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莫怡然回答。

“这种鱼很可爱。喜欢的人肯定很多。”屹湘说。

“就是因为可爱,你不觉得一个大男人,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会喜欢这种动物,显得特别怪异?”莫怡然放松的声线里,处处有笑意。显然此时回忆往事并不令她不愉快。

屹湘沉默。

一条黑边公子小丑游曳到她脚边。她穿了对果绿色的鞋子。鲜红和果绿对撞,两种颜色都顿时亮的刺目。

她闭了下眼睛,眼疼。

莫怡然说:“凶神恶煞么,是有点言过其实。不过确实不是个好脾气、好相处的人。他不是很爱说话。对着他那些宝贝鱼的时候,有时候却很多话。他经常给鱼起名字。很奇怪他怎么能记住那么多的鱼…开口说话的时候,先叫人家的名字。比如说Dollar啊,Pound啊…我就奇怪了。他英文真的很烂,但是叫这些萌宠的时候,居然那发音那么地道。地地道道的牛津腔。很…怎么说,很性感。哈哈…让你不舒服的话,我道歉。别介意,我讲话很直接。没有别的词更合适。”

莫怡然摇着头。

屹湘也没有说什么。

莫怡然脚尖点着脚下的玻璃板,逗弄着她的鱼儿们。那些小鱼儿一忽儿这边,一忽儿那边,主人和爱宠之间的这温柔的互动,看起来让人的心也渐渐柔软。

“我跟他相处了很久才知道他不是不爱说话,只是不爱和我说。甚至不爱看着我说话。总是一个字两个字的。”莫怡然说着,叹了口气。没有听到身边的人有反应,但她一定在听。于是她继续说:“跟他认识太偶然了。不过我想,这偶然也是命定。那时候我刚回国工作,我的好朋友恰好跟他分手,严格说是被他甩。哇,那样的分手,真的很惨烈。结果好朋友闹自杀,差点死掉。那也没办法挽回他。我气不过,打听到他固定打球的高尔夫球场,把他堵在球场,兴师问罪去…那天没有别人在场,他很安静的听我说完了我想要说的话,然后同样很安静的问我说——莫小姐,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噗噜噗噜的,鱼缸里充氧的水泡破裂声。

“我以为那只有在电影里才有的桥段。一个帅到天、怒人怨的王八蛋男人,被他甩掉的女人还在寻死觅活,他居然轻而易举的能够重新开始。不止是没有天理这么简单。我简直要怀疑他那心是不是铁打的。那天,哦,就是这么个时间,天气很热,傍晚,小飞虫乱飞的,我穿了件浅色的T恤,被小飞虫几乎沾成了灰色…他说应该快要下雨了,莫小姐。话音刚落,就真的下雨了。他开着电瓶车,要我上去。我正在气头上,怎么肯上他的车。他倒也不着急,就开着车子,跟在我旁边。也不落下我,也不被我落下。那天可真是狼狈…更狼狈的还在后头。等我回了家,好几天都没办法集中精神,我才知道为什么传闻中的他,像是毒牙一般,只要轻轻碰进了肌肤,就是全身麻痹。除非到死,是一生都不能忘记的了…可他曾是我最好朋友的男朋友,我最好朋友还为了他差点死掉。我想我不能跟他开始,尽管我从那天之后,阴差阳错的就总是要遇到他,然后每碰到他一次,就是一番天人交战…后来嘉琳,也就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前女友看出门道来,说,怡然,劫数。既然躲不过,就应劫而上吧。然后嘉琳告诉我,其实他们俩分手,不止是他的问题,她也有问题。她曾经在两人关系持续期间,有过一次劈腿,是他的朋友。被他发现了。嘉琳告诉我,他非常非常非常的介意这个。但是对外人,他没有说起来这些。虽然这样,也不能说他就不是个坏蛋。无论如何,心那么硬,总让人有些害怕。可能就是知道了这些,我反而没有陷的那么深。说老实话我也不是保守的女人,但是跟他在一起那段时间,真是一心一意,也就只有一个他。后来,是我主动打电话给他;再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他是个…非常好的情人,也是非常好的男人。他愿意教我很多东西,也愿意跟我分享很多经验。当然是他愿意的。他不愿意的部分,别说是我,就算是他自己,我想他都是不去碰触的。我并不算懂他,但我尊重他。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差一点,就差一点,我们就能结婚了。但还是差了那一点。我那段时间非常的恨他。恨他薄情,恨他寡义。花了好久才能提起他不再咬牙切齿…不能让他那么个坏男人毁了我的生活吧。我渐渐的想通了。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后悔我曾经爱过他。就像有些东西,明知道结果不太可能是自己的,抱一阵子,也就可以了。能跟他一起走过一段路,其实也算蛮奢侈的。”莫怡然沉默了一会儿,笑笑。笑容浅淡而温柔,她看着屹湘,说:“直到几天前,我才真正的懂得他,他藏在心底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我现在不是这么幸福,我想我会真的把他开膛破肚。并不是因为我恨他,而是因为我心疼他。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始终在找的,是一份爱而不得,是一个影子。”

