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一颤。

她见过屹湘身上的伤疤。

屹湘以为丢了颈上玉佩而惊慌失措的从浴室里出来,慌乱匆促间并没有将她自己遮掩的足够严实。那一天她是偶然的看到,那一瞬间用惊心动魄并不足以形容她的感觉。只是她装作没有看到。意识到了她看到自己伤疤的屹湘,也装作没有这回事——她们大约就是在那一刻,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信任和依赖关系。她不去拆穿,也不去猜测,而且知道屹湘是无论如何不会主动提及这伤疤是怎么来的…她看着屹湘微笑的脸,偶尔会觉得心疼——她常常看到的屹湘,不是公婆和丈夫口中爱娇的“湘湘”,而是时常会受伤的女子…

崇碧踱着步子,两只手扣在一处,捏的咔吧咔吧骨节直响。

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潇潇,她轻声说:“在里面呢。”

潇潇跟着便进去了。

借着外面的灯光,卧室里那拔步床边,屹湘坐在地坪上,半伏着身子趴在床边,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床上的Allen睡的正沉。他脸朝外,几乎正对着屹湘的脸。也许是正做美梦呢,Allen面孔带着孩童那特有的睡梦中的酣甜。

潇潇过去,轻轻的拍着屹湘的肩膀。

屹湘惊醒,几乎跳起来,一对眼睛骤然睁大,在看清是潇潇的时候,抬手按住嘴巴,一声惊呼硬生生的被咽了下去,噎的浑身发颤。

“是我。”潇潇低声说。

屹湘若惊弓之鸟的状态,着实吓人。

她的喘息声,粗重而困难,然而压抑着,身子颤的愈加厉害。

潇潇将她揽过来。

细弱的肩膀靠着他,仍在不住的抖。她显然已经是精疲力尽了,还要勉强撑着。

潇潇看看床上的Allen,说:“就在这儿睡吧,湘湘。”

她摇头。又摇头。她说哥,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她走出了Allen这间小小的内室,可就在她关好房门的时候,眼睛里那涌动的热乎乎的液体,终于再也兜不住,如泉水一般的汩汩冒了出来。

这一哭,哭的气断声噎,一发而不可收拾。

整个人如断掉的琴弦,柔软弯曲的蹲在地上,无声的、痛痛的哭着。

潇潇默默的随着她蹲下去,就在她的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哭。

好像等这样的一刻等了很久了。

他每次告诉她没事有我在的时候,其实都想说这句最简单的话那就是湘湘,若是想哭尽管哭。眼下她哭的如此悲恸,哭的如此绝望,却让他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潇潇将屹湘的手臂勒过来,背起她。

崇碧见他们出来,悄悄的跟在后面。

潇潇就觉得背后的湘湘,身子冰冷。他不时的侧脸看看她,汗湿的一张脸…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二)

“哥,”屹湘轻声的叫潇潇,“我想去见爸爸。”

潇潇将她背稳了,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跟爸妈说。”

走在他们兄妹身侧的崇碧听到潇潇这不容商议的语气,不禁、看了看他。潇潇只看着脚下。

他将屹湘安顿好,对等在一边的崇碧说:“你先回房休息,我上去看看爸妈。”

崇碧说:“我跟你一起。”她说着,将自己的手放进潇潇的手中,紧紧的握着。两人脚步缓慢的沿着廊子走着。院子里极静。上房里更是寂静无声。家里的气氛,此时是安静的有些异常。崇碧默然良久,才说:“真想象不出,湘湘都受过什么样的苦。”

潇潇握紧了崇碧的手。

“你不在家,我会照顾她的。”崇碧说。

潇潇停下脚步,在崇碧额角吻了一下。

两人敲门进去,厅里三位大人呈三足鼎立状坐着,看到他们俩,谁都没有反应。空气凝固了似的,让人觉得又紧张又压抑。崇碧和潇潇站在门边。

郗广舒看向他们,潇潇说:“湘湘睡下了。”她便点了下头。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都回房休息吧。”邱亚非终于发了话。

“大哥…”邱亚拉刚开口,邱亚非便抬了下手。

“我说,回房休息去。”邱亚非说。

邱亚拉忍耐着。

此刻像有什么在撞击着她的头,让她的头部剧烈的疼痛。她抬手用力的按着额头,压制着这让她几近难以忍受的疼痛,嗓音沙哑的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快和湘湘离开这里。”

邱亚非又抬了下手,表示他同意。并没有多余的话,也不需要有多余的表示。

郗广舒见邱亚拉脸色已经非常的难看,转头对潇潇和崇碧说:“陪姑姑回房去休息。你们俩也去吧。”

邱亚拉果断的站起来。崇碧陪着她出去了,潇潇却站在原地没动。郗广舒看向儿子,说:“还有事?”

