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尖钻进他的耳朵眼儿,笑着,说:“阿笨、阿笨,说了多少回,先怎么走再怎么走,你偏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

他装着生气,叫道:“再说我笨,我就把你扔这儿!”

“有本事你就扔,扔了我,你连酒店都回不去…你那口烂英文,警察都不知道该送你去哪儿…哎哎哎!”她也叫,因为他果真听了她的话,把她扔在了路边的草地上。铺了一层厚厚黄叶的草地,秋夜露重,颇有些潮湿难耐,她抓了叶子掷他,“你还真扔啊!”

他掐了腰站在那里,看灯影下她的样子,明明是想笑的,可是脸绷着,说:“不准再说我笨。”

“就笨!笨死了!”她踢腾着。亮晶晶的高跟舞鞋被踢开,陷进黄叶里。她人也索性倒在厚毯子似的黄叶中,仰着头。以为她要耍赖撒泼让他再抱着,却不料她沉默良久。怕她又睡过去,又还要继续装着不高兴,就伸脚踢踢她的小腿。就听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说:“伦敦的夜晚,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伦敦的夜晚,安静的时候很多。只是对她来说,少了些吧,她的夜太深太精彩。

他也仰头。

“喂…”软绵绵的声音,“阿笨…呀!”她惊叫。

他急忙看顾她,单膝撑在地上,“怎么了?”

“抽筋儿…”她嘶嘶的吸着凉气。

“让你跳舞跳不够!”他握了她一只脚,抵在膝头,给她掰着脚。

过了一会儿,她活动自如了,忽的又笑起来,踢他。

“你干嘛?”他没好气的。

“痒…”

他松了手,慢吞吞的说:“怕痒啊你?”

“嗯…喂你干嘛?”她笑着叫起来,被他呵痒,实在是痒不过,急着要打他,可是又没有力气。两个人滚在黄叶地上,沾了一身的碎叶子,尘埃扬起,被露水拍下,还是有点呛人,都咳嗽着,眼泪汪汪的,面对面,又一起笑出来。

“坏死了。”打他,被他抓了手腕子带到怀里,“干嘛啊?”犹自怕他呵痒,她躲着。

他只是抱着她,仍是躺在黄叶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老老实实呆着别动。不然我可不保证不在这儿动手动脚。”

偶尔有经过的夜行人,公共场合里,他这句话还是挺有威慑力的。

她真不动了。

他小声的说着话,说着“这次回去,还要读一年书…好死不死的干嘛当年把我塞这么个破专业,比人家多读一年书,我本来上学就晚,毕业再晚…这一年就把论文好好搞搞,出来考察小一年,别回去一点儿成绩都没有,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唉,你说啊,京都的古建筑保存的真好,我真喜欢那儿的安静,什么时候你闲了,再一起去住几天…还有上次没有陪你去成瑞严寺,没法儿跟邱妈妈交代吧?下次吧,下次一定跟你先去那儿…喂,你还记得房东太太那几只猫嘛?我离开的时候,菊子姑娘生了一窝小猫,眼都还没睁开呢…喂,喂?”

他晃了她一下,她缩了缩,畏寒似的,缩进他怀里,原来真是睡着了。

他失笑。

将她抱起来。走之前一脚踢开那让她伤了脚的跳舞鞋子。

走在安静的树林间,走出去一个路口,转弯,再转个路口,便到了她的公寓——记性差?怎么会。她不知道,他只是故意走错。因为不愿意早早的放下她。真奇怪,即使是朝夕相处,他仍然觉得不够。不够紧,不够密,不够…

董亚宁将拖鞋放下。

注射的药物中应该有镇静成分,睡梦中的她仍不安定,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他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掀开餐盘看看,竟有新烤好的慕斯蛋糕。他不太记得自己是否特别交代过,要这种蛋糕。好像进了医院之后,他的行动都有些机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他真的说过——他看看她。这是她喜欢吃的。

她喜欢吃的东西,也喜欢做。

奇特的是她不管尝试做什么食物,极少失败。即便是这样有点复杂的糕点。做出来的味道总是有点她自己的特色,吃过,便是难忘。

她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她什么都不做了,回到家里,也会是个称职的主妇。

他也开玩笑,主妇也有离职的呢?我要多大的代价才能让你永不离职?