屹湘一动不动的,已经坐了很久。

“每经历一段恋爱,就会有几分成长。很奇怪,在他之前我经历的男人们,分手的时候,我恨不得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清除出我的生命,却怎么也清理不干净。他却是我拼命想要保留所有跟他有关的一切,反而怎么也抓不住。所能剩下的,大概都是些无形的东西。能看到的,就是这个。”莫怡然指了指天花板,“他教会我养小丑鱼。告诉我它们喜欢的温度,喜欢的食物…比专业卖鱼的知识都不差。真是个妙人。虽然有些古怪,脾气也不好,可是不含糊,有担当。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九)

一群黄色的小丑鱼游了过来,绕着屹湘的脚尖转着圈子,缓慢而自在的摆着尾巴。

屹湘说:“莫小姐,我想我了解的足够多了。”

“好。我说的也挺多了。希望能帮的了你。”莫怡然,怡然自在的说。“我大概,什么时候能拿到设计图?”

屹湘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说:“尽快吧。我不能定下确切的时间。”

“了解。艺术家嘛,需要灵感的。”莫怡然探身过来,“你的字真好看。他也写了一手好字。”

屹湘闻到她身上清爽的味道,轻声说:“已经消失很久的香调。”

莫怡然说:“的确是。”

“这款香,只在十年前的伦敦上市销售过一段时间。”屹湘说。

“我也是。可是因为味道过于单调也过于独特,并不受欢迎。那时候我正在英国念书,迷恋上它的味道。后来我花了很多时间请人调配,总算做出相近的味道。现在用的就是,顶多也是似曾相识。虽然不能够完全复制,还好是一款独特的香气,我也就满意了。单调是单调了些,难得的是纯粹。”

屹湘慢慢的说:“非常的纯粹。非常。”

“我猜你曾经非常喜欢这款香…”莫怡然微笑着说,“我送你出去。”

屹湘走到门边换鞋的时候,莫怡然都陪在她身边,就在她要出门的一刻,莫怡然忽然叫住她,让她稍等片刻。

她看着莫怡然又是几乎小跑起来。她等了莫怡然一会儿,见她拿了一个纸袋出来,递给她,说:“小小礼物。”

她打开,是两只很小巧的水晶瓶,里面是淡绿色的液体。密封的很好,香气并没有一丝泄出来。明明没有,她却觉得鼻腔里满满的,都已经被那青草香占据了…

“难得同好。我这还有很多,你完全不用客气。”莫怡然说,晃了晃手。手指上那亮晶晶的钻戒闪耀夺目。“我知道你的创意金贵,用钱来衡量是看低了你。这份情谊,我会放在心里。”

屹湘举了一下袋子,说:“谢谢。”

莫怡然替她开了门,说:“你既然是晓嵘的表妹,我也就知道这很难…但他真的值得。再见,郗小姐。”

