子怎么过的,你不知道吧?你知道的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湘湘,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跟我一起烦,现在…

她说你别说了,我不想听。咱俩都分手了,你说这些和我没关系了。

撇的一干二净。

她常常说那句“我不想听”。却没有哪次让他像那一刻似的觉得可恨至极。是的,有些话,他不用出口,她也能明白。那是他们的互相了解。那种了解有多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最深最深的痛苦,哪怕对父母都不能言说的痛苦,他们彼此也坦诚和承担过。

可她真的全明白吗?不是的。

后来,太多的分离、太多的误会,他都会觉得她时常令他看不懂,她又怎么能全明白他的处境?

靠猜度,靠信任,撑着。

一旦猜错了,不信了,就塌了。

就比如眼下,他想解释的时候,她已经“不想听”…

他问,那你告诉我这次为什么回去?不是特意回去找我的吗?

是不死心。总觉得她不会对他那么绝情。

霍克斯海德一别,他知道那渐渐的疏离和隔膜,但他总觉得只是暂时的。他顶得住家里的压力,扛得住别处的诱惑…都会过去的,只要他肯等,她一定会懂得和珍惜他等待的那份心意。

可不是他不等了,而是她真的不要了。

他等来的是她吸毒醉酒乱交的明证,还有她清醒后的摊牌。

气疯了,真气疯了,什么话都说了,什么都骂了…可最后还是放不下她。不断的告诉自己她就是一时糊涂,追过来,想把她带回去…

眼看着她笑了。说,为什么特意回去?你忘了,我外公生日呢。分手的事,本来跟你电话里说说就行了,可我既然回去了,还是当面跟你说吧…结果…出了那么严重的状况,我以为连说都不用说了呢。你那么有洁癖的人,恨死了人乱来…哪儿想的到…更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来跟我说,原谅我;还要跟我结婚?董亚宁,你脑子出问题了嘛?我可是坐实了的嗑药加…

你住嘴。

看,你听都听不得,原谅?她看着他。忽然语气就软了下来,说,董亚宁,我了解你。你不会原谅我的…我太知道你了。与其让你一辈子心里有根刺,就不如就此分开。

他沉默良久。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十五)

他问,湘湘,外公生日?对。可你们家的规矩从来都是做九不做十,外公七十九你都没空回去,八十你回去?

她说那你以为呢?我难道是特意掐准了时辰打算把我外公气死?

他怔了半天,突然袭击似的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却连个愣儿都没打,笑着问天哪你该不会是要问这个才这么远追来的吧?谁跟你说的?粟菁菁?她还当真了呢!你当我可能是你孩儿他妈?怕我瞒着你怎么着了?你放心,我是多么会算计的人你清楚,有这样的王牌我不用你提醒,自然会跟董伯母说——我就算再不稀罕嫁进你们家去,能让他们难堪一下的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

不像是撒谎。自己也觉得是没有可能的,可心里也不知怎么就又特别的失落和疼痛。

她说,这下没问题了吧?难为你追这么远来,其实大可不必。在医院那天,咱俩的话就都说完了。无论如何,是我对不住你在先…可既然家里都反对,就算了吧;你也知道,感情,对我来说,从来不是第一位的…孩子,别说是没有,就算有了,你以为我会要嘛?要了,跟你结婚啊?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是为了这么早就生孩子、带孩子才拼到今天的啊。

她说的轻松无比的。

是,她不是为了这些才拼的那么凶的。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所以一直纵容她。

他听着,却问:你是不是有别人了?你告诉我,在这边是不是有别人了?有人了才打算回去跟我分手?

她扭开脸。

她说,你别问了。

他说你回答我。

她说,没有。

他说,你看着我,说没有。

月前在北京一场混乱落下的痕迹还都在,提醒着他,他们经历了一段怎么样困难的时间…但那样,他也不管不顾了,只要她从此以后,完全的属于他。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想的是,如果她回答是,那么他也原谅她。就原谅。原谅。

她就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没有。我只是不爱你了,烦你了,不想再被你绊住了,跟有没有其他人没关系。你那家庭、你家那些人…没出事前,不喜欢我;出事之后,轮番的羞辱我,也让我恶心。就冲他们,我也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说的够清楚的了吧?董亚宁,你得是多大的宝贝,他们才能把我当成脚底泥?我若还爱你,那也无所谓;可我不爱了!