她认真的问,万一是解职呢?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六)

那你要怎么办?他问。

“幸亏还有一技傍身…开家蛋糕店吧,专门卖蛋糕,就在你公司对门,叫做…”她眼珠转着。烤箱“叮”的一声响,她拿了棉手套把蛋糕取出来晾着。极鲜美温柔的味道,真让人陶醉。

“叫什么?”他问。

“负心人。”她将棉手套放下来。手指尖点着他挺直的鼻梁,顺着游下来,捏着他的下巴,“凶狠”的说:“叫‘负心人’西饼店,你觉得怎样?”

他咬着她的手指,继而亲她,亲的她迷糊,混沌在这热烘烘的奶香味里。

他说:“永远没有这一天。”

她攀着他的颈子,轻笑。

他接着说:“要让你不离职,倒也简单。”

“刚刚不是说代价高?代价高的事情你怎么肯做?”她问。

真了解他。他笑,将她拥的更紧。

“肯!”他大声说。

她笑着,一定是知道了他“心怀不轨”。

“一个接着一个出生的孩子的喽,不信拴不住你…”

“一个接一个,超生啊?”

笑作一团。

笑够了,一边吃着蛋糕,一边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多年以后他在巴塞罗那,果真遇到一家叫做“负心人”的小店,他站在街对面望了良久,竟不敢去确认,那到底是一家什么样的店、卖什么…难道真的是卖蛋糕?

跟着他的人说,董先生,那是一家咖啡馆兼书店,要进去坐坐嘛?

他进去了。并且坐在里面不出来,香草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耽误了两场会议。

多么的傻,明知道什么也等不到了;多么的傻,明知道连等都不必再等…

董亚宁站起来,坐到病床边。

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她,他仍觉得不太像是真的。

外面的脚步声急促的来到门外,敲门之后人便进来了。

他站起来,对着进来的邱亚拉和邱潇潇,点了下头,叫道:“邱阿姨。”没有别人。并不出乎他意料。

邱亚拉脸色铁青的走过来,看看屹湘,之后,她抬手对准了董亚宁便扇了一个耳光。

“姑姑!”潇潇正站在邱亚拉身后,出手一把拦住了她。

邱亚拉的手腕子越过潇潇的肩膀,指着亚宁,对他说:“我为什么打你,你该知道。”

她下手很重,董亚宁只觉得半边脸木了一下,但他点了下头。

“畜牲。”邱亚拉骂道。

董亚宁不动。

邱亚拉的愤怒几乎难以抑制。潇潇挡住她,她狠狠的将潇潇推开。

“姑姑,”潇潇拦着,低声,“湘湘在这。”

邱亚拉看到屹湘动了一下,声音压的更低:“亚宁,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无论之前有过什么,你们之间到此为止…你现在也该知道,你离她越远,对她来说就越好。”

董亚宁看到屹湘半睁了眼,“阿姨,我不能做这样的承诺。”

潇潇回身。

董亚宁从他脸上看不出有异。他顾不上也并不惧怕潇潇究竟如何反应。但这一瞬间他觉得邱潇潇距离他也是从未有过的遥远。

屹湘瑟缩了一下,只是细微的一个动作,牵动了床边三个人凝注的视线。

邱亚拉看出董亚宁眼底的情绪,她挡了一下。

“我们就这一个湘湘,亚宁。”邱亚拉按住屹湘。她头疼欲裂,“潇潇,让亚宁出去。”