“再见。”屹湘低了头,小心的踩着台阶往下走。

至少在她的车子离开的时候,莫怡然仍然站在廊下看着她…

她把车子开的非常慢。

视野中总是出现一条、两条甚至更多的小丑鱼。

也许是她盯着莫怡然那间水晶宫里的鱼时间太久了,以至于都产生了幻觉。

但是有一点,她心里总是清楚的——她第一次看到这种鱼的时候,就被它们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吸引。可是在当时人送饲养的条件并不算很成熟,据说这种鱼很难养活,而她又不知为什么,养什么鱼都会养死掉,于是她喜欢归喜欢,很想拥有,却也一直不敢下手…他开她玩笑,说她简直就是一团火。鱼是活在水里的,被她这团火把水给煮沸了,鱼还怎么活呢?他不一样,他是水命,养什么鱼活什么鱼。就算是水库里捞出来的草鱼苗,拎回家都能养的肥肥壮壮的。于是他就说,湘湘,我来替你养吧。我是鱼爸爸,你是鱼妈妈…

他们在一起总会说很多傻话,很多很多。说完就忘了,没了下文也不会计较。

没想到他真的会养鱼。

而且还…在他所能看到的地方,都养上一些。

他那个助理李晋,对着酒店大堂里整面墙的鱼缸,都会如数家珍的报着小丑鱼的名字…

车子将要拐进巷子,一辆黑色轿车快速闪过。

她急忙打了下方向盘,车子嘎的一下停下来。心跳的厉害。她揉了下眼睛,再看,那车子早已无影无踪。

她应该是眼花了。

连那车子,都像是他的。

而他,应该是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至少这段时间,是再也不会了…

****************

Josephina翻开屹湘带来的设计图,唔了一声,问她:“你希望由谁负责?”

屹湘提早跟她约了时间,说是希望借用公司的老师傅来负责这单生意。理由是,莫怡然的婚礼,必然是近期的焦点。就算是LW已经不需要这样的宣传,但是这样的焦点婚礼,不被其他大牌抢了风头也是必要的。

“由田飞负责吧。他的风格比较适合负责这个案子。”屹湘说。冯程程曾经说大家都说田飞的设计是修女婚纱。她曾经穿着田飞的设计出场51woo的纪念秀。知道田飞会把女性的性感和诱惑,表达到几分。

“他跟你一样,偏爱使用蕾丝。”Josephina说。

面前这两款礼服的设计图,精巧而灵动,非常的美。

屹湘点点头。

她用了两个通宵赶出了草图。跟莫怡然的沟通很顺畅。往返几次,就定了稿。

“我见过莫怡然两面,这很符合她的气质。”Josephina微笑。短款的婚纱,外罩轻薄的蕾丝,既有活泼的一面,又有庄重的味道。“你呀,不出手就罢了,出手就技惊四座。”

“最近公司怎么样?”屹湘没有让Josephina这夸奖继续下去。莫怡然本人对这两款礼服的设计异常满意,已经足够。即便是表姐郗晓嵘得知她只负责画图并不负责制作之后特地面见她抱怨,她都没有在意。对她来说,尽早完成这件凭空而来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事。

“忙的要死。”Josephina很快的说。她已经叫秘书进来,说请田飞来一下,有个case等着他来。

屹湘莫名的觉得Josephina是有些对她隐瞒,但是她略一定神,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最近她大概是休息不好,总疑神疑鬼的。她接下来想要问问汪瓷生的近况,踌躇片刻,还是没有问出口。

“Anne和Laura都很好。”Josephina倒先笑了,“你也是,这有什么问不出口的?”

“那就好。”屹湘笑笑。

田飞进来之前,Josephina问屹湘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大约是怕屹湘拒绝,她说:“今天我生日。”竟有些赧然。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

屹湘原本是答应了母亲晚上回家一起吃饭的。恰好周末,潇潇回家来了,父母亲也都在家。一家人想起来应该也有很久不曾聚在一处了。只是Josephina这么说了,她就说:“有时间。”

Josephina脸上有些不想大动声色的愉快,在眉梢眼角表露无疑。

屹湘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的正确。

田飞随后与冯程程一起进来。

程程乐呵呵的表示这个case就由她跟进吧,说:“Vanessa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在公司就是打杂的。等着你回归,就是等不回来。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快长出霉菌来了。”

屹湘笑着。

回到公司来,心情变的好这么多,本身就是让人愉快的事。

Josephina有很多事要忙,屹湘适时的从她办公室退出来。田飞跟她在原先的办公室里谈了好久的话,将那两件礼服的细节逐一敲定。程程给他们煮了很好喝的咖啡,田飞出去后,程程跟屹湘说:“这还是隔壁董小姐让人送来的。”

屹湘印象里并没有这些事,问道:“什么时候?”