他站在那里,问,你再说一遍?

她说,你要再纠缠我,我会瞧不起你的,董亚宁。你不是最有范儿、最带劲儿、最利落的爷们儿嘛?你是,就从此离了我——何况我现在,不就是真的成了脚底泥?

他只觉得身上血都在慢慢的凉下去。

她走开,他都没反应…

他还是在她住的公寓外面等了半宿。眼看着她的屋子一直亮着灯。奇形怪状的艺术家在那公寓楼里进进出出,在夜里,这楼中反而更像是白天一般的热闹。

他抽了多少烟,自己都不记得了。

心就像被放在火上煎熬,那种疼到麻木的感觉,其实到现在,他都不记得了,因为再也没有机会体会,也不愿意再去回想。那样狼狈,那样用力,那样低到了把什么都忘记包括自己的位置…还是要不死心的再上去见她一面,哪怕,她眼睛里还能有一丝的留恋、不舍和温柔…

她的房门没关好。

现在想想,该是怎样的放浪形骸,门都不关好…她的屋子里,不是,是她的床边,有个赤条条的男人。

看到他,她翻身从床上坐起,下来走到他面前。睡衣飘飘的,带子都没系好。那脸色是苍白的,怒气冲冲的问他,进人家房间不知道该敲门?理直气壮一般。对着他,真格儿的翻脸不认了人。

他还没开口,就一个耳光。

那男人叫着过来,被她一把推开。

她的右脸上红印子立即跳了出来。半晌,她好像都喘不过气来了。

当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俩。她扬手一个耳光抽回来,笑着说:董亚宁你怎么能打我…我不是早和你说清楚了吗?你都不是我男人了,我跟谁上床,你管得着吗?你凭什么打我?

他浑身发冷,说,你怎么能骗我!你怎么能…这么贱呢?

她擦了下嘴角的血,说,我骗你,就是不想到最后,你和我,要这样结束,董亚宁,你怎么就不明白?

他觉得分明是什么都不用说了,可还是说出来了,他说邱湘湘,从今以后,我们恩断义绝。

她说,说他们再相见,就是陌生人!

他转身走了。

耳边是那个鬼佬在喊什么,他听不清了…

回国的飞机上,他喝了一路的酒。不停的笑,不住的按键,调戏空姐?不是,他只是想,他也可以,马上重新开始;可还是觉得不甘心,她怎么就能骗他…在他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到底有过多少人,到底有过多少呢?这种猜测简直咬心啮肺…她该知道他有多么恨介入者;她该知道他有多么的珍惜她…惟其如此,就更加的可恨…有什么,不就是女人么,他要什么样的得不到?

结果还没下飞机就被扣住了。下了飞机,就进了机场公安局了。

父亲没出面,连他的秘书都没来,只打了个电话,让他的人接了他回去。

可到了家,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娶她,我就是不能没有她”。

结果父亲抄起一把死沉的椅子对准他的膝盖骨就砸过去了,他疼的死去活来,父亲就一句话问他:“醒了没有?”

那么疼,也疼不过心里去。

父亲说:“我安排好了,你去古巴。想通了,再回来;想不通,就死在外面好了。”

母亲抱着他痛哭,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哭的气断声噎的。多少年没见过母亲那么哭了。上回见她哭,还是姥姥去世呢。

他昏过去前最后的念头,就是要怎么着,才能不死心眼儿呢?还是究竟要怎么着,才能把那么长的一段时间留在生命里的印子,乃至身体的记忆,全都销毁了呢?哪怕,他残了也行,只要不再疼了…

他伤还没好就被送去古巴了。

一去,就是那么久。

有些印子,渐渐的也就淡了…

明明该是淡了的,明明该的。

他以为他能做到,再见她是形同陌路。

几乎是做到了的…

董亚宁站起来。

天快亮了,他居然又这样坐到了天亮。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一)

有哗哗的水声,是船蒿在划过水面。潺湲的河流,绿色的水波纹,一圈一圈的散开…窄窄的小船,一晃,人几乎要倾进河里去了,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圈住,那笑声就在耳边,真响亮…

小船平滑的穿过桥下。

她舒服的靠在垫子上,在那温暖的臂弯间,仰头看着石桥越过头顶,一片阴影投下来,桥底斑驳的印记,一晃,而过。

“好看吗?这就是康桥…也叫太息桥…”

好看吗?

