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字,娟秀圆润,有点矮,怎么也写不长,令她苦恼。故而,她越发仔细,不知不觉就写了一个时辰。

两个大丫鬟,不敢打搅。

一直到了亥初,凌青菀才睡下。

服侍她睡下之后,踏枝和挽纱抽空去梳洗。

两人就偷偷说悄悄话。

“姑娘这一病,怪得很。”踏枝说。

挽纱同意:“之前还说不爱吃糖。”

凌青菀嗜糖如命,什么甜的都爱吃。

今年五月,她满了十五岁,没过两天就月汛初|潮了。她的母亲——凌大奶奶景氏说,女孩子来了月汛,就不再长个子,不能多吃糖,否则腰身要圆了。

从前肥白些,也是讨喜。

可是这几年,又不时新肥白了。

贵胄千金多窈窕。

因此,大奶奶景氏断了凌青菀的糖,什么肥腻的吃食都不给她,她为此委屈、哭泣也不止一回。

大少爷偷偷给她买糖吃,踏枝和挽纱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情。

谁也没想到,那么爱吃糖的小姑娘,突然说不要糖了…

“不止不吃糖,还会背医书。”踏枝道。

她们俩说完,彼此都沉默了一瞬。

这两丫鬟,是凌青菀母亲景氏的陪房,从小服侍凌青菀。她们最了解凌青菀的,连一个神态都清楚。

凌青菀病好之后,很不一样了。

可是具体说哪里不一样,她们又只能说得出这两件事:不爱吃糖了,会背医书了。其他的,说不明白。

越是说不明白,越发诡异。

从前的凌二姑娘,憨厚寡言,素净温软。

她很小就没有了父亲。母亲守寡,可能影响了她,所以她偏好淡色的衣裳,不爱出门交际,不爱脂粉钗环。

“眼睛!”屋子里沉默了片刻,踏枝突然道,“姑娘眼睛不一样了。”

挽纱笑道:“这个没变。”

“变了。”踏枝笃定,“眼睛很厉害,像…像…”

她半晌形容不出像什么,或者像谁。

两个丫鬟嘀咕了半天,这才收拾妥善,各自去歇了。

今晚是踏枝值夜,她仍睡在凌青菀里屋的炕上。

她轻手轻脚进了屋子,没有吵到凌青菀。

半夜的时候,踏枝突然听到凌青菀说梦话。

第二天,刚到了卯正,凌青菀就醒来。没有噩梦,做了个温馨甜蜜的梦,所以精神很好。又是一个神清气爽的清晨。她伸了伸懒腰,亲自推开了窗棂。

她批了件湖色褙子,立在窗边深吸一口气。

踏枝比凌青菀后醒来。她抬眸,瞧见窗边的佳人,身姿婷嫋,云鬟蓬松,肌肤莹润,似娇花照水。

“姑娘真的长大了,比从前好看。”踏枝心想。

踏枝替凌青菀梳头的时候,想到昨夜凌青菀说梦话,忍不住告诉凌青菀:“姑娘,您昨夜做梦,说了很多话。”

“什么话?”凌青菀问。

“说要回家…呃,还说不怕祖母和婶娘,要跟嫂子过…”踏枝道。

凌青菀笑了。

她大哥尚未成亲呢,哪里来的嫂子?

“你听岔了。”凌青菀笑道。

“是真的,姑娘!”踏枝道,“姑娘不仅仅说梦话,还有口音!是太原话,姑娘竟然会说太原话!”

凌青菀的母亲,出身太原府望族。

踏枝是陪房的女儿,也是太原府的人。她虽然在京里长大,学会了官话,可是仍保留一口纯正的太原口音。

她说姑娘“竟然”会说太原话,足见凌青菀平时不会说的。

凌青菀心里,多了几分凛冽。

太原府…

她长这么大,才去过太原府三次。

凌青菀的亲舅舅,乃是太原刺史,正四品的封疆大吏,统辖整个河东路的军队。

她记忆里,母亲的官话说得很好,很少在凌青菀他们兄妹跟前说太原府的话。若是凌青菀会太原府的口音,着实奇怪。

她沉默不语。

踏枝见她不说话,不知自己哪里错了,也不敢再开口了。

“姑娘有点喜怒无常,这个和从前也不一样。”踏枝委屈的想。

怎么病了一回,变得这样难伺候了?