“老早了。那时候你刚来公司上班吧。”冯程程说,“董小姐上来的时候拿的,还嘱咐说虽然你不怎么挑剔,也别老拿些速溶咖啡敷衍你。哇,Jose听说后还老大不乐意,说咱们公司的咖啡就算是速溶的都比隔壁好。”

屹湘笑。Jose跟芳菲,不对盘也不是一日两日的。都是成熟的女人,Jose一把年纪了,可也都有些脱不了的孩子气…也许这就是她们格外有魅力的地方。像她,别说孩子气了,只觉得一颗心如朽木一般。哪天自己想要触摸下,都怕硌着手吧。她啜了口咖啡,说:“潮了。”

“你都这么久没来。”程程有点儿心疼的说,“好像也很久没看到董小姐来上班了。她这边工作室倒是照常运营,可是瞧着门可罗雀。真冷清。”

屹湘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转头透过窗子看向后院,往常那里总有一个位子是停着芳菲的车,空空如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是空荡荡的。

“不过也没关系的吧,董小姐的生意,不需要客似云来。”程程自言自语的说。

屹湘回身看到一枚隐蔽的监控镜头,看了一会儿,微笑着问:“安保系统大家都适应了吧?”

“嗯,起码没有人抱怨麻烦了。”程程笑嘻嘻的说,“Vanessa,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又是Jose派你来试探我?”屹湘将咖啡都喝光了。面前的点心一动未动。

“我在想,要是总这么闲着,我真的会发霉。”冯程程皱着脸,无精打采的,“Jose一直说你会回来啊。可是我想,你就算是回,都不见得回这里。”

屹湘刮了一下她的小下巴。

“真的不会回来了吧?”程程问。

屹湘点点头,说:“短时期内不会。我有我的打算。”她轻声细语的说。姑姑恢复的很好。她们已经在计划回美国。她不知道自己将会用多少的时间跟姑姑和Allen一起生活,但开始这样的生活,将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任务。

“好吧。”程程有气无力的说。

“你难道在考虑离开公司?”屹湘问。程程的聪明好学固然让她欣赏,然而最欣赏她的地方,还在于踏实诚恳。

“没有。只是如果你确定不会回来,我会跟汪小姐要求换个岗位。”

“要求去做汪小姐的助理吧,那个是全公司最有挑战性的岗位之一。”屹湘说。

“你嫌弃汪小姐!”冯程程拍手。

屹湘笑,说:“客观的讲,我也不好伺候。对不对?”

“不过你不会乱发脾气。”程程笑道,“小李也这么说。你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老板。跟你久了就知道,只要工作上的事替你搞定,其他的可以不用计较太多——总公司的苗小姐不就是跟过汪小姐的人嘛。成功上位之后,这两年早就是纽约时尚圈的风云人物…”

屹湘点点头。

苗得雨的这些事,她当然知道些。不过程程接下来说的,就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了。

程程说:“苗小姐昨天向总公司递交辞呈了。”

“昨天?”屹湘问。

“嗯,今早我去Jose办公室,听到她在跟Laura通电话。刚刚公司网站公布了她离职的消息。批准的这么快,有点意外。”冯程程说着,摇了下头,说:“不过,Vanessa,我觉得好像Vincent去世之后,公司有点不太对劲。”

屹湘平和的说:“就像一个人,被切除了一个器官,运行的再正常,也需要一阵子缓冲。没关系的。”

“你这个形容真可怕。其实若是有你顶上,这种不对劲我就感觉不到了。现在呢,虽然有Jose在,还是有种未来方向不明的感觉…你别怪我说丧气话。我在这里工作虽然不久,但是很希望能终生为LW服务。”

“那是LW的荣幸。”屹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这话听起来,似曾相识。而上次这么说的这个人,已然递交了辞呈。

“笑我!”冯程程虽是这么说,并不着恼。

“晚上还去Susie-Su?”屹湘忽然想起来问。公司固定的餐聚之后的娱乐活动,似乎都在Susie-Su。

“没有。今天Jose定地方。一般都是她迁就大家,今天当然是我们迁就她。你知道啦,Jose的品味,怎么可能去那么热闹的地方?”程程低声笑着说,“在她常去的一家会所啦。估计会很闷。不过没关系,我们偶尔也要安静的享受下时间。托她的福…Jose今年几岁?”

