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还好,一到变天就异味满街。

稍微还有点财力的人家,都搬走了。

晋国公府除外。

那年,凌青菀的父亲去世了。

他们家当时没有闲钱去搬家。

盛京城里,至少有百万人,原就拥挤,房舍昂贵,搬家所费不赀,当时的晋国公府刚刚丧失嫡长子,不知道未来如何,不敢乱花钱,就没搬。

而后,又遇到了两年灾荒,家里田地上收不到租子,就越发难了,更没提搬家之事。

虽然后来凌青菀的舅舅和姨母家里都得了势,做了不小的官,却没有给晋国公府带来什么改变。

凌家过得紧巴巴的,是落寞贵族之一。

他们仍住在昭池坊,四周的邻居鱼龙混杂,出入多有不便。

“什么味儿?”景氏突然道。

初二这晚,风特别大。凌青菀又睡不着,就跑到母亲的床上,跟母亲睡。

母亲的院子叫“榭园”,是晋国公府靠西边的庭院。三间正房,带着四间小厢房。

正院后面,接了后梢间,有四间小耳房,从南边开个小角门,竟像个独立的小院子。

凌青菀就住在后梢间的耳房里。

她跑来和母亲作伴,母亲刚刚放下针线,蹙眉闻了闻,突然问什么味道。

满屋子丫鬟婆子们都吸了吸鼻子,使劲闻。

“有点臭,要下雨了…”景氏道。

说罢,她轻轻叹了口气。

每每要变天的时候,昭池坊后街的排水沟就发出异味来。

凌家内院也闻得到,只是没那么重。

景氏的鼻子最灵。

“我怎么没闻到?”凌青菀笑着打岔,往母亲床里头钻。

景氏笑着拉女儿的胳膊:“脱了外衣,怪脏的。”

凌青菀从前很少这样撒娇的。

最近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娇气起来。有时候会挑剔吃喝,有时候会挑剔衣裳,不似从前那个闷声不响的闺女。

景氏反而很喜欢。

她觉得女儿和她更亲近了。

“…娘,程太夫人又下了帖子,请咱们去程府做客。咱们去吗?”凌青菀爬起来,任由丫鬟帮她褪了外衣,一边问她母亲。

凌青菀治好程太夫人,不过是为了给她母亲宽心,让她母亲明白,没什么鬼神。

治好之后,景氏果然松了口气,没有再为上次拜佛的事忧心忡忡。凌青菀的目的也达到了。

但是,程太夫人却很感激凌青菀,多次邀请她们母女。

凌青菀想到二姑母和她的两个女儿,知道程家并不欢迎她,就拒绝了。

景氏自然也拒绝。

今天,是她们收到的第三次请柬。

“菀儿想去吗?”景氏有点松动,问女儿,“太夫人没有做寿,亲戚朋友家仍是送了寿礼;她生病了,也都送礼探望。她这是答谢亲友,广开筵席,去的人很多…”

去的人很多,就不需要单独和二姑母母女打交道。

太夫人再三邀请,总是不去,也显得景氏眼里没人,不尊重长辈。

景氏不喜欢得罪人。

所以,她打算后天去赴宴,算是把这趟人情给应付过去。

其实,景氏和程家来往并不多。

二姑母也不是景氏的亲小姑子。

上次程太夫人去拜佛,不过是出于礼数邀请景氏和她婆婆。

那段时间,凌青菀正缠绵病榻,病得糊里糊涂的,景氏想给凌青菀点盏长明灯,为她祈福,正打算去庙里。

凑巧程太夫人去拜佛,又邀请了景氏。景氏为了图省事,就跟着去了。

程太夫人很注重景氏母女,除了景氏和凌青菀比较投太夫人的眼缘之外,也是因为程太夫人和景氏同样出身太原府。

太原府很大,是盛京附近最为繁华的城。

京里做官的,太原自成一系,人数很多。当年的先皇后,也是出身太原贵族。

太原卢氏,乃是百年老贵胄。

景氏和程太夫人的娘家,在太原府不显赫,跟卢氏无法相提并论。但是,程太夫人喜欢以皇后同乡自居。

同时,程太夫人为了显得谦虚,又拉上景氏,说她和景氏都是先皇后的同乡。

因为这个原因,程太夫人很愿意抬举景氏和凌青菀。

是真心,是假意,景氏也分不清。所以,她宁愿避开些,平素很少和程家有来往,除非逢年过节。

“娘,如果您想去,我陪着您去。”凌青菀甜甜笑道,“我治好了太夫人,程家什么也没给我。这次去了,太夫人兴许要赏我些东西。”

