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磬疾步穿过会所安静的走廊,朝着正门外的停车处的方向走去。

他来到自己车前站住。良久,他猛捶了下车顶,才打开车门。

此时胸口鼓噪的,不止是怒气,还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能迅速的离开这里就最好…竟发动不起车子来!

“该死。”他脱口而出。顷刻之间,他连续的吐着英文,连续的、不带停顿的,将他储备中的脏词儿重复的骂出来…他按着额头。

额上沁出一层汗水。身上则有种发力过后的虚脱感。

他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自己渐渐的是头脑冷却下来了。

会所金光闪闪的大门处,陆陆续续的走出一群人来。

他从那一群人中轻易的就辨认出那根本是很不起眼的郗屹湘。穿着黑色衣裙的她低头走在Josephina身边,嘻嘻哈哈又奇形怪状的一帮设计师,在停车场互相道别,她就在嘈杂的环境中,也显得那么安静——仍是低着头的,在从手袋里拿出一个长条锦盒来,交到Josephina手上去的时候。

他点了一支烟。

车子依然打不着火。大概今天所有的火星子都聚集到了他身上来。再抬头看时,那群人散的只剩下了她和Josephina。

他很吸了口烟,开车门下来,叫道:“屹湘。”

屹湘那意外的表情,说明她根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车。他想,她不止是此刻没有注意到他的车,刚刚他在里面看到她的时候,她慌乱间也并没有发现他…但是这不成问题。他说:“还好遇到你了。”

Josephina笑笑,拍拍屹湘的手臂,问:“我等你,还是?”她看了眼叶崇磬。虽不熟识,这个人她还是知道些的。

“我自己走。您快回去休息吧。”屹湘说着,拥抱了Josephina一下,说:“生日快乐。”

Josephina晃了晃手里的锦盒,说:“谢谢你的礼物。真懂得我。”由衷的高兴,并且心情极其愉快的上车离开了。

小小的停车场里便没几辆车了。

“怎么了?”屹湘朝叶崇磬走过来。

“我的老爷车,罢工。”叶崇磬抓了下头发,很有点儿无奈的说。

屹湘近距离的看着叶崇磬,看了一会儿,才说:“你可以开我的车。”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五)

叶崇磬的样子有些凌乱。很细微的小动作,让他一贯平稳的气度波澜重重,她看的出来。

她从包里找着车匙,说:“反正我今天喝酒了,不能开车。”只是找了半天,竟然没找到。她定了定神,从头再找。

叶崇磬见她两只胳膊都探进包里,半晌什么都没拿出来,回身锁了车。

屹湘有些无奈的抬头,看了眼耐心等着她的叶崇磬,说:“你等等啊…该不是落在里面了吧…在这儿!”

她终于一把捞到了车匙。递给叶崇磬。

叶崇磬狠吸了口烟,大概是在自己肺活量最大的程度内,手里这半支烟都成了灰烬。他从她手里抽过车匙,说:“走。”简短利落的一个字。

他看都没有看身后,即便是眼角的余光已经扫到了门口,也知道那几条人影都是谁。

屹湘站在原地。

车窗中人影重重,叶崇磬开门的一刻,那些人影刹那间暂时消失。

她没有再犹豫,迈步从另一边上车。

小车子塞下叶崇磬便显得有些局促,不过他好像并不在乎这样的不搭配。

屹湘看他调整着座椅。座椅退到不能再退,他的腿才施展的开——她想想大概有一个成语可以形容此时的叶崇磬,那就是“鸠占鹊巢”…本来是很有意思的场景,若是心情轻松而美好,她可以跟他开开玩笑的。但现在,她没有心情。看得出来,他也没有心情。

屹湘多看了眼叶崇磬。

她现在知道叶崇磬也会随时暴露他的脾气,尤其是在她面前。距离上次她眼见着他使性子,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她以为,她也许是再也看不到他这样了…

叶崇磬系着安全带,发动车子的时候,听着引擎的声音,说:“还挺健康。”

“车子吗?”屹湘也已经系上安全带。这车子从她拿到手,坐在这个位子上,还是头一回,很有点新鲜的位置和视角,暂时让她忘却了一些东西。

“不然你以为我说什么?”叶崇磬的看了下后视镜,自己的车子老老实实的停在那里。这方向盘在他手里就像个小玩具,轻松的摆弄着,车子灵巧的开出了小停车场。“我那老爷车,开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说扔下我,就扔下我。”