好看。整条康河都是美的。

可那太息桥…她回过头去看,渐渐的远了。还是美的。于是真的叹了一声气。又听到响亮的笑声,笑的那么肆无忌惮,笑的那么毫无负担…她却觉得太响亮了,刺的她头痛不已。

水声渐渐的消失了…一只温暖的手覆在额上,头痛似乎缓解了些…

屹湘翻了个身。

床头的闹钟忽然响了起来,她胡乱的去按掉。有什么东西被她抡到了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她头痛加头沉,睡意却渐渐的消失了…屋子里有人。

她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半撑着身子起来,头沉的跟顶了个缸似的,起了半截儿就倒回去,就听见有脚步声到了卧室门口,门一开,有人懒洋洋的问:“醒了啊?”

屹湘憋在喉咙里的那声尖叫在看清楚门边的人是邱潇潇的时候,化成了一句简单的“哦”,随之而来的浑身骨节和肌肉的酸痛席卷了她,她重新倒在了床上,再也不想动一下。

天已经大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屋子里并不很暗。

屹湘盯着天花板…

“全身麻醉?”潇潇站到床尾,弯身看着她。

“嗯。”屹湘答应。她,好像,应该,大概,似乎是…醉的很厉害。但,“你怎么在这儿?”她的心跳趋缓…原来是潇潇在呢。

潇潇回身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进来,屹湘闭了下眼睛,脸都皱了。

潇潇看见,把纱帘拉上,说:“妈刚也在这儿。”

屹湘发着愣,问:“什么?”

潇潇在她床边坐下来,看着她,说:“刚走。她今天还有安排,让我在这儿看着你…还有看着灶上那锅汤,嘱咐说,等你醒了,再热一下,让你起来喝点儿汤再睡。”

屹湘抽了下鼻子。鼻子有点儿塞,隐隐约约的闻到一点香味。她想起刚那只温暖的手…无声的拥着被子,歪在床上看潇潇。

兄妹俩沉默的看着对方,好一会儿,潇潇问:“能起来吗?”

“潇潇…”屹湘含混的叫着哥哥,慵懒的伸了下腿。四肢百骸在这一伸展之间,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表的舒服。

“少来。我可不伺猴儿!”潇潇说着,扯着屹湘的衣领就把她给揪了起来,“先起来洗脸,喝了汤再睡。”

他说完人已经往外走,回头一看妹妹又倒回去,“嘭”的一下翻在床上——那床乱的。被子被她缠在身上,喝了酒难受,夜里翻腾的床单都乱了,枕头和靠垫都横七竖八的堆着,一头柔发跟鸟窝似的,衬着惨白的脸上,腮边的一点潮红,是那么的触目…“快起来!”他说着,便开门出去了。

“臭潇潇…”屹湘咕哝着。

“我可听见了!”隔着门,潇潇在外面大声说。

“臭潇潇!”屹湘抓着枕头捂在脸上。潮润的呼吸闷闷的返回面上,一会儿,她就喘息困难了…柔软的睡衣面料蹭着脸,她抓了一下衣领,猛然间掀起被子坐了起来——她穿着自己的睡衣。最喜欢的一套,已经穿了很久了,袖口都磨的有点儿起毛了,因为穿着舒服,这几年到哪儿她都随身带着,换上了就觉得是睡在自己的床上似的,有时候,入睡就没有那么困难了。

腕子上有点儿痒,她拨了下袖子。

背上猛的一阵又热又刺痒的感觉滚过去。

她盯了手腕半晌,才回过神来,回身摸着枕下。

没有。

枕头被她拨拉到一边,才终于在另一边的床头柜上看到了她的表。

她一把抓在手里,往腕子上缠着表带,下了床,只觉得喉头干涩,拿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便喝水——清凉的蜂蜜柚子水…她脑子在渐渐的清醒。昨晚的事情尽管还想不清楚,可是…她一头汗的出了卧室门,站在客厅里,打着转。

她的东西都整齐的放在茶几上。

包、鞋、衣服…她只觉得汗出如浆,刚喝了一大杯水,喉头仍是干涩。

她走到厨房门边,背对着她的潇潇正在看着灶上汩汩的冒着白汽的砂锅。

“哥…”屹湘开口。

潇潇回了下头,看她满脸的汗,光着脚站在那儿,挑挑眉,说:“不爱洗脸至少也得漱漱口去,傻站在这儿干嘛?你怎么不穿鞋?”