景氏微讶,看着女儿。

“为何要太夫人的东西?”景氏讶然问道。

“难道白给她治吗?”凌青菀理所当然,“给她治病,她付诊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景氏瞠目。

闺女,你是闺阁千金,不是小郎中啊!

“…不能要太夫人的东西。”景氏一时间好笑,教导凌青菀道。

“为何,咱们家也没什么钱啊。”凌青菀道,“很久没吃芙蓉羹了…”

她是觉得,既然家里没钱,又何必清高?

原就是凌青菀应得的。

对于她应得的东西,凌青菀不愿意放弃。

景氏却又是一愣。

她第二次听到凌青菀提到“芙蓉羹”。

芙蓉羹是这几年流行的一道名菜,先用牛黄、黄金、犀角、鸡血玉、南珠、海贝煎汁;鹿肉为主料,作以驼峰、獐肉、慧鱼、樱桃,熬成一碗浓汤,再淋上煎好的汁。

一小碗羹,至少三十两银子,够晋国公府一府上下一个月的吃喝。每次做一锅,没个几百两也打发不了。

谁没事做这个吃?

景氏未出阁的时候,娘家并不富裕,她爹只是个小将领;她哥哥发达,是近十年的事,景氏没享到福。

嫁到凌家,虽然凌家落寞得厉害,好歹也是贵族,有点高攀,所以勤勤恳恳,更是不敢要求奢靡的饮食。

平常的宴席上,根本吃不得芙蓉羹。

芙蓉羹到底什么味道,景氏也不知道。

而凌青菀,上次病好之后说嘴巴里没味道,景氏和凌青城问她想吃什么,她开口就要“芙蓉羹”。

凌青菀以为,没钱所以不吃芙蓉羹。

能吃得起芙蓉羹,得多有钱?

景氏眼眸微黯,轻不可闻叹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亏待了女儿。

凌青菀瞧在眼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有点迷惘,不知道到底错得多严重,心里惶惶的。

母女俩一时无语。

北风呼啸,刮得窗棂簌簌作响,呜咽之声从屋顶低啸而过,越发彰显夜深人静。

凌青菀梳洗之后,挨着母亲睡着了。

景氏却久久难以入眠。

做母亲的最是细心。

她的女儿变了很多。

明明还是这张脸、这个模样和身段儿,但是变了,完全变了。景氏也有点难以琢磨,因为凌青菀从来没有离开过景氏的眼睛。

从小到大,都是景氏照拂她长大的,不可能是换了人。

到底为何?

“…是我这个娘没有做好吗?”景氏内疚想。

她女儿会医术,她不知道;她女儿想要更好吃的东西,更漂亮的衣裳,她也不知道。

景氏很伤感。

一伤感,就想到了丈夫早逝、家道艰难、长子未成家立业、幼子过分调皮顽劣,眼角微湿,再也睡不着了。

身边传来女儿淡淡的呼吸声,景氏又觉得心安。

到了后半夜,景氏才入睡。

风停了,竟下起了雪。一夜飞雪如絮,纷纷扬扬,给庭院树梢添了件新装。

积雪盈盈,银装素裹。

凌青菀早起推开了轩窗,惊喜回头对母亲道:“…下雪了娘。”