潇潇关了门,再转过身来,仍是那副平板的面孔,只是眼睛里,露出不再掩饰的寒光。

郗广舒握起来的手,放在膝上,不言语。

邱亚非则与儿子长久的沉默对视。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邱亚非问:“你是早班的飞机回乌市?”

“是。”潇潇回答。

“按时回去销假吧。”邱亚非说着站起来,踱了两步,走到潇潇身前的位置,站定了。儿子比他高了很多,相对于他这敦实的身材,修长挺拔的儿子像妻子多一些。他双手抬起来,握着儿子硬实的肩膀,很用力的压了压,又拍了两下,才说:“回去,做好你分内的事。”

潇潇望着父亲的眼睛。

父亲刚刚压在他肩头的手好像并没有移开似的,肩上仍然有沉重之感。

他说:“爸,我明白。”

邱亚非将潇潇送出去,回身。

“一定要这样?”郗广舒背对着丈夫,问。

邱亚非走到妻子身后,看着她花白的头发,说:“广舒,你的头发,都是这几年白的…”他一只手搭在妻子肩头,只觉得妻子因为他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颤。

郗广舒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丈夫手背上。

****************

董亚宁回到外祖父的居所,并没有按照老人家的要求,立即去见他,而是先进了自己的房间。李晋见他衬衫坏了,已经给他拿了新的准备好让他换,可新衬衫让他不对劲。从后背到脖颈,奇痒难耐。他回房三下两下将衬衫脱了扔开,只见自己的一双手臂已经起了红斑。他将手臂移近了看,手指抓挠了一下,手臂上立即跳起了几道红痕。痒,痒的钻心。

他进浴室开了花洒。

冷水从头到脚的浇下来,难耐的奇痒暂时被压制住了一点。

他从浴室里一出来,便闻到一股甜香。抬头看看镜子上方的挂钟,凌晨一点半。他换了家常的衣服,趿拉着拖鞋,开门出来,对着坐在他房中沙发上的董夫人叫了声“妈”,便坐到了她对面。

董夫人正在出神,被亚宁冷不丁的一叫,回神,目光迅速的在亚宁周身一扫,将面前茶几上一只盅子打开,动手舀给亚宁一碗糖水红薯圆子,说:“饿了吧?你空着肚子总睡不着,吃点东西,快去休息。”

董亚宁微低了头,手从后到前迅速的捋着极短极硬的头发,水珠雨雾似的落在地上,脚下湿了一小片。

董夫人不动声色的,伸手抽了他搭在肩上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耳下腮边的水。

“姥爷还没休息吧?”董亚宁拿过茶几上的碗,勺子搅着碗中的红薯和圆子。

“在等你。说等你收拾好了再过去见他。”董夫人说。

董亚宁大口的吃着碗里的甜品,有点儿烫口。圆子咬开,里面的馅儿更烫。他却吃完了一碗,又将盅子里剩下的盛出来,再吃了一碗。没有问身边的母亲要不要吃。好像饿了很久的人似的,胃里空空的,必须有什么东西填满。可是把这些吃下去,他仍觉得胃里还是空的。

“亚宁。”董夫人叫了儿子一声。

亚宁拿着空碗已经坐了有一会儿了。

“妈,”亚宁将碗放下,他转过脸来,看着母亲,“妈,湘湘今天差点儿把三叔撞死。”

董夫人沉默着。她右手里拿着帕子,这时候擦了一下左手心。

“当然三叔没生命危险。”亚宁语气淡淡的。一场通透的冷水浴,把他浇的彻底冷透了。“您都知道了吧?”