“哥…”屹湘叫他。

潇潇嗯了一声,说:“放心,衣服是妈给你换的。我就帮了一点儿小忙。吓成这样…我是你哥,对你来说不是男人好吧…”他转过身去,继续看着火。

“哥…”屹湘靠近他些。

“嘶!”潇潇回身,皱了下眉,“还不滚去洗脸!我今儿一堆事儿呢,看着你喝了汤我就走,你爱睡到几点睡到几点。快去!”

屹湘站着,看着潇潇的背影。

“凶什么凶。”她吸了下鼻子。鼻子塞的更厉害了…

洗好脸坐到餐桌前,盛好的一碗汤放在她面前。

潇潇坐下来,等她把这一碗喝光,又给她盛一碗。

“清醒点儿了?”他问。

“嗯。”她点头。有些躲避潇潇的目光。

她直觉哥哥是有什么要问,但看了她一会儿,却没有问出口。在她喝第三碗汤的时候,却伸手过来,轻轻的,给她拨了一下刘海儿,并在那里停了一下,才说:“湘湘…你该剪刘海儿了。”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二)

潇潇递过毛巾来,让她擦汗。

明明刚洗过脸,喝了热汤,又湿了面。她垂了头,可不是,额发长了,快遮住眼睛了。

“你还记得,爸以前,在咱俩很小的时候,特爱给咱俩理发嘛?”潇潇微笑着。

“记得。”屹湘点头。

“先给我理,剃的溜儿短。爸要给你剪童花头,你不愿意,非说要跟我一样。爸拗不过你,就给你也剃了个马蛋子。结果…”

“结果我一照镜子,就哭了。”屹湘把毛巾按在眼睛上,笑着,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你小时候就不太爱哭,我能记住的就那么几次,就有这回——爸昨天还讲这笑话呢。说湘湘头发本来就少,长的又慢。花了大半年时间才长起来了头发,以后都没怎么敢给她使劲儿剪…舍不得。后来,你那头发,可是爸只要有空就给你捋索明白的吧?”潇潇拿起砂锅的盖子来,问:“还喝嘛?”

屹湘摇头。她摸了摸颈后的细碎头发。

父亲理发的手艺,还是少年时在国外练就的。据说那时候他们同学为了省钱,常常互相剪发。虽然他们其实并不怎么缺钱。但那时候,讲的还是个“艰苦奋斗”的。父亲心思细腻,手也巧,不久就掌握了敲门,不但男生的发他能理,女生的也可以对付,据母亲说,父亲给女生剪个漂亮清爽的“赫本头”是没有问题的…能想象么,俊美少年的父亲,那随和可爱的性子,多受人欢迎…她看看潇潇。潇潇这点儿也随了父亲。

潇潇看她不语,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说:“那你睡觉去吧。”

“嗯。睡起来,我回去让爸给我剪刘海儿。”她说。轻拨了下额发。

潇潇笑了下,点点头,说:“自管回去撒娇。爸说很怀念你跟他撒娇时候的样子。我跟妈说他肉麻,你都多大了…爸说多大?她八十岁,我在一日她也还是我闺女。你快去斑衣戏彩吧,我说一万句,都不见得顶你说一句管用…跟爸说,让他老老实实的听张医生的话。”

“怎么了?”屹湘一惊。

“最近脾气不太好。可能是换了药,病情又见好转,开始不听话了。你知道爸,脾气上来,妈绝对拿爸没办法…你前阵子忙,我没跟你说。”潇潇想了下,说,“你婉转一点儿说。不然一准儿骂我嘴碎。”

“知道。”

“行了…我把汤给你放灶上。妈还给你做了点儿吃的,你用微波炉热下吃了再回家——车就别开了。等下我让人开去换挡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