屹湘想了想,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

“公司绝顶机密。”程程笑着说,“难怪很多人叫她老妖婆。你说她五十岁也可能,说她三十多岁我也信。”

屹湘心想,别人可以不知道,她不知道,很有点儿说不过去…她敲了下程程的脑门儿,说:“时间还早,走,跟我去个地方。”

程程乐呵呵的跟着屹湘出了公司。

屹湘带着程程去了秦先生那里。

秦先生见到她,一如既往的欢迎。

屹湘开门见山的说需要一件生日礼物。

秦先生笑着问是送给谁的,屹湘直告,说是LW的汪筠生。

秦先生想了想,说:“要是别人吧,一时之间也不好给你推荐什么。汪筠生小姐,我倒是知道她喜欢什么的——最近迷上了檀香扇。可能天气热了的原因。”

屹湘笑出来,说:“东西倒是不古怪。就是急急忙忙的找一把好扇子也不容易得。我还是挑点儿别的,什么别致有趣的小玩意儿,您尽管给我推荐来…”

“巧了不是?我不是说了嘛,就因为最近天儿热,那些附庸风雅的甲太太、乙小姐的,端着把古董扇子,可以肉麻当有趣,我就特意淘换了一批来。”他说着,翻了下眼珠子看天棚。屹湘有日子没有见他这样了,微笑;坐在一边的冯程程却是头回看到这么有趣的秦先生,早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秦先生故意瞪了冯程程一眼,起身去拿扇子,说:“这些东西,好货色留给真识货的;中等货色出给一般化眼神儿的;下等货色反而能卖出好价钱——你知道为了什么?”

“我姥姥常常笑话我说,‘庄稼佬不识货,专朝大的摸’——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屹湘还没开口,冯程程便先开口说,“就像我们公司的高级成衣,最昂贵的不一定是最好看的、也不一定是设计上技术含量最高的。有些客人往往要的是价码,要一个说出去会带给他们身份和尊荣的价码,最好能砸到人头晕,这种需求超出了衣服本身。换句话说,有些东西只是要满足暴发户炫富心理的。真好不好,没人在意。”

屹湘看了一眼程程。程程对她吐了吐舌尖。

秦先生哈哈笑着,说:“就是这个道理。”

屹湘见秦先生将收藏来的古扇一字排开摆在面前的桌子上,赞道:“您这些扇子,哪一把卖出天价,都不算过分了。”她戴上手套,拿起一把团扇来——扇上的兰草清新淡雅。这是位遗老的画作,存世不会太多。她放下团扇,拿起另一把折扇来,是骏马图。“真好。”

“小叶老早就惦记着这把扇子呢。这阵子隔几天就来问问,看看。”秦先生说着,见屹湘细细的瞧这扇子,便微笑了。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一)

屹湘笑笑。心想秦先生也是实在人,他抻着叶崇磬,还告诉她。不过这是他们之间博弈,对叶崇磬来说,对秦先生来说,那高低之间的价钱也许只是差之毫厘,但是逼对方让哪怕一丝一毫的利,也是成功。这大概就是男人,不管什么事上,不管什么关系,能斗一斗,还是要斗一斗的——而叶崇磬,他最擅长在这样的不动声色中摧城拔寨。

她就说:“再不出手,夏天可就过去了。”

“是哦,我也这么琢磨着。不趁着天儿热卖个好价钱,回头天儿凉糁了,他再给我杀价儿杀的狠了,亏大发了!”秦先生故意的说,“好几天没见着他了,还怪想的。听说他们老太太中了暑,老爷子一着急南下探望。他陪着去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屹湘原以为,连崇碧这几日也不在她面前提起她那宝贝哥哥了,叶崇磬终究是生了她的气,从此也就生疏了。不想却另有缘故。不告诉他们是有道理的。他们兄妹跟奶奶感情格外深,听说奶奶生病,崇碧在家是呆不住的。