“你想说什么?”董夫人语气也淡淡的。只是手里的帕子被捏紧了。

董亚宁看着,说:“糖水红薯,湘湘可喜欢吃了。咱们家阿姨做这个拿手,做的比他们家自己做的好吃多了。我说过一回,说湘湘来的时候,让阿姨给做这个。可是她来过几次,都没吃到。我那时候就知道,我喜欢的,您真不一定支持。我还抱着希望,您能因为我喜欢而接受。”

“我当然会这样。”董夫人说。

董亚宁笑了。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三)

他近来明显的瘦了,眼下、唇角的笑纹便更深,笑声也干巴巴的,让人听起来非常的不舒服。

董夫人眉尖蹙起。

亚宁止住笑,看着母亲说:“不,您不会。”

董夫人缓慢的眨了下眼,蹙起的眉舒展开来,终于坦坦荡荡的舒展开来。

“妈,我也不是怪您不喜欢她。我也没指望过您像疼芳菲那样疼她,但是妈,就算是为了我,接受她总是可以的吧?”董亚宁笑纹渐渐的浅了,“结果接受也做不到。我一退再退,一退再退,终于退无可退——我总不能真听你们的,不要她了吧?这些您跟爸爸都该知道。”

“亚宁,你想要说什么?”

“妈,我知道这些年您心累。”董亚宁低着头,不去看母亲的脸色。“我从来没跟您说破过,那是因为我心疼您累。您哑忍,我也哑忍。有什么我能做的,我总替您做到。有时候我想,我做的也许太多了,您遇事反而比我想的开。有些事情,倒是我放不下。”

时钟敲了一下。已经两点半了,夜深人静的时刻,都没有睡意。

“湘湘…她也许性情并不好,也不太懂怎么讨好人,还会让我累。她有一大堆的小毛病,都让你们看不上。你们反对她,我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她,可能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详细过,何况也说不明白,感情的事,喜欢就是喜欢了,说不上为什么。妈,我只告诉您,当初在我对爸爸失望、开始对咱们这个家觉得绝望的时候,只有她能安慰我。她说最辛苦的是您。让我无论如何,保护好您和芳菲。她说芳菲离的远不能时常在您身边,如果连我都不懂事,那会让您更难过。”

董夫人抬手,遮住了眼睛。

“这事情眼下不是秘密了。在当初还只是绝密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可曾因为这个,对您、对咱们家的人有过任何不敬?有过任何轻视?没有吧?您想过为什么?”董亚宁问,“因为那时候,她爱我。”

“别说了。”

“她爱我。曾经,非常的爱我。”

“亚宁!”

“对我来说,能让我和她分开的唯一理由,就是她不再爱我了而我也不再爱她了。”董亚宁清清楚楚的说。

董夫人放下手来。她眼中微有泪光。

“我有过动摇,想过放弃。那时候形势那么差,多少人都在如履薄冰,行差踏错一步,便身家不保。我也想过听从你们的安排顺势而为,为咱们家出点儿力。我也只有那么一点用处了。算从小看到大的,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将自己的意愿和利益放到一边。可必须是我自己选的。不能是被逼的,更不能是被骗的。何况我当时也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她家是占了上风还是一败涂地。只要我还爱她一天,就不能因为这些原因跟她分开。”

“亚宁,既然你都明白,这些话就不该说。她父母亲也并不同意你们俩在一起。再说,出了那样的事,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进我们家门?我的儿媳妇,怎么可以出那种丑事?”董夫人尽量的和缓,但显然情绪也已经有些激动。董亚宁依旧冷静的,听着她讲。亚宁越冷静,董夫人反而觉得不对劲,她心一横,接着往下说:“即便是那样,你依旧认定了她。并不是你没有尽力挽留她,而是她自己放弃了。现在,又有什么好说的?她回来了,我就发现你不对劲。我警告过你,离她远一些。我就知道,她一回来,我们肯定又要家无宁日…”

“她自己放弃了。”董亚宁也和缓的念着这句话,“她自己放弃了?妈,您怎么知道,是她自己放弃了?”他的脸转向母亲。

董夫人一顿,才说:“难道不是?难道不是你一直在追着她?追到国外去求她、她都不肯回转,回国来还要你父亲逼着、打着,才不得不断了你那心思?”