她还是喜欢从前那个姑娘,憨厚懦软,天真纯善。

“我去母亲那边用早膳,你派人先去说一声。”头发还没有盘好,凌青菀就对身边的大丫鬟挽纱道。

挽纱道是。

凌青菀平日里每天早上都要去给母亲请安,然后跟着母亲,去给祖母请安。她生病这段日子,这些礼数就免了。

如今病好了,也该把规矩捡起来。

梳头好,洗漱一番,她出了自己的院子,去了母亲那边。

大哥去了宗学,四弟出了族学,都出门了。

凌青菀发现母亲脸色不太好。

“娘,您昨夜没怎么睡?”凌青菀从她的面色上看,母亲满脸都是一夜未眠的疲惫。

母亲遮掩,道:“睡了。菀儿昨夜睡得可好?”

凌青菀说睡得很好,然后追问母亲:“娘,您是不是还担心亲家老夫人的病?”

上次去拜佛,亲家老夫人撞了佛龛,在母亲看来是触犯了神明。

如今,亲家老夫人病得这么重。同去的三个人中,凌青菀的祖母和二姑母也病了,只有母亲没病,反而叫母亲更加忧心。

母亲知道,若是降天灾,定然人人有份。

她很怕自己错过了,会降到她孩子身上。因为,在母亲心里,儿女比她自己更加重要,若是惩罚,让她的儿女受罪,比让她自己受罪更折磨她。

她思前想后,错过了睡意,再也没睡着。

“娘,咱们今天去程家探病吧?”凌青菀对母亲道,“我也想瞧瞧老夫人。”

她想去看看那位老夫人到底怎么回事,好来安慰母亲。

凌青菀生病那半个月,母亲衣不解带照顾她,已经瘦了一大圈。若是再因为拜佛这件事折腾,母亲身体要垮了。

凌青菀不忍心。

“也好,你好些日子没出门了,也该出去走走。”母亲沉吟一下。

凌青菀在母亲这里用过了早膳,然后回自己院子里,准备更衣出门。

第004章姊妹龃龉

第004章姊妹龃龉

凌青菀回屋更衣,跟母亲去二姑母府上。

踏枝和挽纱帮她寻了两套衣裳,问她要换哪套。

凌青菀眉头轻蹙。

一套藕荷色梅瓣褙子、月白色福裙;一套杏白色妆点褙子,淡紫色挑线裙子。都是非常素净,素净得像守寡似的。

凌青菀后背寒了下。

她非常厌恶。

素色的东西,触目柔和,哪怕不喜欢,也很难讨厌。凌青菀不知为何,心底的反感不受控制似的,油然而生。

她瞧见素色的衣裙,心头像被什么扎了下,闷闷的疼。

她很讨厌这两套衣裳。在家里穿得素净,她原以为是节俭,不成想出门也让她这样穿。

是家里穷吗?

不像啊,怎么说也是堂堂晋国公府。

丫鬟都比她穿得艳丽。

“我不穿这个。”凌青菀道,“换旁的衣裳。”

挽纱道:“姑娘,这个是前几日新做的秋裳,还有套天水碧和湖色的,您要哪套?”

藕荷色、杏白色、天水碧、湖色,都是素净的。

她个年轻的姑娘,又不是守寡。

“打开箱笼,我自己瞧瞧。”凌青菀道。

挽纱有点不解,但没有质疑凌青菀,立马去把箱笼打开,让凌青菀自己挑。

她的箱笼里,触目皆是浅淡色的衣裙。

凌青菀脸色微敛。

“姑、姑娘,您怎么了?”踏枝瞧见凌青菀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错愕不已。凌青菀从前是不讲究穿戴吃喝的。

“我没有其他颜色的衣裳吗?”凌青菀道,声音还是轻轻的,没有任何情绪,“我喜欢绿色的。”

两个丫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绿色的衣裳,很扎眼。

凌青菀很讨厌显眼的任何东西。她在人群里,总是希望大家不要留意到她。

“我喜欢绿色。”凌青菀重复一遍道,“可有豆绿色的褙子?”