“亚宁。”潇潇拉亚宁。

董亚宁站了一会儿,才往外走。

潇潇回手关了门。

亚宁背对着他。

屋子里极安静,走廊里也极安静。所以能听见里面压抑的低低的说话声,和低低的沙哑的饮泣。

是邱亚拉。不是湘湘…她,不会哭。

“等下确认她没事,我会带她回家。”潇潇说。

亚宁转身回来。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上一次这样严肃的面对面站着,是什么时候?是他董亚宁晒够了古巴的太阳、他邱潇潇顶着两酡高原红,都经历了人生中最熬的时间,正处在人人眼中的高峰却是只有自己最心知肚明的低谷中,徘徊、彷徨、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看到彼此,珍重而且懂得。于是往往并不需要语言,来场一醉方休足矣。从那往后,是心照不宣的朋友,是看背影、侧影,多于正面的朋友。

这么想着,董亚宁心里忽然多了一层难受。还有冷意。

面前的邱潇潇,似乎是一道很难越过去的障碍。尽管他仅仅是沉默的站在这里。

“亚宁,你别怪我。”潇潇说。

董亚宁伸手,跟以往一样,他勾了一下潇潇的肩膀,说:“我明白。”

然后就走了。

潇潇看着董亚宁走远。脚步轻捷有力,带出他雷厉风行的风度来。

他并不确定董亚宁真的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但他想用不了多久,他总会真的明白。

他往门边走了走,又回来。

猛然间一拳擂在墙上。

董亚宁出了养和住院部大楼,外面车子在等他了。

李晋坐在车上,不声不响的,将他的电话给他放在搁板上,等着他发问,深知老板眼下这沉的不能再沉的脸,沉着的也不能更沉着的样子,是最最不能随便开口的时候。

董亚宁看向李晋,问:“死了没?”阴恻恻的。

李晋被他这一问弄的头皮一麻。

“没有!没有太大的毛病,就是颈椎伤到,非常细微的骨折,另外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他那车安全系数太高了,想伤的厉害也难。严重一点的是腿部,两条小腿骨裂。”李晋说。董其勇只是亏在猝不及防,若是安全带系的好好的,眼下很多伤处都不会有。

“在哪儿?”董亚宁查看着手机里的信息和未接来电。这么多,一个也没有出乎意料的对象。他干脆一个不回复。听了李晋的回答,他敲了下搁板,说:“去一趟。”

“资老让您…”李晋看到董亚宁那细长的眼睛闭上,便收住了话头,却仍然说:“等下再去也一样。”

“这么急,找我什么事儿?”董亚宁慢悠悠的,腿搭在对面的座椅上。

“不知道。”

“今儿晚上的事情,你说了?”

“没有。”李晋照实回答。

“你不说,也保不齐有人会去通风报信。”董亚宁嘴唇嘬了一下。

李晋不说话。

“晚点儿再说。”董亚宁睁开眼,“你给我想办法查点儿东西去。”

车子静静的驶入医院。

董亚宁没让李晋跟着,直奔了董其勇所在的临时病房。

皮三和几个人守在病房外,看到他,皮三叫了声董先生。

董亚宁略点了下头,走进去。

董其勇正在病床上闭目养神。

皮三知道李晋必然是已经跟董亚宁汇报过了,他也不是话多的人,随同进去,隔了两三步站着。

董亚宁走近了病床,歪着头,细瞧躺在那里的三叔——他们叔侄俩其实颇有些地方相似。相似的身高,相似的身形,眉眼脸型都有几分像,只是董其勇容貌偏于阴柔,亚宁从头到脚的烈性俊美,是他所不及的。但他保养的好,两人若平白的在一处,年纪倒像是差不了多少似的。

刚刚那乱作一团的时候,三叔是完全失了形状。他原不是这么经不起事的人…

董亚宁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

躺在那里的董其勇像突然被什么惊动,猛的睁开眼,睁眼便看到董亚宁冷森森的眸子。

“三叔。”董亚宁叫了一声。

董其勇没返过神来似的,并没有应声。

董亚宁又歪了下头,这回换了个角度看董其勇。他目光流转,却仍然看不出他情绪明显的变化。

董其勇却愈加感觉到了寒意。

“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让她想…跟你同归于尽?”董亚宁问。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凉风吹进来,窗帘的下摆被吹起。

