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菀明白,信佛的人格外虔诚。

佛前失态,是对佛不敬,只怕要惹灾祸。

亲家夫人即将六十大寿,也算是花甲老者。这么大年纪,再在佛前失态,恐怕阳寿有损。

凌青菀没有插话,默默听大哥和母亲说。

“娘,又不是您撞了佛龛。”大哥笑着,安慰母亲。他看得出,母亲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是啊,娘。”凌青菀也开口。

她的声音暗哑,嗓子有点干。

母亲就露出了微笑,道:“菀儿比昨天好多了…”

她伸手,摸了摸凌青菀的头,非常宠溺。她的掌心有温热,从头上沁入凌青菀的心里,格外的踏实。

他们说了片刻的话,陪着凌青菀坐,又叫人端了米粥给凌青菀吃,这才散去。

凌青城陪同母亲,出了妹妹的院子。

初十的月色清澈明亮,似薄纱轻覆。

母子俩缓缓往回走。

凌青城把母亲送回了正院,正要离开,母亲却喊住了他。

她把服侍的丫鬟、婆子们都打发出去,只留长子在跟前说话。

“…让你问菀儿的话,你问了不曾?”母亲用种情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问凌青城。

她提了口气,呼吸微凝,似有几分紧张。

凌青城温柔俊美的脸,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问了。”他回答母亲。他的声音同样很轻,比夜风还要轻。

“她怎么说?”

“只怕是病中胡话。”凌青城道,“我问她要找什么妹妹,她不记得了,没有半点遮掩,费劲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母亲提在胸口的那口气,慢慢透出来。

她沉默一瞬。

“你们兄妹几个,你最是机敏。依你看,你妹妹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肯说?”母亲犹自不放心,又追问道。

凌青城这才露出一个浅浅笑容,道:“菀儿心思纯善,藏不住事。假如她隐瞒了什么,我一定瞧得出来。娘,您多心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母亲就舒了口气,道:“那是最好不过了。”

然后,她对儿子道,“她病了那么几天,突然问妹妹,真是把我吓死了!这些年,我何尝不是提心吊胆的?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娘!”凌青城立马打断母亲,“咱们家的墙,不透风!”

母亲叹了口气。

这些话,不足以安慰母亲。

母亲和大哥走后,凌青菀睡着了。

这次,她睡得很安稳,没有做梦。

一晚酣睡,平稳到了次日的辰正。

醒来之后,头脑清晰,整个人似褪去了沉重的枷锁,身心轻盈。仲秋清晨的空气微寒,冷冽又潋滟。

凌青菀扬唇轻笑。

身上舒服了,心情就格外好。

她没有惊动丫鬟们,自己坐起来。身子仍是有点虚软,却不妨碍她下床。

她刚刚撩起锦幔,走下了床榻,就听到了窗台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了。

一阵凉风灌进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天蓝色茧绸直裰的小男孩子,正爬上了她的窗台。

看清了是谁,凌青菀啼笑皆非。

“桐儿,你作甚?”凌青菀问。

正在努力翻过窗台的小身影,不防备屋子里有人,被吓了一跳,差点跌下去。

他抬头,冲凌青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额头和脸颊,不知在哪里沾了灰,像只小花猫。

“二姐,你好啦?”小家伙终于跳了进来,开口就问凌青菀。

他叫凌青桐,是凌青菀的胞弟,今年十二岁,比凌青菀小三岁,在家族里排行第四,平素最是顽皮捣蛋,怎么也管不好。

母亲是温软性子,镇不住这孩子,时常为了他置气。

凌青菀这房,只有三个孩子,凌青城是长兄,凌青菀是次女,凌青桐是幼子,也是父亲的遗腹子。

“嗯,我已经好了。”凌青菀笑道,“你不走正门,从窗口爬进来,是做什么?”