“话说着,也该回来了吧。不然我这扇子卖给谁去呢?好不容易结识俩冤大头!汪小姐还是亚宁介绍她来我这里,上上课,鉴赏鉴赏古玩…”秦先生说着,刹住了话头。看看屹湘,笑了下。倒也并不觉得尴尬,只是接着叹了口气,指了指其中一把檀香折扇,说:“汪小姐会喜欢的。那天看杂志,她就带了把扇子出场,坐在那儿,全身上下半点装饰没有,就这把扇子已经很有派头。”

屹湘拿起扇子来,打开合上,论风格并不是她最喜爱的,不过最重要的是,秦先生知道Josephina喜欢这样的。她于是将扇子装进扇套中,给秦先生写了支票。

程程趁着秦先生收钱收扇子,悄悄的跟屹湘说:“这扇子要是丢了…”

屹湘拿起扇子打了她一下,说:“童言无忌。”

她们跟秦先生告辞出来,往目的地去的时候,屹湘的电话响了。其实这个时间美国那边还早,她有点不适应这样接到汪瓷生的电话。

汪瓷生说:“筠生说你会去她生日宴,很高兴。”

“应该去的。”屹湘说的是实话。于公于私,她去给Josephina庆生都有理由。

汪瓷生微笑着说:“这些年,能让她真心高兴起来的生日礼物,越来越少。你送了她一样好礼物。如果不是说谢谢太见外了,我也要谢谢你了。”

屹湘沉默。

汪瓷生嘱咐她,晚上玩的开心一点。然后说,别让筠生多喝酒,你也别多喝。

屹湘答应着。

电话那端的汪瓷生,忽然变了婆婆嘴。于是她说您放心啦。

汪瓷生笑着说好,停了一停,又问湘湘你还好吗?

屹湘说好着呢。

她们已经到了目的地,屹湘下车来,已经看到Josephina正在里面跟人说话,看上去心情真的很好,似乎是在等她,看到她到了,挥了挥手。屹湘往前走了几步,便认出正跟Josephina讲话的是佟金戈。再走近些,听到佟金戈在笑道:“我说呢,谁这么大排场,今儿晚上把这儿包了,我们临时找个地儿吃饭都不成…”

Josephina笑着说:“我就是图个清静。没关系,您尽管…”

“要说您也不够意思,怕我们给不起寿礼啊还是怎么着?”金戈微笑着说,看到屹湘,不过是目光扫过,点到为止,极客气的。

Josephina笑着说不是,她挽了屹湘的手臂,说:“等下一起来吧。我们都是自己人,没请外人。”

金戈说:“我问下那几位的,你们先。”

屹湘明显的觉得金戈说着话的时候,目光再次扫过她的身上,莫名的寒意就随之而来。她下意识的看了下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这种寒意却一直跟着她。宴席上,大家都在为Josephina庆生,极尽逢迎的能事,在这种融洽的氛围下,听上去格外的有趣…屹湘坐在Josephina身边,凡是来同Josephina敬酒的同事,几乎无一不顺便敬她一个。过了不多久,Josephina就不许她碰酒了,还吩咐冯程程说:“你陪Vanessa出去透透气。”

屹湘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头重脚轻,只是意识还清楚,说:“等会儿的。”她话音未落,就见包间门一开,侍应生进来说汪小姐,董先生来了。

Josephina似不经意的先看了屹湘一眼,微笑着说:“快请进来。”

冯程程正给屹湘倒了杯热茶。屹湘拿起来,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董亚宁进门先笑了,跟Josephina先说:“太不够意思了,Jose,要不是我突然想这儿的东西吃,都不知道你今儿在这儿偷着过生日。虽然说你这岁数长尾巴要保密,可也不带这样的。”他说着,已经将带来的酒放在了桌上。

Josephina见识过他喝酒的规矩,既然这样,就不如干脆些。只是她已经喝了不少酒,此时面上通红,说话也含糊了。

屹湘眼看着董亚宁开酒瓶,将侍应生摆好的一溜儿大玻璃杯给倒满酒,她皱起了眉。

董亚宁看到她的小动作,嘴角一沉。

包间的门又开了,佟金戈脚步匆促的进来,一看董亚宁的阵势,忙叫道:“董哥!不是说好了今天无论如何不…”

董亚宁目光沉沉的回头歇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闭嘴好吧?”他虽是笑着的,眼神却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