董其勇便是一哆嗦。

“嗯?”董亚宁逼近了些。步态优雅,嘴角弯弯上翘,面孔漂亮极了,只是冷的像冰盘。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三叔,且伸手替他整理了下病服的领子。

“没有。”董其勇说。

“没有…”董亚宁低头,似是琢磨了一遍这话的真实程度。然后,抬起头来,说:“这几年,我好像没少问你类似的问题,你每次都跟我说实话。你知道,只有跟我交实底儿,我才会帮你。”

董其勇沉默。

“我问,你不说,再说,可就没机会了。”董亚宁眯了眼。

董其勇仍然沉默。

“好好养伤。”董亚宁顺手将床头灯关了,转身离开。

皮三跟出来。

董亚宁说:“没我的话,不准他离开病房半步。”

他大踏着步子,一边走,一边将衬衫扯开。三下两下的,经过垃圾桶的时候,狠狠的掷了进去。仅着窄窄的背心,旁若无人的行走在冷光充斥的医院长廊里。

身后似乎有什么一直在跟着他。

于是他回了一下头。

只有淡淡的青光,很淡,在他走过的那段路和他之间。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一)

屹湘清醒后坚持要离开医院,邱亚拉考虑再三,做主和潇潇一起将她带回来。

他们不忍心再问什么,反而是屹湘,问:“爸爸和妈妈呢?”

“都在家。没跟他们说你出车祸,只说我陪姑姑出来看望个老朋友。”潇潇开着车子,平静的说。

屹湘仍旧独自坐在后排,重回木雕石塑的状态。

到了家,他们原本预备各自悄然回房、不惊动邱亚非夫妇了,不料不但上房的灯亮着,崇碧还站在院子里等他们。看到他们,崇碧忙迎上来问:“湘湘怎么样?”她压低了声音。待看清楚屹湘的模样,心提了一下,急问:“还伤到哪儿了?身上伤到了没?只有脖颈伤了?”

已经凌晨三点多,院子里凉的很。崇碧穿着长毛衣,过来握着屹湘的手,她自己的手也是凉凉的,身上似沾了一层露水。

“你怎么也出来了?”屹湘哑着喉咙问。

崇碧扶着她,说:“都不往家打个电话,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急死我了,在屋里根本坐不住——爸妈问,我只能说你们一起呢。本来安慰他们让休息了,结果刚刚爸爸有事情被叫起来了,妈妈也醒了,现在都等着你们呢。快进去说一下吧。”崇碧就觉得手心里屹湘的手颤了一下,以为她冷,立即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

岂知屹湘此时并不是畏寒,而是怕见父母。

“你们都回房休息去。我进去和你爸妈说会儿话。”邱亚拉开了腔。说着人便先走开了。

剩下屹湘他们,望着她进了上房,直到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传出来,三个人都还站在那里。屹湘身上一层一层的被泼上冷水一般的觉得冷。

潇潇这时候给崇碧使了个眼色。

崇碧会意,轻声跟屹湘说:“快回房休息吧。”

屹湘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还给崇碧。她脖子不能动,动作有些僵硬。

“晚安。”她说着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屹湘站住了,原本有些虚浮的脚步,随后变的执着而坚定,她顺着廊子往里走,穿过了钻山游廊——崇碧见屹湘梦游一样,就想叫住她,被潇潇拦了一下。她回头对上潇潇的眸子。

“你先跟过去瞧瞧。我去回个电话。”潇潇在崇碧耳边说。随后他便无声无息的走开了。

崇碧跟着屹湘,不知道她要怎么样,就见她出了游廊穿过偏院直奔了姑姑的屋子。正屋亮着灯,西间卧室黑着,屹湘推开卧室门,用极轻极轻的动作,慢慢的走进去,脚步也是极轻极轻的,像是生怕弄出动静来、惊动了什么。

崇碧站住了。

她没跟着屹湘进去,而是在她走进去之后,悄悄的退了出来——心头不知怎么的便像压上沉重的负累,有些不的喘息的疲累似的。屹湘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可是看上去,她像是遭受了比肉体的伤害更重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