董亚宁抚着自己的膝盖。

董夫人看到,心疼的伸手过来。

母亲的手因为情绪激动而发颤,但依旧是温暖的。

“吃了那么多苦才过来的,你怎么…”

“妈,都来不及等我恢复好了,就送我走了——这到底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别的什么?”董亚宁问出来,便觉得母亲的手像被什么烫到,一下子便缩了回去。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背。

董夫人睁大眼睛。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你父亲当然是为了你好。难道留你在国内,让你继续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那成什么样子?”她握紧了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董亚宁听着,点了点头。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么多年,我既见不到她,也找不到线索。现在想想,我被送出去的那几年,有多少线索,也该洗净了。”董亚宁双手抵在鼻端。

董夫人看着儿子的侧脸。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亚宁?”董夫人终于问。

“容我想想的。还有很多事情我想不通,想不通我什么也不能做。但是,妈,如果事情真的像我揣测的,”董亚宁盯着茶几上一点点的水渍,“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董夫人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董亚宁仰头。

母亲失态了。

董夫人显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她说:“你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的,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家人和她之间做出选择。”

“也许就像当初,她必须在家人和我之间做出选择?”董亚宁缓缓的顺着母亲的话往下问。

董夫人眼神骤冷,说:“姥爷还在等你,整理好了再去。”她说完便走。

董亚宁也站起来,跟着母亲一道走出去。

他低声的问:“妈,她在医院的时候,您去看过她吗?”

董夫人已经走出去五六步,听到儿子问,她回身。

“我去过。当时也没瞒着你。”

“是的。我记得她说过,咱们家的人,没出事前,不喜欢她,出事之后,轮番的羞辱她。”

“我去,是因为当时我必须去。并不是为了去羞辱她。我还是那么说,以她的聪明,不需要我说的太明白。”

“为什么必须去医院?”

“因为有些话,女人对女人说,更容易些。”

“例如?”

“…”

“堕胎吗?”

“亚宁!”董夫人厉声断喝。

“就在您去见她的时候?”

“你在胡说什么?还不给我住口!”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四)

董亚宁就在这时伸手叩响了门板,他转身推门而入。

门迅速的合拢,董夫人手都举了起来要拍门,却又放了下去。她的手颤着扶住了廊上的木柱。

手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了下去,修的整齐的指甲扣在有些龟裂的柱子上,细碎的漆落下去。

月色很好,石板地上铺着的月光,很亮。

亮的那么刺目…

让她霎时想起那血红的颜色渗出雪白的纱布。纱布后是迸裂的伤口——是的她去见过湘湘。告诉跟随的人在下面看着,因为那次会面,必须隐秘。她除了想见湘湘,也想见她母亲。但是郗广舒并不在。只有湘湘从小的保姆守在门外。看到她来了不卑不亢的,当着她的面对自家的卫士说,湘湘正在养伤不宜打扰。

她想要在外面等,那保姆也不让,说董夫人,这不合适。

她就在极力的想着接下去要怎么办的时候,听到病房里湘湘喊人。保姆进去一会儿之后,出来请她进去,说湘湘想见她。

她至今记得那保姆的眼神,冷冽而犀利,刀子一样。

后来只有她和那个孩子面对面在一个惨白的空间里,她说明来意。单刀直入的,没有绕弯子。

从头到尾那孩子都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每次回想起来她都害怕。该是怎么样的倔强,竟然全都承受了下来。

只是开口便问她,董伯母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这么问,已是卑微至极。倔强骄傲的孩子能用的最卑微的态度了,她知道。如果不是太爱太爱她的儿子,她不会有勇气问出来。

她说不行。以前不行,现在更不行。

湘湘说董伯母,我…不能自己决定。我没这个权利。

她记得自己冷笑着逼问,那你要把亚宁置于何地?

她不喜欢湘湘,并不代表不了解她。

她知道自己只需要问这一个问题,所有的事情便迎刃而解。

她走之前说,湘湘,你还年轻。可以犯错,也完全来得及重新开始。忘了亚宁吧。

血不停的从湘湘颈下的伤口处往外渗,该是怎么个疼法儿,难以想象。可是湘湘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她只麻木的看着窗外。

那一天外面乌云密布,阴沉的随时会刮起狂风下起骤雨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