景氏望过来,也笑了笑。

窗外仍是大雪纷飞。

她的长子凌青城,正穿着蓑衣斗笠走进来。

他走得很急促,像是有什么急事。

景氏莫名心头一紧。

第011章泣容

第011章泣容

凌青菀的大哥凌青城疾步走进院子。

雪仍在下,皓雪盈盈,纷纷扬扬。轻盈透明的雪花,徜徉在大哥的周身。

他穿着厚厚蓑衣斗笠,仍颀长挺拔,俊朗风|流。

只是,他脸色不太好,有点肃然。

“菀儿,这么早来给母亲请安?”凌青城不防备妹妹也在这里,脸上立马洋溢着温暖的笑容。

他眼眸清湛明亮,似宝石般泛着温润的光,整个人温柔似水。

“我昨夜歇在母亲这里的。”凌青菀笑着回应。

这个哥哥,虽然总让凌青菀有种陌生感,却不妨碍她喜欢他。

凌青菀生病之后,记忆变得迷惘、错乱。

她生而警惕,把自己的疑惑全部掩藏,从日常的小事去慢慢发掘。她的镇定和淡然,遮掩了她的迷茫。

母亲隐约觉得她有点不同,却没有此因此而大惊小怪。

在凌青菀稀薄又杂乱的记忆里,似乎没见过比凌青城更温柔、更俊美的男孩子了。

长得漂亮的男孩子,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又害怕?”凌青菀笑起来,他脱了蓑衣斗笠,身姿随意依靠着椅背,和凌青菀说话,“胆子越发小了。”

“她什么时候胆子大过?”母亲景氏微笑着插嘴。

凌青城哈哈笑,然后趁着凌青菀不备,偷偷给母亲递了个眼色。

景氏心里咯噔了下,有点凉意。

顿了顿,景氏就对凌青菀道:“你先回去吃饭吧。今天下雪,咱们哪里都不去,你回房去做做针线…”

凌青菀道是。

病好了之后,她都是在母亲这里吃饭。

今天却要赶她走,必然是和大哥有私密话说。

凌青菀没有耽误,穿了衣裳,从角门出来,到了自己后梢间。

丫鬟婆子们端了饭给她。

正准备用膳,突然有人敲她的后窗棂。

乳娘葛妈妈、大丫鬟踏枝和挽纱正在布菜,听到响动都微讶,回头去望。

凌青菀已经起身,把窗户上的栓打开了。

是她四弟凌青桐。

“二姐,外街卖的胡饼,可香了,给你一个!”凌青菀穿着佛头青素面鹤氅,没有打伞,也没有戴斗笠,仍有漫天鹅毛大雪,落了满身。

他头发和眉毛全白了,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纸包,在窗下垫着脚递给凌青菀。

他很爱吃,街头巷尾的美食,他都尝遍了。

有时候也会给凌青菀送。

凌青菀连忙接了,道:“你怎么又绕到了这后面?外头冷,快进来!”

这孩子从来不走正门。

因为走正门,就会惊动母亲。

凌青桐摇摇头,道:“一会儿娘要说我。二姐,族学里早课时辰已经过了,你别和娘说我还在外头,我走了啊!”

然后,一溜烟跑了,出了院子。

凌青菀捧着热乎乎的纸包,有种被春风包裹的温暖,不由轻扬唇角。

她的乳娘和丫鬟却是惊呆了。

“四少爷又没去族学里念早课。”踏枝望着窗外那一连串的脚印子道。

凌氏族学里的早课,从卯正到辰正,一个时辰。

凌青桐爱睡懒觉,时常赶不上。哪怕起来了,他也喜欢去早市闲逛,买吃的。

景氏压根儿管不住他。

“…夫子跟大奶奶说过了,四少爷总是缺席。大奶奶说,不指望他进学,就不必苛责他,别闹出格就行。”葛妈妈解释道。

凌青桐时常逃学,是景氏默许的。

凌青菀心头微讶。

她从前的记忆,非常模糊了,却也记得她母亲并不是一味的宠溺孩子。

对于凌青菀和大哥,母亲教导严格。

可是最小的弟弟,母亲却不怎么管他。

凌青菀兄妹三人,她和大哥长得比较像,五官像先父;四弟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简直与母亲如出一辙。