屹湘不言语。

空调口吹出来的还是热风,变冷还得等一段时间。

叶崇磬见她轻轻的咬着手指,静默的令人生疑。

几辆豪华轿车连续风驰电掣的超过了他们。

屹湘和叶崇磬都看到,也都当作了没看到。尤其是叶崇磬。屹湘转头看看他。光线模糊,也不妨碍他轮廓清晰而坚毅。也许是手指被捻的疼的厉害…她转开脸。

“时间还早,想不想找个地方喝一杯?”他提议。

屹湘摁着手指尖,那根刺只在皮肉间,捻着,疼痛在慢慢渗透。

她吸了下鼻子,说:“我今天已经喝了不少酒。”

“不过偶尔为之。”叶崇磬说。她身上氤氲着酒气。不知道是不是酒惹的祸…也许什么都归咎于酒,事情反而会简单的多。“去不去?”

他声音闷闷的,也带着些执拗。好像不答应他一起前往,他就会继续使性子。

“去。”屹湘说。也许到家她得解释为什么回去晚了、为什么醉醺醺。好吧,她宁可解释那些,也想再喝两杯。

“不去那些正经八百的地方了。老拘着难受。”叶崇磬说着,望着车窗外安静整洁的街道,心想还得再往前开几条街,大概才能找到一个在街边坐下来就能喝酒吃肉的地方。

天气是这么的热,他也燥热,恨不得冰啤浴身。

“嗯?”屹湘看看叶崇磬的打扮。这一身并不像“拘着难受”,全身上下都松松垮垮的,跟平时“正经八百”的他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叶崇磬骨子里是有些名士派头的,随意起来,也能非常随意。

“爷爷。”叶崇磬说着,呼了口气。

“哦,奶奶身体好了?”屹湘忙问。

“前儿非要去苏州参加个活动,回来就倒下了。还好治疗及时,已经没事了。”叶崇磬说。祖父着急,不好对着祖母身边的人发火,就都照着他来了。他陪着祖父走这一趟,原本就是预备着受气的,倒不觉得怎样。几日下来不眠不休的,也并不觉得辛苦。待祖母身体好转,就催他们回京,借口,当然是他事情多。他看得出来祖父是很想多留几日的,祖母不允,他也没办法。于是回程很是郁郁。他习惯祖父横挑鼻子竖挑眼,情绪这么低落,他的情绪也跟着一路走低。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祖孙俩没有一句交流。到了家,祖父却留他坐下,喝了杯热茶。

滚烫的茶,炎热的天气,让他从内到外的发散着暑气。

祖父说小磬,别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蹉跎。

他一边琢磨着祖父的话,一边答应着,说好。

祖父就说。别光说好,拿出点儿实际行动来。公司的事情上你现在是稳扎稳打,我看着也还凑合。但也别掉以轻心,磐儿岩岩他们是没把心思放在这里,放过来,哪一个也未必比你弱。至于说磐儿那摊子乱七八糟的,我是不准他带回家里来的。你也给我好自为之。

这是祖父第一次明确的当着他的面对崇磐的私事表态,也是第一次明确的告诉他,他终于是在自家公司里站稳了脚跟。职位是早就尘埃落定,来自祖父的认可却迟迟未至。从回国来参与业务,正式进入接、班人的培养程序,好像只有几年的时间,并不长,他却觉得过了很久。总归是在明争暗斗中耗费了额外的心神的缘故。

他笑而不语。只知道路还长着呢,刚刚开始而已。

祖父也看着他微笑,说,我知道你的目标不止恒泰。怎么扩张,你自己决定。董事会通过就行。哪怕是联姻。

祖父说到联姻他就有些心惊。

总算证实了,这一趟南下,祖父和祖母话虽总不投机,在原则问题上,还是同进同退的。

祖父说,小磬你的心思我大略的也明白些。要说赞成,我从心里是不大赞成的。但比起磐儿来,对你这不赞成,又是另一个样子。你该知道我和你奶奶对你的期望也是另一个样子。

他沉默。

祖父不说穿,他也明白,另一个样子,是什么样子。

说不出的烦躁。堂哥的一意孤行和放浪形骸,也不过是在如来佛手掌心里撒泡尿的恣意,从根儿上说,没逃掉。

那么他呢?