凌青桐咧开嘴,嘿嘿笑了。

他神神秘秘的,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放在凌青菀的掌心。

有油从纸里头沁出来,纸包温热,散发出很熟悉的气息。

“鹅油葱花饼?”凌青菀没有打开纸包,就能知道里头是什么。她惊讶看着弟弟。

这是她最爱的食物之一。

“嗯。”凌青桐点头,偷偷摸摸告诉凌青菀,“娘不让你吃,我以后天天给你送,不叫踏枝和挽纱知晓,二姐你放心!”

踏枝和挽纱是凌青菀的大丫鬟。

温热从掌心,一路流到了凌青菀的心头。

原来桐儿翻窗进来,是给她送吃的。

她依稀记得,前几天踏枝和挽纱嘀咕,说姑娘枕边不知是谁放了鹅油饼,怪脏的。

那时候,凌青菀病得人事不知,自己糊里糊涂的,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

“桐儿,你待二姐真好。”凌青菀道。

这话,让凌青桐有点狐惑。他抬头,不解看了眼凌青菀,道:“二姐,你病了,说话也怪。你还没好吗?”

凌青菀微愣。

她从前不是这样说话?

那她怎么说话?

“…二姐,你快点好,我什么都给你吃。”凌青桐拍着胸口保证,“等再吃螃蟹的时候,我都留给你。”

说到螃蟹,他自己不经意咽了下口水。

对于馋嘴的小孩儿而言,把好吃的都让给姐姐,是最大的善意。

凌青菀摸了摸他的头。

她没有再说什么。

外头传来丫鬟的脚步声,凌青桐吓得又有翻窗出去。

凌青菀一把拉住了他,笑道:“从正门走,别爬窗。不妨事的,她们不敢告诉娘…”

但是她没什么力气,没拉住。

凌青桐火急火燎的,从窗户里翻走,也没顾上再和凌青菀说什么。

他尚未跳下去,凌青菀的丫鬟就进来了。

“四少爷!”丫鬟踏枝惊呼。

噗通一声,凌青桐跳下了地,一溜烟跑了。

踏枝连忙去追,看看他摔坏了没有。

凌青菀捧着那个鹅油饼,不觉微笑。

她还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就轻轻搁在梳妆台上。

已经到了辰正三刻,一缕朝阳挂在碧树梢头,光芒万丈。温暖的日光落在梳妆台上,照在凌青菀的手背,似只乖巧的猫。

又过了两日,她的病好了八成。

母亲每日陪着她。

大哥嘘寒问暖,关切疼爱。

四弟在族学里念书,下学了就到处跑,他的乳娘和丫鬟们每天都要满世界找他。

他依旧会每天早晨去学堂之前,翻到凌青菀的里卧,给她送吃的。

凌青菀也好几天没有再做梦。

她觉得生活逐渐正常起来,远离了她生病那段时间的混乱时,却又发生了一件事。

凌青菀的祖母病倒了。

这不是最关键的。

可怕的是,不仅仅祖母病倒了,二姑母也病了,二姑母的婆婆更是病重。

上次跟母亲一起去拜佛的几个人,除了凌青菀的母亲,全病了。

“这可如何是好?”母亲忧心忡忡。

大哥极力劝慰她,也无济于事。

到了九月十五,突然听说,二姑母的婆婆,昏迷不醒,跟死了一样,百药无效。

当初,就是二姑母的婆婆,撞了佛龛前的案几,摔碎了案几摆放果子的碗碟。

菩萨要怪罪的。

“我去趟程家。”母亲道。母亲心头惴惴,总害怕菩萨迁怒,也要连累她和她的孩子们。

程家,就是二姑母的婆家。

母亲想去看看亲家老夫人,她到底病得什么光景。

“已经快申末了,娘。”凌青菀道。

还有一个时辰,就是戌时,要起更了。且不说这么晚去探病,礼貌与否,只是起更了,城里宵禁,母亲就没法子回来。

“我陪着您去。”大哥在一旁开口。

他知道,母亲不去的话,今夜也是难安。还有一个时辰,快点的话,还是来得及。

母亲点点头。

大哥亲自驾车,飞奔去了程家。

凌青菀在家里算着时辰,等他们回来。

终于,快到了酉正三刻,大哥和母亲赶了回来。

“没死,没死。”母亲回来之后,舒了口气,对凌青菀道,“就是昏迷不醒。”