“没…没有…”挽纱震惊得有点结巴了。

凌青菀就不说话,轻轻抿着唇。

她抿唇的时候,下颌曲线紧绷,下巴微扬,倨傲肃然,威严从神态里透出来。

挽纱想起踏枝昨晚说:“姑娘眼睛变了。”

是变了。

凌青菀从头到尾,都没有大声说话。她和平常的语调一样,只是不那么柔软,就有点不怒而威。

完全是换了个人。

两个丫鬟连忙翻箱倒柜,帮她找衣裳。

这些年,凌青菀一直在长个子,从前的衣裳不能穿。最后,只得找了件绯色折枝海棠褙子,还是件春装。

春秋的衣裳差不多。

凌青菀更衣之后,对挽纱道:“你跟着我出门吧,”

挽纱道是。

到了母亲那边,母亲瞧见凌青菀,不由道:“这绯色的料子,还是你大哥替你买的,你从来不穿。今天怎么翻出来?”

凌青菀小女儿状羞赧笑笑,没说话。

母亲也不深究。她先带着凌青菀,去见了祖母。

凌青菀的祖母,其实是继室,并非亲的。凌青菀的亲祖母生了凌青菀的先父和大姑姑,就去世了。

而后,继室祖母进门。

这个继室祖母,只比凌青菀的母亲大八岁,性格强势,平日里总和长房有点磕磕绊绊。

凌青菀生病那么久,从来不见祖母派人来瞧她,更不会亲自来探望。

如今她病好了,过来给祖母请安。

祖母却遣了大丫鬟出来说:“老夫人身子抱恙,大奶奶和二姑娘的孝顺,老夫人记下了。你们只管去忙,不用服侍。”

就这样把母亲和凌青菀打发出来。

“走吧。”母亲见怪不怪,丝毫不动声色。

凌青菀嗯了声。

她母亲性格看上去温软,实则坚韧得可怕。不管老太太怎么挑剔,母亲总是装作瞧不见,完全不理会。

母亲不回应那老太太,让老太太找不到着力点,就越发对这个大媳妇很头疼,更加不喜欢他们大房。

凌青菀跟着母亲,去了大门口乘车。

黑漆平顶马车,毫不起眼,却很宽敞舒服。

路上,母亲有点犯困。

哪怕是在家里,母亲白天也绝不睡觉,她对自己很严格。所以,她和凌青菀说话,来驱散睡意。

“…无为真人给程老夫人算命,说她命中缺土,到了六十必然有个大坎。需得从南方取石,填在老夫人院子的西北角,做个小假山,才能镇住灾厄。

你二姑父月前就启程,亲自去苏州运石头,还没有回来。你二姑母的性格,最是不管事的,老夫人这一病,家里乱得很。”母亲告诉凌青菀。

程家,比较奇怪。

他们家夫人,既相信菩萨,也相信道士,佛、道都不落下。

程老夫人夭折了三个儿子。现在的二姑父,乃是次子。当时二姑夫也病重,是无为真人做法事续命的。

所以,无为真人的话,他们奉若圣旨。

“干嘛不派个家丁去弄,非要二姑父去?”凌青菀问。

“旁人去运,就不灵验了,需孝子亲自去。”母亲笑道,“你二姑父算好了日子,二十之前肯定赶回来。哪里防备,老夫人还没有做寿,就出了这么大事?”

凌青菀哦了声。

她知道二姑母,是继室祖母的亲生女儿,是凌青菀父亲同父异母的妹妹。

可是二姑母长什么样子,他们一家人如何,凌青菀已经想不起来了。

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马车慢悠悠,往程家而去。

很快,就到了程府。

程家没有爵位,乃是官宦世家。他们家是从五品的官,也算是通贵门第。

凌青菀母女在正门下了车。

门上的小厮进去通禀。

片刻,一个穿着杏黄色上衫的管事婆子,出来迎接了凌青菀和她母亲。

“大舅母和表姑娘来了。”那婆子姓孟,从前是凌氏家奴,二姑母的陪嫁,笑着对凌青菀母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