他陪在祖父母身边的这几日,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共处,他时常会想,如果他们还能在一起、度过余下的时间,也是很好的。但如果不能,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他太能够理解祖母的选择…这一次去看祖母,总觉得她比前阵子离京时候虚弱多了。陪在她床前,给她讲这些日子来的趣事,尤其是崇碧和潇潇的趣事,她听着微笑,但过一会儿就会累。

他安静的坐着,翻翻书或者上上网,等她打一个盹儿醒来,接着问他:“…你刚刚说什么?”于是他便接着往下说。还好老人家思维是清晰的,他说到什么,她总是反应很快。很多事情不用讲的太详细,她就像在京里亲眼目睹一般。比起他们这些年轻人来,对问题判断的敏锐与果决分毫不让。说到高兴处,笑的很开心;说到感慨处,叹息不止。

他特别享受跟祖母独处。

走之前开口劝过她。明知结果只有一个,还是劝,希望她考虑回京。

祖母微笑着。把手边的那挂核桃交到他手上,说:“那么喜欢的东西,说送人就送人,亏你舍得。”

他接过来,微笑不语。

喜欢的东西很多,也许是世上唯一的。但东西到底是东西,比不得人来的金贵,更比不得情义来的奢侈。他有什么不懂的?他也许是有些痴心妄想。但他愿意用更多来换那稚嫩的笑靥,时常出现。不管那笑靥是对着谁的。

祖母说:“小磬,我还有时间,会看着你成家,会看着你有自己的孩子。”

他把那挂核桃交回到祖母手上。核桃油光铮亮的表面上,纹路清晰到有些面目狰狞。他说我答应您,尽量。

祖母说那就好。等那时候,我回京,守着你们。

他在祖母身边坐着,没有再出声。

祖母曾经说他是她现在最牵挂的一个。

他知道是为什么。长久以来类似自我封闭的行为,足以令祖母担心。这是他的不懂事。也许是唯一的不懂事,但是没有办法。有些失去,过于突然也过于惨烈。走出来,乃至忘记,需要花时间一分一毫的掩埋。直到即便被挖掘出来,不会再痛苦,才算真正痊愈,才算真正能够重新开始了…

屹湘跟老板娘要了两次茶水,老板娘才将一个沾满了油花的白瓷壶掼到简易桌子上。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六)

白瓷壶嘴被磕掉了一块瓷。那个缺口正在被茶垢填满。

她看了看从点完了餐就开始出神的叶崇磬,抽了湿纸巾仔细的擦着壶,也不管老板娘在招呼其他客人时的侧目。

喝水用的简易塑料杯同样显得不清洁,叶崇磬看都没看,拿起来便把杯子里的温水喝光了。

屹湘又给他倒了一杯。

他再端起来的时候,才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屹湘说。

路边摊上人头攒动,大家都这么不在意这些小细节,烟熏火燎中吃的挥汗如雨,酣畅淋漓。

他们要的烤肉上来,还有酒。

屹湘捧着酒杯喝了几大口,瞥见叶崇磬握酒杯的手上,骨节处有些红肿。刚刚在车上她并没有发现。叶崇磬自己也看了下手背,边喝着啤酒,边说:“跟人动手了。”

他轻描淡写的好像只是在跟屹湘说,我晚饭没吃。

屹湘将杯子里的啤酒都喝光。酒很淡,喝得出来是掺了水的。她略皱了下眉。还好烤肉新鲜,香气四溢。不然她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不发火。

她拿起一把纸扇扇着风。

“多年没跟人打架了。”叶崇磬说。今晚也不算打架。只是挥拳攻击一个看起来就是想挨揍的人。

屹湘眉一挑。

“咦?”叶崇磬轻笑。屹湘的反应平淡极了。她这反应,好像他就不是个会打架的男人…“这太伤自尊了。为什么?”

“你是A-level的学生。”她说。

叶崇磬笑了一会儿,吃掉两串香喷喷的大肉串之后,拿着钎子对屹湘说:“可是有时候,暴力往往效率更高。”

“道理讲不通或者根本不必讲的时候,一拳搞定。”屹湘慢慢的说。

“简单粗暴的不见得是坏主意。”叶崇磬继续吃着烤肉,酒也在慢慢的喝着,“今天这一拳,也许早就该打。我能抽烟吗?”

屹湘点点头。

“抽完这支烟,送你回去。”他说。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好。”屹湘说。简易桌子上摆满了盘子和铁钎子,有点乱。她整理着,手指尖里的刺又开始作祟。

“手指伤着了?”叶崇磬问。看到她皱眉。

“小刺一根。”屹湘不在意的挥了下手。

叶崇磬沉默了一会儿,问:“有别针没有?”

屹湘摇头。

“还说自己是裁缝呢。”叶崇磬说着,一回身对老板娘高声问道:“请问下有针没有?”