“大夫怎么说?”凌青菀问道。

*

第003章变化无常

第003章变化无常

“大夫怎么说?”凌青菀道。

母亲好似没防备凌青菀会这么问,怔愣了下。

她回神,对凌青菀道:“昏聩不醒,状似危殆,大夫说,兴许是厥症。”

“是什么厥症?气厥、痰厥,还是血厥?”凌青菀又道。

这下,彻底把母亲问住了。她根本不清楚厥症的分类,在程家的时候没有多问,所以现在答不上来。

可转念一想,凌青菀居然知道这些,母亲又惊又喜,道:“菀儿自己读了些医书,竟学得了几分本事…”

前几年,宗学里增开了医学科,不少贵胄子弟学了医术。

原是男孩子的事,不与闺阁姑娘相关。

可是,先皇后的胞妹,在京里贵胄千金中,是个出类拔萃的。她痴迷学医,又天赋异禀,先皇后就为她网罗天下名医,教她医术。

先皇后自己也慢慢爱上了。

因为先皇后姊妹俩,学医就成了盛京城里的一件雅事。不学医,在先皇后跟前都说不上话,内外命妇们趋之若鹜,这跟“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典故如出一辙。

盛京城里一时间流行香阁学医,贵族姑娘们,再笨的要背几个医学上的词,应付糊弄。

力争上游的夫人们,都咬牙读起了医书。

凌青菀温顺有余,机敏不足。她也学了,可惜医书晦涩难懂,她装模作样看了几天,书就丢了。

这些年,也从未听她提过医学。

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张口就来,还像那么回事,让母亲惊喜交加,以为女儿从此开了窍。

每个母亲都盼着孩子更加出众些。

“我以前,看过很多医书吗?”凌青菀却有点迷惘。

母亲说她自己读了医书,她不记得了。

大哥适时出来打岔,对母亲道:“娘,我还没有用晚膳,都饿了…”

母亲道:“晚膳都备好了,娘也有些饿。”

母子俩就去吃饭了。

凌青菀送走了母亲和大哥,见时辰尚早,刚刚戌初二刻,就想练练字。她在生病之前,一直在临摹卫夫人的字帖。

卫夫人是前朝的书法名家,她的字斜长婀娜,秀丽中带着几分凛冽,不少人批判她不安分。

凌青菀却很喜欢。

从前不敢练,怕母亲说坏了心气。前几个月鬼使神差的,拿出来看了看,再也放不了。母亲也知道这件事,因凌青菀年纪大了,知道轻重,母亲就没有劝阻。

“把我的字帖拿出来。”凌青菀对大丫鬟踏枝道。

踏枝却和挽纱一起,劝凌青菀:“姑娘,您这几日才好些,不如早点歇了…”

“我心里有数。”凌青菀道。

她说罢,自己就坐到了临窗的书案前,等着丫鬟们过来磨墨、裁纸。

轩窗半推,抬眼就能瞧见圆月,悬挂在碧穹,宛如黑色绒布上托着的宝珠,清湛琼华倾了满地。

人散露深庭院静,半墙明月摇花影。

“姑娘,还是早点歇了吧。”踏枝上前,柔声对凌青菀道,“您身子骨不好…”

凌青菀蓦然回眸,瞥了眼踏枝。

踏枝倏然觉得,她从小服侍着长大的姑娘,眼神锋利如刃,有种高高在上的冷酷凛冽,不容他人置喙。

踏枝吓一跳,不由自主往后小挪了半步。

“磨墨吧。”凌青菀语气幽静,比月华还要清冷,对踏枝道。

踏枝仍对她方才那眼心有余悸,不敢再质疑,轻声道是,默默帮她将墨汁磨好,才缓缓退下去。

凌青菀伏案,照着字帖临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