老板娘起初开玩笑,说针就没有,铁钎子管够,可是转了个身就从别的客人那里要来了一枚小巧的金色别针。

叶崇磬拿过来别针,打开掰直,说:“还挺锋利。”他说着就将屹湘的手拽过来。料到她必然是要夺手的,就用力拽住,说:“别动。”

他将烟叼在嘴角,眯了眼,对着光看她的手指——那根刺扎的挺深——他嘴角叼着烟,并不方便开口,只含糊的嘟哝了一句“忍一下”,那别针的针尖便对着细刺深埋的位置扎下去,很轻的挑着表皮。她指尖有薄茧,挑开颇费了一点事。

他看到过她的手,大概是很久没有动针线了,针痕是没有的,只是握在手里,手上的皮肤还是粗糙的。

他也不乱动,很认真的挑刺。

屹湘也不敢乱动手。

手指尖的疼痛是一点点的在扩散的。小巧的别针在叶崇磬的大手间显得微小。针尖每挑一下表皮,内里的尖刺就随着下压一分…

屹湘转而注视着叶崇磬嘴角的烟,慢慢的燃烧着,青烟缭绕,熏的他不时的眯眼…他的手指间有一点泛黄,以前她也并没有发现。

最后的一疼有点重,她回神。

叶崇磬松了她的手,说:“好了。”

他把别针收好,还给老板娘,对着借他们别针的那个小女生说谢谢你们那桌账算我的。

眉开眼笑的,好像整晚的阴霾已经消散大半。

屹湘挤着手指,伤口处聚集的黑血被挤出来。

“小刺不挑出来,感染了会出大毛病的。”叶崇磬掐灭了烟。

老板娘重新端来两杯啤酒,清脆的碰撞声发出来,十分悦耳。

“我们没叫酒。”叶崇磬说。

“请你们的。”老板娘笑嘻嘻的,说:“咱瞅着心细的爷们儿就顺眼。”

叶崇磬愣了下,接着哈哈一笑,自管拿了一杯啤酒喝起来。

屹湘解决了另外一杯。

这掺了水的啤酒,越喝,好像让人头脑越清醒了似的。

邻座的一对年轻的男女带了一对儿女在吃东西。那个只有五六个月大的男婴,坐在爸爸的腿上,那年轻的爸爸一边喝着酒,一边踮着脚,男婴咯咯的笑着,抓着爸爸的袖子,手舞足蹈…做爸爸的也很好玩,拿了筷子沾了酒,填到男婴小嘴里,逗的孩子一张脸都皱起来,鼓着腮就要哭,旁边的妈妈急忙抱过去,伸手打了那爸爸一下,男婴还是哭起来,嗓门儿极响亮…

屹湘目不转睛的看着。

“我曾经特别厌恶这样的场面。”叶崇磬说。孩子的笑声是世上最美的音乐。但有些时候,也是最让人痛苦的动静。

“嗯。”屹湘说着。邻座的男婴脸上挂着泪珠子,转头看到了她,大眼睛睁大些。她忍不住伸手过去,在空中做出各种姿态的手,吸引着男婴的目光。那婴孩伸手过来抓她的手,脸上同时露出笑容来…屹湘转头看着叶崇磬,说:“懂。”

叶崇磬的眼睛格外的黑,也格外的深沉。

她心头有种沉甸甸,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摆脱。

她问:“还要继续喝嘛?”

“再喝下去,我可不止是不能开车,恐怕还要撒酒疯了。”叶崇磬笑笑。

屹湘知他酒量好极,不过喝了酒不开车的规矩,他守的也好极。

“还是走吧。”叶崇磬说着,招呼老板娘过来结账。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七)

屹湘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他有条不紊的核对着账单上的数目,很轻易的便核对出几处错。老板娘笑嘻嘻的,叶崇磬也笑嘻嘻的,算对数目之后,掏钱结账时,多给了百分之二十的费用。等着找钱的工夫,叶崇磬见屹湘看着自己,便问:“是不是觉得我啰嗦?他们只是小生意人。”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给小费就好啦。”屹湘说。

叶崇磬说:“那不一样。从我这里偷走,和我愿意给的,一码归一码。”

屹湘想了想,说:“也对。可是…”

“可是这么清醒又会算计,会不会活的特别累——你是想跟我说这个么?”叶崇磬拎着钱夹子,让屹湘走在前面。

屹湘摇摇头,没有说话。

叶崇磬笑着,说:“不会。没多少机会给我展示这样的能力。”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这么随意的随时随地坐下来喝酒吃肉,会越来越成为奢侈的事情。尤其,还是跟她在一起。他开着玩笑,说:“再说若我不会算计,你放心把钱存恒泰么?”

“老早就想问你,你要不要试试LW的成衣定制?”屹湘问。

“不要。”叶崇磬说。

“真伤自尊。为什么?”她反问。

叶崇磬沉默着,看她一眼,说:“就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